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手生香——董无渊
时间:2021-06-20 09:20:23

  含钏边说边拿胳膊肘怼了怼白四喜,白四喜回过神来,雄赳赳气昂昂地敲边鼓,“爷爷,我要是不进内膳房,我也做吃食生意去!我听留仙居的掌勺说,人一个月开八两银子呢!比咱的月钱还多!要留仙居请我当大厨子,我立马和内务府请辞...”
  含钏再次克制住了掐死白四喜的冲动。
  大哥诶!
  您这话儿一点儿帮助都没有!
  在内膳房当厨子是铁饭碗,为啥在留仙居当厨子,是因为进不去内膳房呀!
  白爷爷最看重的,觉得这辈子最有面儿的事儿——就是他伺候的人,全都是通了天的贵人主子!
  含钏以为白爷爷要发怒。
  谁知白爷爷后背一颓,手扶在摊车的梁柱上,轻轻叹口气儿,“钏儿呀...”
  含钏忙应了个“是”。
  “有什么难处,师傅帮你解决。师傅解决不了,咱想办法商量着办。”
  白爷爷轻声道,“你说你要从宫里出来,师傅就做好了要养着你,给你当娘家人的准备。为你置办嫁妆,为你送嫁,若夫家欺负你,师傅就带着四喜打上门去...”
  含钏的眼泪一下子被逼了出来。
  小姑娘低着头,眼泪砸在地上,扬起一片沙。
  “我想试试,我应该可以做点什么。”含钏手背抹了把脸,低着头把眼泪擦干净了。
  梦里太无力了。
  这种无力感,伴随了她在梦里的一生。
  “我做的东西,大家都爱吃...我精心搭配的馅儿,大家都赞不绝口...有的食客头一天没买到,第二天还会提早排队来买。”含钏声音很轻,“师傅,我只会这个的,我也喜欢这个。您年岁高了,我不能一直拖累您,处处都是花钱的地方,家里又怎么能养一个闲人?”
  “您很早以前教过我,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小时候练墩子,小太监练五斤的刀,您给我六斤的刀。小太监扛八斤的案板,您让我扛十斤的菜板,您告诉我,不要因为我是个姑娘就懈怠,姑娘怎么了,姑娘也能当个好厨子,做一手好饭菜...您说,在宫里要有本事才能活下去。我出了宫了,就可以没有本事了吗?”
  含钏止住了眼泪,“在宫里有本事是为了活命。如今我出宫了,我想活得更好,更自由。”
  庭院里静悄悄的。
  白爷爷看着小姑娘低垂下的脑袋瓜子,莫名生起一股与有荣焉之感。
  若大郎身子骨壮实,是不是也会长成这样优秀的人?
  风把土窑焖烘出的桂花香向四周传递。
  白爷爷伸出手拍了拍小姑娘的后脑勺,淡淡开口,“高温里焖久的桂花,味道会发苦。”
 
 
第四十二章 桂花糕成品
  白爷爷想留在灶屋帮忙,被含钏说一不二地赶跑了。
  白爷爷有令,白四喜留了下来。
  多个人,动作确实更快。
  白四喜将糯米和细砂糖舂成细腻滑顺的粉末,又将从土窑里拿出的烘干了水分的桂花,混合味道稍淡的黄砂糖舂成薄薄的粉末。
  含钏将灶屋的竹帘放下,防止风将细腻的粉末吹散,隔热将猪油融化加入糯米糖粉中,搅拌均匀,用手弄碎,再取出一支孔小广深的竹筛,将糯米糖粉用筛子过滤五遍,直到加入猪油的米粉细腻蓬松。又将纱布浸湿铺在蒸笼里,将过筛的粉末均匀地铺在蒸笼底,铺上一半即可,再加入一层干桂花和砂糖的粉末,再盖上最后一层糯米糖粉。
  热锅起蒸,小半个时辰。
  做桂花糕一共十八道工序,混合,打磨,调制、成型、蒸笼,每一道都要耗费大量的人工与时间。
  宫廷特制的桂花糕,讲究糕体软绵细致,桂花香气浓郁,入口齿颊生香,清甜可口,甜而不腻,米香、油香和桂花香交相辉映,互为旦角,谁的味道也不抢了上风,谁的味道也曾落了下乘,这才是一块合格的桂花糕。
  圣人爱好味淡却雅致的菜品,桂花糕在内廷中颇受欢迎。
  只可惜,饶是御膳房和内膳房的师傅,能做好一手桂花糕的,也只是少数。
  掌勺师傅们或是一味追求桂花的香味,便落了个“腻”字;或是一味偏向淡雅,像在吃没发好的白糖糕,做得左一些右一些都进不了圣人的口,只一位白案局掌勺王师傅做的桂花糕是九、十月份,几位大宫的娘娘兵家必争之地。
  天快亮了,含钏取出一笼,待凉后,割下一小块递给白四喜,“你尝尝。”
  白四喜咬了一口,有点呆愣,“...这是王师傅做桂花糕的味道!”
  含钏笑着点点头,“好舌头!这是王师傅的方子。”
  白四喜不可思议道,“你,你也就看王师傅做过一次桂花糕吧!”
  含钏再笑着点点头,“去年?还是前年?我记不得了,好像当时是翊坤宫娘娘面圣,塞了十两银子请王师傅亲做的。”
  白四喜惊叹,“只看一次,你就学会了!?”
  只看一次,就能完美复刻出同样,甚至青出于蓝的味道!
  白四喜眼眶发酸,他还不如去念书呢!
  念书,努努力,高低还能整两句。
  这庖厨之艺,可不是努努力就能有的天赋。
  白四喜带着羡慕嫉妒恨舂出的糯米粉,格外香甜。
  这头锅里蒸着,那头含钏将白四喜也赶出睡觉后,彻夜点着油灯,将洒金箔的宣纸裁成二指宽的细溜儿,拿出厚厚的牛皮纸穿上掺金线的红绳,叠了整整一夜,待天刚蒙蒙亮,含钏含了口冷透了的酽茶醒精神,揉了揉眼睛,拿冷水扑了脸,收拾妥帖后正预备推着摊儿车出门子,却被睡眼朦胧的白四喜唤住,“等我一刻,我今儿轮休,和你一块儿去。”
  轮啥休呀。
  膳房里的小帮厨可没资格轮休。
  必定是白爷爷不放心,今儿个擅作主张让白四喜去看看。
  去看看也好。
  免得白爷爷担心,总以为是啥龙潭虎穴。
  二人到宽街的时候晚了些,有几个国子监的青年人已经等在原处了,看含钏身后还跟了个面生的年轻小伙儿,便一边递钱一边笑着打趣儿了,“‘时鲜’的生意是真好,老板娘都有钱雇帮佣了。”
  白四喜:???
  凭啥无缘无故就判定他是帮佣?
  白四喜下定决心,再也不和含钏走在一起,每次都会受到难以愈合的伤害。
  含钏眯眼笑起来,都是熟客了,也不需得介绍今日专供,熟门熟路地煎了饼,递给青年人,顺手递了个小牛皮纸装好的小裹子,“昨儿做了点小东西...请您尝尝。”
  书生打扮的青年人掂了掂,把热腾腾的饼子揣好,把牛皮纸袋打开,一枚白白净净,面上点缀着几朵桂花的糕点出现在他眼前,瞧上去小小巧巧的,精致得像一幅白纸为底的工笔画。
  青年人凑上去闻了闻,满鼻子的清香气,这个糕点小小的,能一口吃完。
  青年人塞进嘴里,当即被惊到了。
  这和寻常的桂花糕不同!入口即化,不粘牙不干涩,不苦不淡,两层糯米粉夹着一层清爽香甜的干桂花粉末,吃进去就像一支柔软的羽毛轻轻挠着上牙膛!
  他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桂花糕!
  时鲜出品,必属精品!
  青年人忙不迭地朝含钏树起大拇哥,连声问道,“桂花糕也是卖货?几钱一个?”
  含钏笑着答,扬起声音,“凡今日购小饼者送尝桂花糕一个!若诸君吃得好,内造桂花糕,六只二十文钱!”
  六只桂花糕,就卖二十文!?
  京城里做糕点赫赫有名的白奎楼也就这价!
  “你说内造,便是内造的啦!”有食客起哄。
  他话儿还没说完,便被排队的食客怼了回去。
  “嘁——头一回来吃饼吧!?”
  “‘时鲜’摊儿上的东西,贵有贵的道理,出不起银子就去买米团子去!别跟这起哄!”
  旁边卖米团子的小哥满脸不可置信,决定明儿个离这摊儿远点。
  进国子监念书的,家里没穷的,二十文六只的糕点,洒洒水啦。
  青年人伸手摸兜,又“啧”了一声,突然想起国子监不许拎包入室,就算买,他也没法子带进去!
  可若是在这儿吃,一个两个还好,若是多了便不大方便了——糕点必定掉屑,落在外袍上,实在不雅,到时又惹夫子一顿臭骂。
  他们可不是张三郎那混不吝的...
  青年人惋惜地摇摇头,若是白日摆摊儿就好了,下了学他也能来买...
  含钏适时提高声量,再道,“各位客官,或进学,或上朝,或有大生意要谈,都是北京城里的体面人儿,哪来能拎个食盒上街?时鲜’小摊儿急食客之所急,想食客之所想,您便瞧得上桂花糕的滋味儿,‘时鲜’特推出送货上门的服务,旁有纸笔,您落地址,儿今日之内带着糕点,送货上门!
  “莫等无花空折枝,此乃限定推出,您可同家眷、好友,共赏桂花,同迎重十!”
  重十是十月初十,本就要吃糯米做的糕点。
  能送货上门?
  那敢情好!
  正好带回家给夫人、孩子尝一尝!
  青年人利索地掏了二十文钱放在瓷碗里,留了个地址,转身便要走。
  含钏连声招呼住,“待桂花糕送到,您再打赏不迟!”
  青年人摆摆手,“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难不成你早摊儿的生意不做了?若是糕点不好,或是你言而不信,我就算用二十文钱看透罢!”
  信任到这份儿上,含钏福了身,利落将钱一收,把留有地址的纸条子递给白四喜保管。
  一人开道,后面也爽快跟上。
  一百个饼卖光,一百只桂花糕送出,六十来盒桂花糕定了出去。
  六十盒桂花糕,就是一千二百文钱,成本顶多一百文...若不算人力与时间,等同于这一个晚上就净赚了一千钱。
  白四喜一边咂舌,一边捏着厚厚条子,颇为敬畏地望向含钏。
  含钏出宫是对的。
  毕竟在宫里,她这一腔商业奇才无处施展。
 
 
第四十三章 金乳酥
  马不停蹄回了铁狮子胡同,含钏和白四喜分工合作,一个整理地址,一个把桂花糕装盒。
  白四喜在京城长大,分地址是驾轻就熟,按照城南城北、煦思门内外分成四沓。
  含钏看了看。
  还好还好,宅子基本都在煦思门内,若是送个饼子还要出城,那可真是豆腐盘成肉价钱了。
  含钏将糕点盒包扎得妥妥帖帖的,特意做旧的牛皮纸和扎染成红色的小麻绳凑在一起,一看就不是便宜货,含钏比较满意,她想把“时鲜”二字加上去,可奈何如今赶时间,没工夫研墨加字。
 
 
第一回 嘛,留点缺憾才完美!
  含钏和白四喜重新分工,一个跑城南,一个跑城北,含钏特意花一个铜板在老叟处买了一张北京城的地图,勾点画圈跑了一下午,所幸买得起二十文糕点的人家大多都是官宦人家,或是大富之家供养出的读书人,几乎都聚集在了崇文坊与宣武坊,一溜过去,含钏将糕点放在门房,拿着食客亲写的地址条请门房签字勾圈,以留凭证。
  两个时辰,六十盒糕点送完,含钏脚都抬不起来了。
  一夜没睡,又起了个大早,含钏眼皮子正打着架,又想起明儿个馅饼和糕点的食材还没买,小姑娘靠在石狮子边儿上真真切切地发出一声哀嚎。
  赚钱大不易,且行且珍惜吧。
  一连五日,含钏才将日程理顺,早晨出摊儿卖饼,更鼓响后收摊装当日的糕点,她实在是忙不过来,在巷口请了两个卖糖葫芦的七八岁孩童帮她在京城中走街窜巷地送货,每人分上二十盒糕点,小童虽不识字,却对京城的胡同小路熟得很,各家府邸都记在心里头,送货快准狠,每每不到天黑,便将勾了圈的地址条尽数送还回来。
  含钏也大气,照一天十文钱的酬资付给。
  卖糖葫芦的小童走街窜巷一整天,也不过卖个七八串,得个七八文钱——如今只需花上半天时间照地址送货,便有十文钱的进账,小童们高高兴兴地呼朋唤友,不过七八日送货的队伍便从两个人发展为五个人,送货的地域从煦思门内,发展为煦思门内外,送货的数量从每日四十盒发展为每日八十盒。
  送货的时间腾出来了,含钏便有一整个下午与晚上进食材、做糕点、装盒子,白四喜若下值得早,晚间便搭把手帮帮忙,白爷爷也帮忙定菜谱,做食材搭配的调整。
  馅饼走上正轨了,含钏更多的心思花在了利润更高的糕点上。
  糕点做来做去就是这么些。
  赢的是啥?
  说白了,就是依赖于精细程度、手艺和经验。
  白爷爷不是白案出身,走的是硬菜路线,对于糕点,他吃得比做得多。
  含钏得全靠自个儿摸索。
  含钏选的糕点,全是内造的方子,或是样貌惊艳的金乳酥,或是做工精细费时费力的马奶糕,或是贴合时节的秦桑糕。
  这些都是经过几代宫人御厨交替改方,才立下的御供。
  有些食材太过名贵,比如金乳酥上用来当做花蕊点缀的金箔,含钏便改成了炒翻沙的咸蛋黄碎,暖澄明亮,瞧上去也很提色。
  算起来金乳酥最受欢迎。
  面粉、糯米粉、猪油混合成一层油皮酥,红曲米粉、牛乳、白糖、面粉混合成另一层鲜红的红色油皮,油酥用过筛的面粉和猪油一比一混合而成。
  馅儿料有两种,一种选的是华南五府运送来的椰蓉椰浆,一种选的是红豆馅儿。
  两层油皮酥叠在一起醒面,中间包裹油酥,双色皮重叠擀平后包上馅儿料,捏成小圆团,在皮层表面切上横竖“十”字刀,入油锅炸。
  在高温的油里,小小的皮酥渐次绽开,形成了一朵表皮乳白,内里嫣红的千层花。
  很是好看。
  许多食客点了金乳酥的名要送餐——金乳酥样子好看,适合摆在小案和四方桌上做装饰,寻常的白案师傅也没这套方子,看上去新奇雍容,便颇得富贵人家的喜欢。
  恰恰好,金乳酥的利润是最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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