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手生香——董无渊
时间:2021-06-20 09:20:23

  崔氏愣了愣。
  含钏莞尔一笑,“晚上,要回来吃饭。劳烦嫂嫂帮钏儿煮一碗酸汤玉米糊糊就好,您不懂吃食上的规矩。那钏儿教您,您呀,先切一块儿猪五花,不放油,用五花的油脂爆香锅底,再将香菇丁儿、豌豆子、腌肉丁儿、笋丁儿放进去炒香,再把玉米面调的糊糊撒进去,颗粒小小的,跟指甲盖儿差不多大小就成,大了不入味,小了不香。”
  “您记明白了吗?”含钏看着崔氏木愣愣的方脸,笑着歪头说道,“您好好做,做得好吃一点儿。膳房出来的,对吃食要求都挺高的,若照您往前做饭菜的水准,连膳房的墩子都当不了的。”
  崔氏那口气,堵回到了胸口。
  这...这是在吩咐她做事儿??还点上菜了?
  她以为自个儿是院里的租客呢!
  崔氏一愣。
  一两银子一个月,还真是...院里的租客。
  崔氏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
  含钏笑着点点头,挎着一只大大的竹篮出门去。
  刚出铁狮子胡同,含钏脸上的笑便僵了下来,无奈地揉了揉额角,抱着竹篮子靠在墙上,轻轻纾出一口气儿。
  若是有自己的院子就好了...小小的就行,前头的院落做食肆,后面的院落她请两个伙计,再养一只大白猫,给白爷爷空一间屋子,若白爷爷想来住也行...
  五百两银子呀。
  五万张饼子呀。
  她得干到何年何月呀...
  含钏咬了咬牙,提上菜篮子,深吸一口气,雄赳赳气昂昂地向东郊菜场进发。
  钱从锅里来,好好做饭吧!
 
 
第四十章 桂花儿
  晌午过后的菜场,人潮已渐渐散去了,打盹的摊贩斜靠在柱子边浮生偷闲。
  菜场是京兆尹管辖得较严苛之地,距离不远的地方便有一处校所,有京兆尹衙内轮勤值班,人员进出皆要出具名帖和戳章。
  是的,又是戳章。
  含钏看着自己左手臂上密密麻麻深浅不一的红印子,有些无语。
  如她这般日日要来的摊贩,能不能行行好,给她办张年卡呀?
  这红印子不好洗,至少四五天才能消退干净——如今她手臂上全是戳章。
  知道的赞她食材新鲜。
  不知道的以为她湿气太重,天天拔罐呢……
  含钏心里腹诽着。
  菜场管辖得这样严苛,大约是因为这里是京城里最大的蔬果肉品集市吧?许多酒肆、饭馆都在此处进货上货,入口的食材若是混入了奇奇怪怪的东西,京城便乱了。
  含钏心里胡思乱想着,挎着篮子漫无目的地闲逛。
  用两人合抱的树干做柱,低低垂下葱茏的枝芽做棚,形成了天然存在的东郊菜场,太阳天阳光斑驳地透进来形成大小不一的光斑,若是阴雨天,密不透风的枝桠将雨滴尽数挡在外面,棚中点起几束不怕雨的杉树皮做成的火把。
  如今天儿好,含钏在菜场逛一逛,心里那股颓唐渐渐消散。
  菜场里有许多可可爱爱的小菜,江浙运来的雍菜、莼菜,白嫩嫩的菘菜,无土栽培绿哇哇,水灵灵的豆芽菜,伞柄上还带着泥的各色菌菇...
  还有许多香料。
  大多都是从蛮帮传来的,入乡随俗成了中原的配料。
  香料是好东西,攒碎洒在肉类上,只需简单的烘烤或香煎,香料的味道与肉香味可以实现完美的融合。
  含钏漫无目的地逛着,平日里买惯的店家姓贾,号称姓贾,货不假,做的肉品生意,一头硕大的肥猪儿挂在梁上揽客,摊儿上切着大块大块的红肉,边上耷着几只还没去皮的野兔。含钏称了五斤半肥半瘦的猪肉,贾老板顺手割了一大块板油塞进含钏竹篮子里,“明儿个要进些鱼,给你留点儿?”
  鱼肉做馅儿,容易老,不好吃。
  做鱼糕倒是好东西。
  含钏笑着点点头,“谢谢贾老板,若是有四五斤重的鲤鱼,便给我留两条吧。”
  贾老板吆喝一声,“得嘞!”他知道含钏在宽街摆摊儿,这小姑娘眼招子亮,能在这茫茫东郊菜场里发现好东西,努努嘴,让含钏到西边去,“...那头来了个小姑娘,从山里来的,今儿个一早背了个大竹筐,满满两箩筐的桂花儿,摆了一上午了没人买,大家伙买了不知道干嘛...”
  含钏眯了眯眼,桂花?
  倒也是。如今十月了,是桂花的花期。
  可桂花能做什么?
  含钏一边想着,一边朝那处走去,贾老板没说错,确实是满满两大筐桂花,花瓣摘得很精细,都是挑的大朵儿的、颜色清丽的,花瓣边边角角没有黄、没有破损的。
  含钏还没走近,便嗅到了甜得发腻的桂花香。
  单从品相来看,这些桂花儿是好货。
  卖货的小姑娘不过七八岁,瘦得很,胳膊还没棍子粗,双眼红彤彤的,一看就哭过,双手紧紧攥住两个大竹筐子,约莫是觉察到有人走进,小姑娘打了个哆嗦。
  “你的桂花,怎么卖?”含钏笑着问。
  小姑娘惊慌地抬起头来,“二十文钱...一筐...”
  在东郊菜场,二十文钱一筐卖桂花儿?
  谁会买?
  桂花是能入菜,可鲜花入菜非常讲究手艺。
  花嗅起来喷喷香,可加热过后通常都很苦很涩,十分不好处理。且花的赏味期非常短,今儿个买的鲜桂花,明儿个就蔫了坏了,这二十文钱白白打了水漂。
  大酒肆的成本会控制在纯利的四分之一,也就是说大酒肆投入了二十文,期待四十文的利润,处理鲜桂花耗时耗力,显然不符合大酒肆的利润期待。
  小酒肆更不会买。
  原因很简单。
  小酒肆的掌勺师傅,不会处理这种棘手的食材。
  含钏想了想,“三十文,我包圆,可以吗?”
  “可以可以!”小姑娘生怕含钏反悔,迅速站起身来把两个大竹筐子往含钏身边一送,“儿给姑娘送货到家吧!您还挂着竹篮子,背不动的!”
  送货到家...
  含钏脑子里电光火石,像有一道光闪过。
  身后传来了一个温和惊喜的声音。
  “贺娘子!”
  含钏回过头,是京兆尹那位胡大人,见他一身青色绫罗文琦,黄、绿、赤织成练雀三色花锦绶,帽冠银白,整整齐齐的当差打扮,又想起菜场门口特设的京兆尹校所,便想起来胡大人许是轮转到此处执勤罢。
  含钏笑盈盈地福身行礼,客客气气地打了招呼,“胡大人,您在东郊当值呢。”
  胡文和挺高兴的。
  被轮换到菜场当值,哪个爷们儿高兴得起来?
  可远远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一张熟悉的脸,他不由自主地高兴起来,见含钏手上提着大篮子,跟前还放了两个大竹筐,便道,“要下值了,贺娘子也采买完食材了吗?”
  想起含钏开业时送来的四色礼盒,不免微微笑起来,“贺娘子厨艺精湛,如今小摊儿在宽街小有名气,有两三个同僚日日买您铺子里的馅饼,带到衙内来吃。主官昨儿个尝了一个,赞不绝口,称赞比宫里的手艺还好。”
  那京兆尹的官吏还挺有钱的,十文钱一个的饼子都能日日买...
  含钏笑起来,“也是托您的福,若没您帮忙,小摊儿难开呢。”
  天色渐渐暗下来,含钏有些着急,她还得回去处理桂花儿。
  那小姑娘也等在旁边,随时准备背货。
  可胡大人一点儿要走的意思都没有...
  含钏抿了抿鬓发,垂了垂头便不再说话。
  静谧了片刻,胡文和这才反应过来,把腰间的锦绶取了下来,递给不远处当值的同僚,一手一个把地上装桂花的大竹筐子抬起,“走吧,我下值了。你们两个姑娘背不动,我帮你。”
  含钏颇有些窘迫,刚想说话,胡大人却大步流星朝前走,她只好慌忙提起裙摆快步追上前去。
  前头的身影走得快极了,压根没想等她,三步两步走街串巷,便进了铁狮子胡同。
  胡大人轻车熟路地把桂花筐子放在白家大门前。
  含钏很诧异。
  却见那胡大人拍了拍锦袍上的灰,转身向胡同左口的巷门走去,正欲推门而入,却想起什么来,转过头笑道,“邻里邻居,往后别叫我胡大人,叫我文和吧。”
  胡大人...
  胡太医...
  胡文和...
  含钏在桂花香里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
  喔...
  原来胡大人就是白胡子太医的孙儿呀。
  含钏挠了挠脑袋,一手挎起竹篮子,一手拎起一只桂花竹筐,再背过身拽着另一只竹筐往里走。
  根本就不重呀!
  这样的筐子,她至少还能提十个!
 
 
第四十一章 桂花糕
  含钏穿过影壁时,崔氏正大刀阔斧地斩排骨。
  “咣咣咣”几声,把栖在墙外柳枝上的鸟儿惊得向南飞去。
  许是听见含钏进门,灶房剁案板的声音更响了。
  含钏抹了把额头的薄汗,将两个扁平的簸箕洗净擦干,扯了两米长的薄纱布铺在井边,用轻纱一朵一朵地擦拭桂花,在簸箕里铺平。
  落霞西降,京城的十月秋风瑟寒,有些冷,但风很大。
  约莫一个时辰,含钏才将桂花擦干择尽,腰杆快要直不起来了,手臂也僵得厉害。
  崔氏吃了晚饭,路过时看铺了一地的桂花儿,手里端着白大郎的药,神色似笑非笑,“钏儿,这是干嘛呀?酿桂花酒吗?”药碗有点烫,崔氏换了个手,“巷口那家留仙居最有名的就是各类花酒果酒,与大酒肆争利,咱得掂掂分量才行。”
  含钏抬头看了她一眼,抿嘴笑了笑,没答话。
  天儿渐渐暗下去,崔氏好心提醒,“过会子公公与四喜便回来了。”
  含钏手上的动作顿了顿。
  ...
  她到现在,都还没告诉白爷爷,她在摆摊儿卖饼。
  倒不是觉着做吃食生意低贱。
  只是白爷爷个性好强又自尊,他一手一脚带出来的徒弟摆练摊儿...
  含钏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她可是好些时日没挨白爷爷的闷勺了...
  她由衷地希望,这种好日子能再长一些。
  否则,迟早被白爷爷打秃...
  含钏埋着头不搭理,崔氏说了个没趣儿,刚迈步往里走,却想起什么来,步子一滞,这每月的食宿费若这丫头给公公提了咋办?老头子那性格知道了,恐怕今儿个这天要翻!
  崔氏余光一扫,见含钏埋着头,袖子束在腰间,露出两条白花花、满是红戳子的手臂。
  瞬时,心一横!
  管他的呢!
  若公公就此翻脸,那也好!
  趁早将这丫头赶出去!
  也绝了公公想乱牵红线的念头!
  小小年纪,整日整日地不着家到处跑,知道的说是出门摆摊儿赚钱,不知道的还以为出去做啥呢!
  这样的姑娘给她当儿媳妇,她可要不起!
  崔氏咬了咬后槽牙,不再开口,转身朝东偏厢走去。
  含钏没空搭理崔氏的小心思,在院子里忙忙碌碌,待风将桂花儿表层的水分吹干,这头早已烧好了土窑,含钏拿铁夹子将土窑炕里的的柴火取出来,取了几只扁扁的铁铛,将桂花铺在铁铛上,一只接一只小心翼翼地送进土窑里。
  还好在白爷爷家借宿。
  御膳房出来的厨子家里,什么都有呢!
  简直是一个缩小的内膳房!
  含钏用沙漏计时,桂花个头小,香味浓,烘不了多久。
  趁这个功夫,含钏取了三斤籼糯米,糯米分成狭长的籼米和椭圆的粳米,籼米更粘更香,色白,米粒更脆,更容易舂成粉末。
  是的。
  含钏在灶台又翻出了一台比她膝盖还高的石臼,和一支比她人还长的棒槌。
  含钏望着比她高出一个头的棒槌,陡然觉得,自己就像个棒槌。
  白爷爷和白四喜下值回家,推开门,看见了神奇的一幕。
  一个骨量纤细的姑娘,站在宽板凳上,双手抱住一个大棒槌,咬牙切齿地向下砸,一砸下去,雪白的粉末四溅,颇有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气魄。
  白爷爷扶在门栓上,“钏儿,在干啥呢!”
  含钏一哆嗦,棒槌差点砸在脚上。
  “碾糯米粉!”含钏跳下板凳,强自稳住心神,拍拍手心,把黏在手上的糯米粉拍干净,转个话头拍白爷爷的马屁,“今儿这糯米不错,没沾水都会黏在手上,我嗅了嗅,约莫是临沧出产的,是新米吧?”
  你可以说一个厨子手艺不行,但你不能说厨子挑的食材有问题。
  白爷爷勾了勾胡子,有点得意,“...是内务府上贡的好糯,当差的太监给爷爷我扣了五十斤...算你眼招子灵,识货!”
  含钏“嘿嘿”笑起来。
  白四喜插了话,“你磨这么多糯米粉干啥呀!拿出去卖呀!”
  ...
  含钏忍住了想掐他的冲动。
  说白四喜蠢兮兮的吧,有时候偏偏又瞎猫撞上死耗子。
  白爷爷挑了挑胡子,看向含钏。
  小姑娘面色红润,眼神透亮,眼下倒有些乌青,神色看上去不疲惫,却一身的汗味儿。
  这些时日,他总觉得含钏这丫头哪儿不对,可又说不清。
  他们下值回家,含钏房里的灯都歇了,早上他们出门上值,小姑娘还没起床,硬是没凑个时候问聊一聊。
  家里太安静了——老大媳妇儿再也没提含钏吃穿用度的问题。
  这就是最大的不对。
  白爷爷鼻尖一动,嗅到了土窑里桂花香,眯了眯眼,搀着拐杖走到灶屋后面去,只见一张大大的油纸把什么东西罩住了,白爷爷伸手一掀。
  赫然是含钏的摊儿车!
  含钏紧紧跟在白爷爷身后,口中发涩,“师...师傅...您听我解释..”
  白爷爷的脸在昏黄的油灯下,有些模糊不清。
  含钏赶紧道,“您教我一身本事,总得用起来谋生吧?您说过,厨子靠本事吃饭,靠手艺赚钱。乐意吃的人多了,吃的人高兴了,咱便高兴。这...这没什么好丢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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