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手生香——董无渊
时间:2021-06-20 09:20:23

  金乳酥,含钏一盒六只的售价是二十二文。
  成本嘛...
  白爷爷皱着眉头看了看金乳酥的配方,嘟囔了一声,“奸商!”
  含钏笑眯眯地挠挠头。
  “虽面粉、猪油、红曲是便宜货,但这东西费油!且费心思!”
  含钏给白爷爷算一笔账,“食材上的成本,一盒顶多两文钱,可单单是擀面、炸点、塑型、装盒,都要费我一下午的光阴。古人云,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我这是拿生命在做糕点呀!”
  白爷爷正喝着茶,“噗嗤”一声,茶水险些喷了出来,把茶盅往桌上一放,憋出两个字,“谬论!”
  含钏贴心地再给白爷爷盛上一壶茶,把糕点盒子翻了过来,葱段似的素手一指,“您看这儿!”
  白爷爷眼神不大好了,凑拢了看,有个红泥印子,像是印章。
  含钏得意洋洋,“就这盒子,一百个就三十文钱呢!我特意去西大街请印章师傅刻的名号‘时鲜’,又去东大街请印书册的师傅帮忙印制专属牛皮纸,最后请隔壁胡同在家无事的妇人每日帮忙折叠...一分一毫都是钱!
  “做盒子要钱,请小童子送货上门要钱,您若只看食材成本,那我便是奸商。可做生意,哪能只算看得见的成本呀?这什么成本都要算进去的!”
  白爷爷老了,闹不明白这些个经书,挑了个金乳酥吃进嘴里,眯了眯眼,隔了一会儿才点点头。
  得嘞。
  一盒二十二文,买着的人也不亏。
  也不想想含钏先头是给谁做饭的?
  这可是用二十文钱买着了皇上的待遇!
  别说二十文,二十万两银子都给得。
  白爷爷指头敲一敲,心里算是落了定。
  国子监暮苍斋内,也有人手指头在鸡翅木大四方桌上敲了一敲。
  光从翘起的手指头就能看出,这人的得意。
  “尝尝!”油头粉面张三郎将盒子上的红绳一扯,露出了粉白酥嫩的内里,“时下北京城里红火的糕点,金乳酥!一天就卖八十盒,多了人不卖!得老食客提前预定,才有货上门!”
  张三郎呼朋唤友,“来尝尝!好吃着呢!”
 
 
第四十四章 再吃金乳酥
  张三郎是老饕了,一张嘴吃遍京城,吃得多,偏生长不胖——万千闺阁少女的梦。
  也只有他,敢偷摸拿吃食来国子监。
  夫子骂他,他便装晕,直呼脑袋痛,得吃东西续命。
  请了大夫来看,大夫捻着胡子下了定论——张三郎血淡,饿不得,想吃就吃吧。若真饿厥过去,英国公老夫人打上国子监,比张三郎在国子监吃东西,更丢脸。
  国子监监丞愁眉苦脸地想了想,决定两害相权取其轻——自隋、宋,至魏,张三郎监生成为了太学四百年,头一位获准课余进食的天选之子。
  上了两堂之乎者也,肚中却空空如也,两盒金乳酥大喇喇摆在桌凳上,监生们涌过来,一人一个拿了,入嘴当即赞不绝口。
  “不错不错!”
  “比白奎楼的糕点还好吃几分!”
  “入口即化!三郎,明儿个帮我带两盒送府上,我给家中小儿尝一尝。”
  张三郎被簇拥在花团锦绣中,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程度的满足,乐呵呵地瞅着甲学里同流合污,哦不,其乐融融的场景,十分欣慰。
  有监生一边吃,一边拿起牛皮纸盒细看,看见了“时鲜”二字,“...没听说京里开了家名唤‘时鲜’的食肆呀?”拍拍张三郎的肩头,“小门小户的东西,你也吃得进去?若说好,还是白奎楼的糕点厉害,百年老字号,排面也大,您拿这名不见经传的东西糊弄咱,忒缺德了。”
  呸!
  你可以说我学问不好,可你不能说我看吃食的眼光有问题!
  张三郎感到了莫大的屈辱!
  没见识的玩意儿!
  “‘时鲜’虽只是宽街上的游摊,可手艺绝不输任何一家酒肆。白奎楼的点心,爷我也吃过,马马虎虎还行吧。匠气太重,千人一面。”张三郎拿起一只金乳酥,“知道这金乳酥是什么来头吗?”
  监生们统一节奏摇摇头。
  张三郎冷哼一声,“金乳酥可是内造的好东西!方子只有内廷才有!几朝的御厨改方子定方子,才有了如今的金乳酥!给白奎楼三十年,都不定能复刻出一模一样的方子来!”
  张三郎把金乳酥拿高,一层一层地分析,“如何将酥皮炸脆却不干?如何将馅料调得香甜却不腻?如何把红曲粉面调得如此娇嫩鲜艳?这可是上御案的东西!容不得半点马虎劲儿!
  “就这两盒金乳酥,还是爷凭着和老板娘的关系才走后门定到的,你若不好这口,不吃便是,何必口出恶言!”
  那监生笑起来,“你说内造便是内造?我还说白奎楼的小天酥是放在王母娘娘眼前的好东西呢!”
  监生们哈哈笑起来。
  张三郎这混不吝的,读书没出息,吃饭倒有几分讲究。
  北京城里纨绔多,就这小舍监里都各有各的纨绔,可英国公府的纨绔,却是个中翘楚——不入勾栏院舍,只进食馆酒肆,口腹之欲是最低等的欲望,大老爷们天天溺于口腹之快,不怪众人瞧他不起。
  张三郎气得脸都红了,余光捕捉到一枚清冽冷峻,从不多言的皇家贵胄,把剩下的金乳酥往那处一推。
  “四皇子,您尝尝!您尝尝,是不是内造的味儿!”
  众人皆止了笑头,舍内无比静谧。
  挑衅那监生与同窗交换了个眼神,面上的神情稍稍收敛了几分。
  国子监本是太学,五品官以上的官宦、勋贵世家出身子弟可前来进学,各布政使中了举的学生若名次靠前,或家中有钱有关系,也可到国子监进学,当今圣人治理天下海清河晏,善革新图治,更敢创新争先,圣人朱笔高批,宫中年满十四的皇子皇孙皆出宫进太学,与监生举子一块儿念书。
  故而如今几位年长的皇子便分散在太学上课。
  他们小舍运道不好,没分到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嫡出二皇子和曲贵妃所出的三皇子,偏偏来个老四...
  这四皇子沉闷寡言,朝来夕走,除却学业上的讨论,从不参与他们这起子所谓“所谓勋贵纨绔”闲聊臭屁...
  傲什么傲呀!
  不知道的敬你一声“四皇子”,知道的背后咋喊?
  “洗衣服生的种!”
  人二皇子生母是龚皇后,三皇子是曲贵妃,八皇子是长乐宫淑妃娘娘所出,就算九皇子过了世的母妃王美人,虽家中不显赫,却也是正正经经的官宦人家出身。
  四皇子可倒好。
  母妃顺嫔是浣衣局出来的!
  娘家是山西太原经商卖布的人家!
  我呸!
  就冲这家世,有什么好倨傲的!
  也就是如今的圣人手上把得牢,一登基便将世家摁了下去,若还在前朝,勋贵世家横行,就算他姓徐,也得给他们兄弟研墨提笔!
  众人不言语。
  四皇子徐慨看了一眼牛皮纸盒中的最后一颗金乳酥,玲珑精致,和御膳房做的不同,同样的花型,王师傅如芙蓉待放,这一颗却如含苞待放的清荷...
  很漂亮。
  那监生见徐慨久久没入口,讥讽张三郎,“四皇子也不吃来路不明的穷酸货...”
  他话还没说完。
  徐慨便将金乳酥放进口中,做得小小的,一口一个刚刚好。
  很好吃。
  徐慨面无表情地咀嚼,越吃越惊讶,越吃越惊艳,这是内造的味道,这绝对是内造的味道,甚至在处理酥皮的甜腻程度上比王师傅做得更精细。母妃顺嫔爱好吃甜,他在承乾宫吃过几回御膳房出的金乳酥,入口好吃却不耐吃,吃过一个便心头发腻,需灌下一盏浓茶方可解腻。
  他以为是他不爱吃甜,才不爱吃宫中风靡的金乳酥。
  可如今,他吃完这一颗,甚至还想再来一颗。
  徐慨吞咽下。
  张三郎目光灼灼地看着徐慨,“四皇子,您说好吃吗?是内造的味儿吗?”
  徐慨没立刻开口,不紧不慢地将书本笔墨收拾进竹筐中,“子贡曰,我不欲人之加诸我也,吾亦欲无加诸人。张三郎喜好这一口,白五郎又何必诋毁旁人心爱之物?损人不利己,失智失信。”
  他不爱好口腹之欲,可他也不能阻挡别人追求口腹之欲。
  何谓自由?
  此为自由。
  徐慨把竹筐提在手中,不曾理会诸人目光,朝张三郎笑了笑,“金乳酥很好吃,比御膳房制出还好吃。”
 
 
第四十五章 年糕条
  含钏自然不知国子监内,张三郎倾情推销的场面之热烈、感情之真挚、语言之丰富。
  更无从知晓,这辈子的徐慨又偷摸儿地吃了她一块儿金乳酥。
  含钏忙得每日脚板飞起——北京人对糕点的热情,是常人难以想象的,讲究的人家是要把一日三餐两点写进食谱的.含钏将每日限量送货上门提到了八十盒,都仍旧无法满足首都人民日渐旺盛的美好需求...
  甚至,含钏发觉,每天早上的饼,只是买糕点的入场券。
  常常是富贵人家的仆役奉命来排队买饼,拿到了热气腾腾的饼就把煎饼往袖兜里一塞,紧接着就熟门熟路地开始写条子——买饼是顺道的,内造的糕点才是人家的终极目标。
  你也不能说人家不对,但正儿八经想来吃吃煎饼当早饭的人便怨声载道。
  这两日,含钏甚至发现,她还没开始摆摊儿,便自发地有人排起队来,可真正排到时,又换了个人来买。
  合着买个饼,还出现了二手贩子的行当?
  首都人民挺闲的,也是真爱吃。
  含钏对自己的吃食事业,瞬间滋生出鹏程万里、富可敌国的自信。
  白爷爷让含钏请个伙计,扩大规模。
  含钏摇摇头,“...越买不着,越想买。越不好买,买的人便越多。”
  瘦田无人耕,耕着有人争。
  人这个心理吧,归根究底,还是贱。
  白爷爷蹙着眉头摇摇头,闹不懂闹不懂,这做生意和做饭还真不一样,叫他炖一盅神仙鸡,都比叫他算账来得容易!
  含钏也知道买个伙计更轻松。
  可...
  含钏一边拿石臼舂蒸熟的糯米粒,一边环视了一圈逼仄拥挤的小院儿,心里头叹了口气,若真买了一个伙计,先不提伙计住哪屋,便是崔氏那张嘴,如今她交了一月一两银子的“巨款”,崔氏尚且横眉冷对,生怕她多吃了一颗米,若再来个身强体壮,力拔山兮气盖世的伙计,崔氏能厥过去。
  做起糕点生意后,含钏手上的闲钱渐渐攒了些。
  一个月能攒个六七两银子,手上总共有个三十来两银子。
  若是赁一个小院儿,付三押一,却也有些短。
  北京城置宅不易,租赁也麻烦,含钏托胡文和帮忙四下问了问,宽街上连铺带院的宅子出得少,宽街的生意多好做呀,若不是真有难处,谁会把那处的铺子赁出来?若真有前店后舍的铺子,那租金也是奇高的,一个月十二、三两银子,还不包含打点京兆尹和重新装修置办的钱。
  胡文和便劝她,搬远一些,租金能降下来,若是搬到煦思门前后的坊间,租金一下子能便宜一半,也算解了燃眉之急。
  酒香不怕巷子深。
  含钏当然说好,便拎了一盒山楂卷、一盒马蹄糕、外加一匣子翡翠芙蓉酥,烦胡文和帮忙给问问。
  可这十来天,一点音信都没有。
  含钏停了棒槌,抹了把汗,重新低头使劲砸蒸熟的糯米粒儿。
  是在东郊集市里买的隆村黑糯,紫黑糯稻比寻常的糯米更有米香,并且更甜。上锅蒸熟后,放在石臼里用吃奶的劲儿捶打成黏糊糊的糯米团儿,手心沾上没有味道的清油,将糯米团搓成一条一条软绵弹滑的年糕条,年糕条里什么也不加,只放在扁平的簸箕里任由北京城的冬风将其水分吹尽吹干。
  集市里也有卖年糕条的。
  只是含钏看了看,摸起来干裂涩气,并不圆润光滑,便有些看不上。
  一个碗里,一样食材不好,就是毁了这锅菜。
  索性自己做吧。
  做到天黑,含钏也没把蒸好的糯米打完。
  白爷爷与白四喜下值后,白四喜自告奋勇打年糕,白爷爷乐呵呵地坐边上看,品评了白四喜如白斩鸡般瘦弱的胳膊,“...就你这个小身板,信不信含钏随手一个过肩摔?”
  含钏和白四喜,两个人都并没有很高兴...
  蒸好的糯米热气腾腾的,袅袅的白烟氤氲在黄澄澄的油灯上,快入冬了,寒气遇热变成了一团大大的雾气罩在整个小院之上,显得其乐融融,温暖安逸。
  崔氏手中端着药碗,站在东偏房的窗棂前,眼神晦暗不明地看着院子里的场景——他们真像是一家人,公公总是有意无意地让四喜和含钏亲近,甭以为她看不出来。
  床上响起一阵剧烈的咳嗽,传来了有气无力的声音,“阿崔...”
  崔氏抹了把眼角,转头笑着应道,“大郎,你醒了?”
  含钏的年糕条晒在院子里,总共三个簸箕的量,大约能煮一百碗。
  等到十一月中旬,冬至来时,年糕条出货了,含钏把小摊儿灶桶上的平底铁裆换成了两口比她脸还大的铁锅,灶桶里的炭火斥巨资换成了燃得更慢、火力更强的银霜炭,老时辰出街。
  今儿个排队的人少了许多。
  冬至大过年,是二十四节气之首,人们要荐藜饭羊羔,焚香沐浴祭祀祖先,之后便要拜阙庭,朋客交相祝贺,有着和过年差不多的隆重。
  朝中和国子监约莫都要沐休。
  只有零零星星几个做生意的老食客等在摊前,见含钏换了把式,便笑起来,“...今儿个运道好,赶上了‘时鲜’出新品。”
  含钏也笑意盈盈,“您不仅赶上了新品,还赶上了特别的食令呢。”
  北京城里第二大当铺珍宝斋的二掌柜拱手笑道,“何谓特别的食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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