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钏涌上了一股恶心感。
含钏手劲儿非常大,张霁娘感觉自己的下颌骨快要断了,疼痛让张霁娘几欲失去理智,“我没有!我没有!徐慨只是个贱人生的贱种!若不是为了三皇子,我如何愿意和他搭腔说话!”
张霁娘被疼得囫囵说话。
含钏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张霁娘颈脖上那根略微凸起的青筋上,另一只手不自觉地摸到了自己头上的簪子。
如果她一簪子划破张霁娘脖子上的青筋,喷射出来的血液会不会溅到她的脸上...
含钏神色有略微恍惚。
“钏儿!”
身后传来了左三娘的声音。
含钏兀地手上一松,庆幸地吐出一口气,转过头去,却见有两个身影急匆匆地过来。含钏眯了眯眼,辨别出了打头阵的那个人是下午才见过的固安县主。
“钏儿!”
左三娘一把将含钏拉起来,自然地挡在了含钏身前,颇为戒备地看着被小双儿压住的衣衫不整的张氏,“...曹生管事说你遇到麻烦了,请我来做个见证...”手臂不自觉地护住含钏,“我出来的时候,正好遇到县主,县主听了两句便说一同前往..三个人更为可信...”
含钏低低福身谢过。
固安县主看了眼张氏凌乱的衣衫和艳红的唇色,刚想说话,一抬眼却见不远处拎着灯笼浩浩荡荡的一群人往这处走来。
固安县主当机立断,飞快伸手抽出张氏的发髻转身交给含钏,还未说话,便见含钏未有片刻迟疑和犹豫,拿着尖利的簪子往自己脖子上狠狠一划!
鲜红的血迹一下子涌了出来!
固安县主眼中闪过一丝欣赏。
左三娘“啊”地一声!
固安县主一只手一把捂住左三娘的嘴巴,一只手狠狠地在左三娘的腰间扭了一下,低声怒道,“哭!”
左三娘嘴角向下一撇,张口便“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含钏!含钏!”
含钏捂住脖子上的伤,指缝中渗出了丝缕血迹,往左三娘身侧一靠,抽抽鼻子哭道,“救命...救命!”
三个人动作极快,相互之间未有丝毫的沟通与交流,却在无声中完成了所有配合。
那行人越走越近,固安县主趁机转身将那支带有血迹的发簪扔到了张氏身上,顺手将小双儿拉到了自己身后,一转身十几盏宫灯亮得如同白昼,一眼便看到了以圣人为首、曲贵妃与龚皇后并列其后的阵仗,在之后便是喝得满面通红的三皇子和二皇子,还有一众外臣。
“臣见过圣人!”
固安县主撩袍跪下。
含钏仰着头,脖子上的伤很深,血流从开始的一丝一丝往外渗,缓慢地变成一股一股地涌出,没一会儿衣襟口已被血染得通红。
左三娘紧紧抓住含钏的手,若说含钏的哭三分真七分假,如今看到含钏脖子上的伤,左三娘哭得十成十地真切,“钏儿!你别动了!血止不住了!”
曹醒一个健步飞奔出列,到底克制住了自己,未曾越过圣人,当即撩袍下跪,“圣人!无论是何状况,还请立刻请太医为家妹诊治!”
圣人眼风一扫,看到血流不止的含钏,再低头看到衣衫凌乱、精神有些恍惚的富康大长公主家孙女、如今老三的侧妃,微不可见地蹙了眉头,抬了抬手,身后的魏东来忙敛眉退下。
“固安,你来说,究竟怎么回事。”
无论何时,圣人的声音都不急不缓,像一条平缓的河流。
第四百零四章 汾酒(下)
这么多人啊。
从皇亲贵族、宗室子弟到簪缨世家、外命妇...一众人直挺挺地立在圣人身后,有懂事知机的外臣已将头低低埋下了,装作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开玩笑,就冲如今这阵仗、这架势!一个是端王侧妃,一个是未来秦王正妃,都是大魏朝女子里顶顶尖的人物,偏偏自己的妾室把兄弟的正妻给捅了!
这事儿可大可小。
有好奇心稍微重一些的外臣,克制不住看向三皇子的眼神——三皇子端王明显怔愣在了原地,怔愣之后,面色一沉,眸子紧跟着便埋了下去。
固安县主眼神在圣人身后扫了一圈。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确定要说吗?
事涉两位皇子的家眷,可谓是天家机密。
固安县主抬起头,目不斜视地看向圣人。
圣人抬了抬下颌,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示意固安县主说下去。
固安县主埋下头,突然有些拿不准圣人的想法,略微迟疑后,轻声道,“臣先一步到,看到端王侧妃瑟瑟发抖地跪在地上,手里拿着一支簪子,簪子上滴着血。而曹家姑娘脖子上满是血迹,左尚书家的三娘子一边扶住曹家姑娘,一边挡住侧妃,或许是怕侧妃再次疯癫,暴起伤人。”
固安县主,把这个行径钉成了张氏疯癫暴起。
含钏轻轻闭了眼。
不行。
不能只钉成张氏疯癫,这样只有张氏一人被赐死,三皇子这位活该千刀万剐的始作俑者岂不是再一次踩在女人的白骨上逃过一劫?
三皇子埋着头,手紧紧捏成一团,目光阴翳。
哪里出错了?
老四呢?
老四在哪里?
三皇子微微蹙眉,不着痕迹地痕迹抬头看了看,没有老四的身影。
三皇子与曲贵妃的目光在空中轻轻碰撞。
曲贵妃快步走上前去,一把搀住了含钏,眉头紧锁,语带哭腔,“..圣人,要不咱们还是进幔帐吧!臣妾看着曹家姑娘太心疼了...小姑娘脖子上一直流着血呢...”
这头说着话儿,那头魏东来带着太医,飞奔着往回赶。
还未待圣人发话,曲贵妃便手臂发硬地搀着含钏往旁边的幔帐走,龚皇后沉默地看了看圣人未有阻拦的意思,与二皇子相视一眼,二皇子便站了出来,面对诸人朗声道,“...看来今儿个的七星连珠,咱们是看不成了。既国医圣手已来,想必曹家姑娘必无大碍,诸位大人还请随我返还宴席罢!”
皇家秘辛,岂是如此好窥探的!
二皇子杵着拐,带着一众人往回走。
曲贵妃与左三娘一左一右地扶着含钏入了幔帐。
含钏真切地感受到左三娘扶住她的那支胳膊僵硬且冰凉。
含钏忍住痛,在衣裙下反手握住左三娘的手背,左三娘一惊,抬起头来直直撞入含钏温暖又坚定的目光。
宫中出来的女使动作麻利,飞快地隔好屏风后,太医请含钏躺下,仔细看了看含钏脖子上的伤,抿了抿白胡须,先撒了一层白药粉末,再拿布条为含钏缠住颈脖,等了一会儿见布条没有渗血了,方松了口气,垂首同站在一旁的曲贵妃福了身,“...曹家姑娘受的皮外伤,虽伤口较深,但到底没有伤到筋脉和青筋,如今止住了血,倒是好了。”
太医顿了顿,再道,“只是这条疤,因伤口太大太深,恐怕很难完全消除。”
曲贵妃怜惜地抚了抚含钏的额头,“怪可怜见的,遇着个疯的,也是我们老三的错处,到时叫他将张氏要么投到井里,要么挂到梁上...好孩子,咱们就当是被狗咬了罢...”
含钏偏过头,半坐起身来,靠在左三娘和小双儿的身上,目光清冷地看向曲贵妃,隔了一会儿方抿唇笑了笑,“贵妃娘娘此言差矣——狗咬了人,不仅要打狗,还打主人,否则再养下一条狗时,主人记不住教训,先头那条狗不就白死了吗?”
曲贵妃面色一沉,刚想说话却听屏风外窸窸窣窣。
圣人、龚皇后、三皇子、张氏、固安县主与曹醒紧跟着入内。
含钏艰难地抬起下颌,透过油纸糊成的屏风,隐约看到几个剪影,张氏被人摁住跪倒在地,三皇子紧跟着跪在了张氏身侧,曹醒与固安县主垂着头站在一旁,圣人与龚皇后一左一右坐在上首。
甫一进来,张氏便哭出了声。
语声凄厉悲惨。
“圣人明鉴!皇后娘娘明鉴!什么簪子!什么划伤!妾身当真一概不知啊!冤枉啊!是曹家那个贱人污蔑妾身呀!”
第四百零五章 石榴汁(上)
圣人一抬眼,魏东来向前跨步,“啪啪啪”三下又重又响地打在了张氏的脸上。
魏东来笑着福了个身,“侧妃娘娘,您可长长记性吧。这儿可不是您富康大长公主府,这儿是宫里,您哪有说话的份儿?”
张霁娘被捆绑住了手脚,蜷缩着既害怕又无助地蜷缩着呜咽,目光灼灼地看向三皇子。
三哥哥会救她的,对吧?
她什么也没做...真的什么也没做啊!
圣人眼神一转,定在了跪在张氏其旁的三皇子身上,隔了一会儿方若无其事地移开,“人证物证俱在,簪子在你手上拿着,固安出嫁和亲时,你才不到六岁,可谓是与你素不相识,她也没理由污蔑构陷你,伤者还在后面躺着。张氏,你该当何罪?”
圣人话音刚落,便听屏风后一个低沉喑哑的声音。
“不是这样的...”
紧跟着屏风后便走出一个身影。
那身影脖子上缠着白布,因失血和疼痛,唇色有些发白,全身倚靠在左尚书家姑娘身上,显得羸弱又...倔强...
圣人有些想掐山根。
好似当初在福王府,这个看似纤细瘦弱的小姑娘发出的那几声惊天地泣鬼神的哭声,又响彻耳边了——鬼知道,他那几日睡前耳朵边上常常出现这姑娘发出的凄惨叫声...
他就纳了闷了。
看似如此纤巧的小娘子,怎么叫起来跟杀猪似的。
京中百十个名门闺秀,这姑娘,是他最不想对上的一个。
民间传闻,王八是咬住人绝不松口,就算把那王八的脖子砍了,也掰不开死死咬住的那张嘴,只有打雷的时候才能逃过一劫。
这姑娘,就像那王八。
其性之韧,其情之纯,神似王八。
张氏惹她做什么?!
圣人轻咳一声,后背往后一靠,“血可止住了?”
左三娘赶忙埋头回话,“回圣人,国医圣手名不虚传,血已经止住了,太医说伤口虽深,但好歹未伤到要紧处,仔细将养并无性命之忧,只是...”左三娘抽了抽鼻子,“只是可怜我们家钏儿,脖子上要永永远远留个疤了。”
圣人刚想说话,却见含钏“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小姑娘面无血色,但腰杆挺得笔直,“圣人明鉴!张氏生扑出来,绝非偶然,更非其疯癫失态。这是有预谋,有计划,有目标的刺杀!”
曹醒束手站在其后,看自家妹子脖子上绑得像团球,还跪在地上为徐慨那厮筹谋,想把徐慨碎尸万段的心都有了。
圣人手交叠在腹间,不急不缓地眨了眨眼睛,示意含钏继续说下去。
“且,这次刺杀,目标绝非臣女!”含钏将目光落在了三皇子头上,“而是喝醉了的四皇子徐慨!”
“臣女在席上见四皇子被灌酒,喝得略有发蒙,又念及今日西郊围猎,顺嫔娘娘并未随行,再加之臣女本就是谕旨钦定的秦王妃,虽还未过门,可此情此景,臣女如何能放任四皇子独行?如今正值盛夏,草木葱茏茂盛,万一蹿出毒蛇猛兽,喝醉了酒的四皇子如何能应付得了?故而,臣女也离席去寻四皇子。”
“臣女出了席面,看见一个面生的小内监带着四皇子走到了这顶幔帐后便不见了踪影。寻到四皇子后,臣女让本家的管事曹生将四皇子送回哥哥广进伯的营帐,臣女正欲回席,刚一转身,便被张氏击中,一下子划破了脖子。”
含钏轻轻抿了抿唇,站起身来,比了比身形,“圣人您看,四皇子身量比臣女高大半个头,臣女的脖子刚好在四皇子的胸膛,也就是说,张氏黑灯瞎火认错了人,但捅人的高度没有变化——她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趁四皇子酒醉,收买内监...她的暗杀是奔着四皇子左边胸膛,不给四皇子留半点生机去的!”
圣人定住看了含钏几眼,转身低声吩咐魏东来。
三皇子隐约听见几句话,“...把猎场翻过来...去找那个内监...去席面尚仪处核实...去看看曹醒的营帐...”
三皇子后背发凉。
这个贱人关键处全都是说的真话!
老四被灌酒!
面生的内监把他往这处幔帐引!
被这个贱人发现后,老四就被送到了曹醒营帐!
若真要核实,只会证明这个贱人说话的真实性!
不能这样!
不能被她牵着鼻子走!
三皇子猛地抬头!
曲贵妃面色发沉,眸光幽深地看了眼蜷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张氏。
“休得胡说!”
三皇子终于出声,“张霁娘为何要刺杀老四!”
含钏双眸炯炯有神地与三皇子对视,扯开嘴角笑了笑,牵扯到脖子上的伤口,略有些痛,显得神色不是那么自然,“是呀,为什么呢?”
含钏挺直腰板,声音放得很轻,“正所谓,女子三从四德,出嫁便当从夫。端王殿下,您是张氏的夫郎,您说说看,她是为什么?”
含钏的话,意有所指。
好像什么也没明说,但好像什么都说了——张氏为什么要行刺徐慨?自然是三皇子在旁授意啊!
三皇子手放在膝头上,紧紧攥拳,冷笑一声,“莫须有的罪名,本王可不想认!本王只问你,既是本王派出的刺杀,那为何不派训练有素的家丁?为何要派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眷?甚至这位女眷来行刺,还是用的不那么锋利的簪子?”
三皇子思路越发顺畅,笑着问含钏,“若真是行刺,为何本王不给张氏一柄还不错的匕首?这样方可一击即中呀!”
含钏未有任何思考地开了口, “因为,你想一箭双雕。”
含钏转过头,看向衣衫不整的张氏。
“无论刺杀成功与否,四皇子都将担上轻薄兄嫂的恶名——那么一大群人要看钦天监算下的‘七星连珠’,所有人都往这处。若张氏刺杀成功,徐慨死无对证,张氏自然可以捏住不整的衣裳,拿着滴血的簪子,哭诉四皇子企图轻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