妙手生香——董无渊
时间:2021-06-20 09:20:23

  含钏抿嘴笑,摆摆手,“不怕。”
  小姑娘身上突然迸发出从未有过的自信,“这不算什么手艺,这个学了去,儿还有几千上万个菜谱,全都在脑子里。别人若有本事复刻,那便复刻去吧!”
  “灶上的输赢,凭手艺说话。若这世上有人能复刻出一样的味道,儿便洗手从此不上灶台!”
  纨绔被惊呆了。
  若他考学能有这小姑娘一半的自信,他爹也不至于日日撵他撵得鸡飞狗跳了。
  纨绔迟疑着,从袖里掏出个大拇哥,以示赞扬。
  “时鲜”早摊儿一炮而红,宽街有个相貌姣好的小姑娘每天就卖一百张饼,价格且不固定,少则五六文钱,多则十一二文,得赶在寅时三刻前去,若是去晚了,人就收摊了。
  一天就做这么三刻钟的生意,每天都排起长长的队列,就差放个人在旁边发号码牌子了。
  纨绔也没说错。
  含钏生意红火起来,宽街里突然多了好几个现煎饼子的摊位。
  照着含钏的摊位做了两个大灶桶、盘了两个平底铁裆,开始卖煎饼。
  有的叫留鲜,有的叫尝鲜,有的更过分,叫是鲜。
  简直是鲜字一条街。
  挤兑得卖米团子的在巷子口缩着。
  买不着“时鲜”、懒得排队的食客便退而求其次,在其他摊位买个煎饼果腹得了。
  含钏抹了把额上的汗,也没当回事儿。
  纨绔倒是日日来买饼子,因为日日的馅儿不一样,纨绔每日都猜不中第二日是什么馅料,如今见着这“鲜”字盛况,不由幸灾乐祸起来,“被抢生意啰!”
  含钏不是很想搭理他。
  但鉴于这是个能一口气包圆的大主顾,含钏到底还是一边埋着头做饼,一边回应道,“您且看着吧,他们这生意做不长。”
  含钏一语成谶,不过五六日,街头其他卖煎饼的铺子陆陆续续又转回了老本行。
  纨绔想半天没想通。
  他买过一家的饼子,味儿肯定赶不上时鲜,可若是当作寻常的早点,至少比花糕吃起来舒服。
  怎么就做不长呢?
  问都问过好几次了,再多一次不耻下问也没啥。
  纨绔趁含钏收拾摊位的时候,发了问。
  含钏想了想,笑眯眯地反问他,“您想想,这几个摊儿都是卖的啥馅儿的煎饼?”
  纨绔数着,“留鲜卖的是黄葱大肉煎饼、尝鲜卖的是韭菜鸡蛋煎饼,是鲜卖的是葱丝牛肉煎饼...”
  含钏“嗯”了一声,不说话了。
  纨绔想啊想,想啊想,终究没想明白。
  含钏看纨绔的眼神,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常人处理肉类,特别是红肉,葱姜蒜缺一不可,否则就难以去掉肉类特有的腥味对吧?”
  纨绔点点头。
  含钏抬起下颌,示意道,“您看看,在宽街买早饭的,都是上朝的、进学的,若是做生意的,也大概是掌柜的那个档次。”
  “这群人,大早上的,吃葱丝煎饼。您觉着,和他们面对面说话的人,能高兴吗?”
 
 
第三十八章 水芹菜
  这个画面感太强了。
  纨绔仿佛已经嗅到一股浓浓的,经过储存与发酵后的韭菜大葱味儿,其间还混杂着肉馅儿里浓郁的葱姜味。
  这些味道经过马车的颠簸、体温的熟成、咽喉的加热,再经由发黄起腻的唇齿...
  他快吐了。
  纨绔的表情成功取悦了含钏。
  含钏乐呵呵地把粗瓷碗里的银钱往香囊袋子里一装,沉甸甸的,有种沉手的喜悦。
  每日去了成本,她大概能赚个两百文——食材用的都不贵,重点在搭配新颖和手艺精湛,赚个手艺钱罢了。一月三旬,一旬休一日,若继续做下去,她一个月便能五千多文,五两多银子呢!除开每月一两银子的租金和每月要付给崔氏的五钱银子,她一个月净赚三、四两银子,和一个进士及第做了七品官的校书郎一般高!
  在掖庭当宫女儿的时候,也不过二两月钱!
  还天天早出晚归,担惊受怕。
  如今她只需要起个早床,卖一百个饼子,回去歇个晌午,下午到东郊西郊菜场逛食材,顺便确定明儿个的馅儿料罢了。
  若一直在白爷爷家借宿,她一个孤女,无牵无挂,这点钱是尽够的。
  只是...
  含钏仔仔细细地将香囊袋子拉紧封死,珍而重之地揣在怀里,一抬头就见那纨绔兴致勃勃地拿起她的竹篾簸箕对着光看,想了想,笑吟吟地开了口,“张郎君,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吧?”
  这纨绔日日来买饼,偏生长得油头粉面,衣着挂饰又骚骚气气,说话流腔流调的,邻边卖金丝窝糖的婆婆见了他便如临大敌,那老婆婆姓聂,左邻右舍都唤她一句“聂老太”,家里是做风筝灯笼生意的,算是京城的老字号,家底也殷实,无奈这聂老太就好摆摊卖糖这一口,不图赚多少银子,图个日日有事做。
  和聂老太熟悉后,她笑着点含钏,“张郎君日日来买饼,小贺娘子警醒着点儿。”
  含钏面上称是,心里却坦坦然。
  这纨绔日日来,还真是为了来买饼的...
  若把这纨绔吃饼的样子画出来贴在摊前,她小摊儿的生意恐怕又能再上一层楼——纨绔捧饼,如西子捧心,既怜又爱,既憾又快。
  这纨绔对吃食是真的热爱,也真懂,说起吃食来也头头是道,含钏盖章确认,这是一位合格的吃家子。
  纨绔应了一声,“上八辈儿都是正儿八经的北京人儿!”又品着簸箕,赞道,“你这簸箕好,织得密不透风,若拿来颠儿糯米粉,必定筛得极细。”
  东西好吃,是她的手艺好,跟簸箕有半个铜板关系呀!
  含钏抹了把汗,不屈不挠地再笑问,“那郎君了解京里屋子宅子的价儿吗?一个两进两出的小院落,大致要多少钱能买?”
  纨绔呵呵笑起来,“您这算是问对人了。京里吃的喝的玩的乐的,就没我张某人不知道的。您说,京里也分地界儿,煦思门内一个两进两出的小院子能上这个数!”
  纨绔比了个“五”。
  含钏咂舌,“五百两!?”
  纨绔乐呵呵笑,“煦思门内挨着皇城,胡同多,空屋少,想买还要靠机缘巧合才行。若是煦思门外,就便宜点儿,一二百两就能搞一套还不错的小院落了。”
  香囊袋子变轻了...
  她一个月赚三两银子,不吃不喝不生病不花销,需要十四年...才能在内城买一套两进两出的宅子...
  这还得要求人在十四年后有合适的宅子挂售,且保证不涨价...
  含钏抹了把脸,突然泄气。
  京城居,大不易。
  古人诚不欺我...
  买房置地是个亘古不变的难题。
  含钏推着小摊车回了铁狮子胡同,正巧碰见崔氏挎着竹篮正欲掩门出屋,见含钏推着小摊车,面上有点挂不住——她是家里唯一一个知道含钏起早贪黑出去干了啥的人,想也能想到,不过是去摆小吃摊儿去了。
  她虽不认同姑娘家抛头露面出去赚钱,可想一想家里每个月能多半钱银子的进账,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这事儿若是让公公知道了,甭说含钏要被骂,便是她也吃不了兜着走!
  崔氏眼神避开那架小摊车,笑着和含钏打招呼,“回来了?累着了吗?快进屋歇歇吧!晌午想吃啥呀?排骨?大肉?或是时令的小菜?”
  反正无论回答什么,最后上餐桌的,也只有时令的小菜...
  含钏笑得亲切,“嫂子看着买吧,都爱吃。”
  崔氏又寒暄了两句,便出了巷子口,正巧遇见了胡太医的大儿媳妇儿卢氏,也一手挎着菜篮子向外走。
  二人本是一前一后嫁进铁狮子胡同,一个家里是祖传的太医,一个家里是祖传的御厨,且因着白大郎多病的缘故,两家一向走得近,两个媳妇儿凑在一块儿说着说着,卢氏便说起了近日京中的新鲜事,“...别的不说,御膳房出来的,手艺是当真不一样...你们家借宿的那位贺娘子,如今在宽街可谓是做得风生水起...”
  崔氏笑容敛了敛。
  这就是姑娘家出门做生意的坏处。
  钱赚了,面儿也丢了。
  还好白家如今没闺女儿,若是有闺女待嫁,那可真是落了一门的脸面。
  卢氏挑拣着新鲜的水芹菜,继续说,“听咱们家文和说,噢,你知道咱们文和正在京兆尹当差的吧?那,在贺娘子摊儿前日日排队买饼的人,那可真是长长一列——偏偏贺娘子也有心性,一个饼敢卖十文钱,每日卖完100个就收摊,绝不多卖!”
  “就这,每天的食客也不见少...水芹菜拿两棵,烦请您抖抖水罢!”说着转过头来,笑吟吟,“也是您好福气,请了位财神爷住进家里。”
  崔氏扯了扯嘴角,不知道该说啥。
  卢氏把小菜放篮子里,像突然想起什么来,“翻了年关,四喜也快十四了吧?你闲了这么些年,总算是要忙活起来了!”
  崔氏有点不解。
  卢氏“哎哟”一声,“四喜的亲事呀!我听我公公说,白老爷子挺喜欢这个贺娘子?接人出宫回家住着,难道不是打的这个主意?”
  崔氏双手有些凉,脊背突然发颤。
 
 
第三十九章 酸汤玉米糊糊
  崔氏和卢氏匆匆别过,直到回家,神色一直恍惚着。
  她止不住地想卢氏的话——莫不是老头子真有这个意思?
  含钏几岁来着?
  翻过年头,就十五及笄了吧?四喜也属狗,二人是同岁...
  崔氏木楞地坐在灶房的小杌凳上,看着火烧得冲天的旺盛。
  有时候她不太理解老头子的想法,他们家虽不是家大业大,可也不是寒门祚户吧?四喜虽无功名在身,可好歹也是领公差吃公饭的吧?公公在宫里那都是有颜面的!伺候的可都是贵人主子!这关系可都是通着天的呀!自个儿家又是京里的老户头,就冲铁狮子胡同这么一份儿产业,也不能算家无恒产的门户。
  大家闺秀,她是不肖想,可小家碧玉总能攀得上吧?
  不说别的!官宦人家的小姐她不敢求娶,可外地富商家的姑娘,她总能挑一挑捡一捡吧!?
  她嫁到白家十六年,伺候体弱多病的丈夫,照顾年迈鳏寡的公公,还要母代父职,还有教导年幼不懂事的孩子,这么多年,她可曾懈怠过?可曾埋怨过?可曾当真是兢兢业业的呀!
  这么大的事儿,公公却连风儿都不跟她透一句...
  崔氏手背抹了把眼角,给灶台加了一把柴,灶上熬着白大郎的药,光是嗅一嗅都苦得呛人。
  真苦。
  跟她的日子一样。
  钱也没一分,话儿也说不上。
  院子里阳光倾斜而下,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崔氏侧过眼见含钏步履轻盈地在院子里晾晒洗干净的衣裳,小姑娘嘴角含笑,面目清甜,瓜子仁儿的小脸上一双柳叶眉、两只细长略微上翘的眼睛,五官正中的鼻子小巧挺拔,最夺目的是她的肤色,白,白得很,跟刚出磨的豆腐似的,又嫩又滑又细。
  崔氏蹙了蹙眉头。
  相貌长这样出挑,还日日在宽街抛头露面。
  连胡太医家的孙儿都认识了!
  一看便是个不安分、不守规矩的姑娘!
  更甭提这姑娘身无长物,且无父无母了!
  就算如今摆摊儿能赚点银子,若真成了婚,还出门摆摊儿岂不是打了白家的脸!打了她儿子的脸!
  这样的姑娘,也配肖想她儿子吗!?
  崔氏陡然气从心头冒,她是不敢怨怪公爹的,这一口气便全记在了含钏身上。
  晌午吃饭,含钏擦干净手来灶屋帮忙,却见灶台上就剩了一把银丝面,崔氏背对着她,跟前只放了一个碗、一双筷子。
  含钏默了默,笑着开口,“嫂子,今儿个您不在家里用饭?”
  崔氏把银丝面撒在煮得沸腾的锅里,筷子上下挑了挑,防止糊锅,侧过头“啊?”了一声装作没听见含钏的话。
  含钏心里叹了口气,笑着摇了摇头,提高了声量,“没事儿!我来跟嫂子说一声,晌午我就不在家里吃饭了!去东郊菜场逛一逛,看看有没有合适的食材明儿个做馅儿!”
  这把崔氏听到了,嘴里“噢”了表示知道了,眼见含钏要踏出门槛,又把含钏唤了回来,笑意盈盈,“钏儿呀,嫂子听说你这些时日在宽街摆摊,生意还不错?”
  含钏抿嘴笑了笑,“还成吧。宫里带出来的手艺,闲着也是闲着,赚赚零花罢了。”
  崔氏也笑起来,“既在京里已立了足,那嫂嫂便来当这个恶人了。先前收的每月五钱银子是借宿费,钏儿日日在家嚼用吃饭,这笔钱也不是个小数目。”崔氏眼神往东偏房看了一眼,面上有些难为情,“你也知道,你大哥缠绵病榻,看医吃药,件件桩桩都是钱呀...”
  含钏笑着听,时不时地点点头,绝不先接话。
  崔氏一咬牙,一横心,“既然妹子如今也赚着钱,食宿,嫂子便收个零头,一月一两银子可好?以前春闱秋闱,就妹子如今住的那间房,赁给来京考试的学生,不包饭,一个月都得上三两银子呢!”
  含钏的笑如同挂在脸上似的,清了清喉咙,像有一根刺扎着。
  不深不浅的,动一动才会有点疼。
  崔氏眼神左看看右看看,心里头也打着鼓。
  背着公爹搞这些鬼头,她也怕呀!
  最好,这小姑娘自个儿懂事,自己搬出去得了!
  否则,到时候掰扯起来,面子上可不好看!
  风从灶间吹过,热乎乎的。
  含钏如同被唤醒似的,笑得很真诚,从袖兜里拿了一小贯铜板放在灶上,“是钏儿不懂事,京城一寸地界儿一寸金,白养个姑娘也费事儿。”
  “既是租客,就得守着租客的理儿。明儿个还请嫂子帮帮忙,帮钏儿把屋里的棉絮呀、被褥呀、厚衣裳呀,都拿出来晒晒——快十月的天儿了,该穿厚衣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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