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里,她犯蠢,拼死护住玉坠子,吴三狗便将这支鎏金簪子抢了去,是徐慨突兀地深夜出现在了掖庭之中,把她救了下来。
含钏努力回想。
徐慨救了她,他的随从便去追吴三狗的同伙了。
而这支鎏金簪子,就在吴三狗同伙手上...
排除掉所有的不可能,最后再不可置信,也是事实的真相。
含钏不知道自己如今是什么表情。
或是欢喜,或是惊恐,或是奇异,或是淡定,好似都有那么一点儿,又好似什么也没有。
情绪五味杂陈混合在一起。
就像几种天南海北的食材被炖煮在一锅。
不入口,谁也不知究竟何味。
含钏抿了抿嘴,竟不知如何品评个中滋味。
“老板娘、老板娘?”
掌柜的把含钏思绪唤了回来。
含钏踮起脚把木匣子递还回去,有些呆呆地看着掌柜的,过一会儿才摇了摇头,轻声道,“还是您看着给个价儿吧。”
掌柜的想了想,“一百二十两!这小红玉髓取下来能做个挺好的戒面儿,鎏金的簪体也能做个蝴蝶流苏的托儿,您也是做生意的实诚人,若往后还有这样的好货,您直管来珍宝斋找我。这满北京城,也只有咱珍宝斋收得起您手上的珍品。”
能有啥珍品呀...
每个人都觉着宫女从宫里出来能带一大堆好东西...当京兆尹在宫门口的核查是在放屁吗...
含钏哭笑不得。
就这,还不知道是怎么来的呢。
含钏突然跟鬼打墙似的,“掌柜的,活当怎么出价?”
掌柜的想了想,“照理说,当铺起当两年,佣子是物价的二十之一,您这支簪子,活当的话,某能给出一百两银子的当金,您给五两银子做佣子即可,两年内您拿一百两银子来赎,若超期不赎回,这簪子就是当铺的了。”
活当可以赎回,但只能抵押九十五两银子。
死当不能赎回,直接给付一百二十两银子。
含钏看了那颗红得晶莹剔透的红玉髓,再次如同经历鬼打墙般开了口,“那就...活当吧。”
虽少了银子,但好歹也能两年内能赎回来。
若两年内赎不回来了,那也是她没本事。
含钏刷刷签了当票,掌柜的从账上支了银票递给含钏,笑盈盈,“祝早日回见。”
早日回见就是早日赎回。
含钏也笑,“谢您好意!”又将银票折成几叠,珍而重之地揣进怀里,拍了拍胸,从没感觉这么踏实过。
钱壮怂人胆。
出了当铺,含钏转身进了官牙。
找胡文和呢,倒是蛮方便。
只是昨儿个院子吵吵嚷嚷这么些动静,胡家听了去,今儿个自己转头就请胡文和找房子,岂不是打白爷爷的脸。
有些事儿能堂而皇之,有些事只适合阴悄悄地办。
官牙里人山人海的,见含钏是个姑娘,一群婆子围了上来,或推举好用的帮佣,或推举起年纪小的丫头,叽叽喳喳的,含钏还以为自个儿去了东郊菜场。
含钏目标蛮明确的,崇文坊到宣武坊间的铺子都可,若有宽街的铺子最好,必须前铺后舍,若是两进的院子更好,一月的租子控制在十五两以内,若是装修得特别好,不需要大变动的屋舍,价格稍高一点也成。
官牙连推了两处屋舍,一处在背街,尚且要收十两一月的租子,一处倒是在坊口,但屋舍太小,若是放四方桌,不拥不挤,只能放三桌。
含钏都觉得不太合适。
北京的天儿已经凉透了,一会儿鹅毛雪,一会儿小冰晶,得亏含钏穿的是牛皮小靴,暖暖呼呼的,也不进水。
带看屋舍的官牙伙计却惨了,穿的棉鞋,踩在雪地上,没一会儿含钏就看鞋面鞋底糊做了一团,受了潮,颜色都变深了。
伙计年岁不大,十三四岁,被冻得呲牙咧嘴的。
含钏四周望了望,坊口立了个大白旗招牌,传来了一股浓烈的辣甜味。
“紧赶慢赶看,咱们午间也瞧不好了。去前头喝碗姜茶吧,天儿冷,暖暖身子。”含钏笑着开了口。
那伙计感激地作了个揖。
含钏叫了两碗红糖姜汤,并一碟糯酪团,又看了看煮拉面的锅里沸水腾腾,便转头又叫了两碗素汤拉面。
老板高声应了是,把拉面扯得比双臂打开还长,下锅、淋高汤、撒葱花儿一气呵成,香喷喷地热乎乎地端到含钏跟前来,含钏笑眯眯地烫了筷子,先喝了口姜汤,再挑起一筷子拉面,烫得上牙膛有点疼。
入口的滋味是好的,面拉得很劲道,汤应当是拿多种蔬菜熬出来的,含钏尝出了菘菜的甜,萝卜的辣,洋葱的冲,虽然素,但味道很鲜甜,撒上葱花淋上芝麻油,别有一番风味。
一碗五文钱,也不算贵。
含钏小口小口地吃,却吃得很快,这是在宫里练出来的本事。含钏放了筷子,那小伙计还满头是汗地大口大口吃着。
含钏便捧起红糖姜茶小口小口喝,甜甜辣辣的一下肚,好像从脚一直暖到了心窝窝。
含钏低着头看,小片小片黄澄澄的姜片在红褐色的汤里来回飞旋。
小伙计放了筷子,吃饱了,身上暖了,感激地同含钏道了谢,“您破费了!”
含钏还没来得及说话,那小伙四下看了看坊间,突然想起什么来,一拍脑门,“您考虑不租,改成买房吗!?”
含钏一愣。
若能买房,当然是买房了!
小伙儿笑了起来,露出两颗可可爱爱的虎牙,“您若手上银子够,又胆子大,这房子您买到便是赚到。”
胆子大?
买个房子,为啥要胆子大?
含钏“啊”了一声,“手上倒是有点银子...可买煦思门的宅子,怕有些难了。”
那小伙儿兴奋地站起来,跺了脚,“从这儿往里进,挨着崇华门,离宽街也不远,有一处宅子,两进两出,后舍还有一口井,约莫六间房,前面是铺子,能放五张四方桌,只喊一百五十两银子!现买现过户,您看您有兴趣吗?”
第五十一章 柿饼
有兴趣吗?
当然有兴趣!
崇文坊的宅子,两进两出,前铺后舍,还有个院子,院子里还有口井!
这简直就是含钏梦寐以求的宅子呀!
更何况这个宅子才一百五十两银子!
一百五十两啊!
煦思门内,哪里去找一百五十两的宅子呀!
含钏兴奋起来,不过半瞬,兴奋的劲头消减了一大半,这宅子一定有啥问题吧...否则,好端端的一处宅子怎么会这么低的价格出手?
含钏笑眯眯,眼神清澈地看向小伙计,“有兴趣呀,这么低的价格,这么好的宅子,儿怎么能没兴趣呢?只是您仔细告诉儿,这里头有什么弯弯绕。咱们这么一路过去,您刚干透的棉鞋又得白白给雪水浸湿透了。”
伙计挠了挠后脑勺,有点不好意思,不晓得是因为被含钏戳破了进水的棉鞋,还是戳破了那宅子的秘密。
就这么半天的相处,伙计便觉着这小姑娘挺好的。
脾性特别好,纵是对宅子不满意,也绝不在主家跟前表露出来。
说话儿也很委婉,挺照顾别人想法儿的。
也很坦诚明白,不耍虚招,一来先说自个儿预算、需求,便奔着这目标筛选领看,不像那起子自己都闹不明白自个儿想要啥的,明明兜里就几个铜板子,还想让他带着去看官衙旁边的大宅子,呸!也不称称自个儿骨头几斤几两重!
伙计“嘿嘿嘿”笑起来,“您说对了。没点弯弯绕,这宅子还真下不了五百两。”
伙计从兜里拿布绢子把沾水的棉鞋底儿擦干净,想了想才说道,“您是敞亮人,儿也同您明说了。那宅子去年见了血,媳妇儿把当家的给砍死后就悬梁了。婆婆看着这地儿伤心,想卖了这处的宅子回河北老家去,挂了一年了,大家伙都憷得慌,没人敢买,这价从三百两降到二百两,再降到现在的一百五十两。所以儿才问您,胆子大不大?”
含钏表情估计有点崩,克制住了一会儿,这才克制住了。
这算是凶宅吧?
含钏埋头思考。
伙计把布绢子折了两叠儿重新揣进怀里,也不催促,等着小姑娘给答案。
“咱们去看看吧。”含钏再一抬头,依旧是笑眯眯的,“若是不中,今儿个咱们也不看了,明儿等天晴了咱再出来瞧。您说可好?”
伙计“嘿嘿”笑起来,让了半个身子,请含钏先走。
伙计倒是没说错,那宅子位置特别好,紧挨着崇华门,翻过坊口,就是宽街。
含钏立在门口瞅。
青砖素瓦,古拙精巧,雕梁画栋,是一个很漂亮的宅子。有一棵大树靠在墙角,支出几丛托起冰霜的枝芽。若小哥儿不和她说这宅子的底细,她一定想不到这是一处凶宅。
伙计叩门,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开了门,见是官牙的人,嘴角向下一耷拉,“又来瞧宅子,又来瞧宅子,底细跟人家说清楚了没?别又糊弄人,折腾你们,更折腾我们!”
伙计勾着腰赶忙道,“老太太,说清楚了!姑娘还是想来瞧瞧!您别恼!这姑娘是个明白人!”
含钏跨过门槛,便是一个亮堂堂的铺舍,伙计没说错能摆五六张四方桌都没有问题,铺舍左侧是灶房,右侧是回廊,回廊通向第二进的院落。
老太太佝腰领走在前,含钏跟在后面穿过了第二进的院落。
雪还在下。
院落从里到外都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银装,内宅分为正房、东西偏厢,还有几间小小的耳房和仓库,坐北朝南,迎面风霜,那棵伸出墙头的大树就在院子的东南角,茂密葱茏,丝毫不畏惧这难耐的寒凉和冰雪。院子正中间几支高高的架子,角落里还藏了几株不知名的小草。正房窗明几亮,东西偏厢虽不大却布局合理,看起来虽陈旧铺灰,却很规矩。
含钏挺满意的。
老太太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指来,指了指含钏头顶上的那根梁,“我儿媳妇儿就是在这儿吊死的。”
含钏没望向梁,却望向那老太天。
伙计心头暗道一声不好。
这老太婆又搅局了。
每每遇上这样不惧怕,有意向的看客,她总要跳出来搅局!
还想不想卖这套宅子了!
老太太见含钏望着他,嘿嘿阴笑起来,“我那儿媳妇让我们一家家破人亡,她自己却变成了吊死鬼,佛经说吊死鬼下辈子要当蠕虫,她活该!”
含钏也笑了笑,“您儿媳妇为何要砍死您的儿子呀?”
老太太蹙了蹙眉,“为何?疯了呗!”
说起来儿子,老太太胸腔终于有了些许起伏,“男人吃醉了酒,打她两下怎么了?在外面包个小的生儿子,又怎么了?这宅子、家里的银子,都是我儿子做生意攒下来的!带着她和我老婆子从河北老家来了京,她偏生不知足!不知足呀!男人打她怎么了!男人不该打媳妇儿吗?不该包小的吗?非得闹!两口儿吵了架,我儿子把她摁在井边抽耳光,她却反身冲进灶屋拿了把菜刀...”
含钏面色很平静,看了老太太一会儿,便转过了眼眸,眼神落在了那棵大大的树上,“你儿媳妇儿一定很喜欢做柿饼吧?”
若在仲秋,院子里东南角的这棵柿子树结出了满满的果实,便要用长长的木夹子把缀满柿子的分枝折断揪下,挂在院落中那几支高高的架子上,经历折挂钩、削皮、架挂、捏心、下架、出水、合饼、潮霜这样繁复的工序,去芜存菁,历时一个多月,撕开满是白霜的吊柿外皮,金灿灿的胶状果肉裸露出来,晶莹剔透得像半流心的糖心蛋,细品一口,肉软黏滑,甜得没有涩味,口感绝妙,一次吃上三五个也不会感觉到腻。
这棵大树长得很好,如今虽有颓相,可也能看出曾经一定有人精心呵护过。
老太太看含钏的眼神变了,“谁管她喜欢吃什么做什么!女人要紧的是,奉承着自己当家的喜欢吃什么做什么!”
含钏抿嘴笑了笑,看了看横在头上的房梁,终于开了口,“若是真的恨,自己便好好活着吧,这院子里的凉薄之人不值得她搭上一条命。”
第五十二章 瘪梨
伙计手心里攥出了一把汗。
这姑娘...瞧起来坦诚明朗,如今怎么...怎么...
嗯...
怎么说呢?
有点阴恻恻的?
含钏一句话,便让那老太太气得头顶生烟。
含钏轻轻巧巧地转了身,面色坦然地开了口,“这宅子的死人不可怕,活人挺可怕的。一百五十两,儿不还价。官牙的佣金,我也照规矩付。烦您问一问屋子的主人,这个价行不行,若是行,今儿个咱们就能去过户。”
老太太梗着脖子,面红耳赤,“不卖!不卖!老娘卖给谁也不卖给你!”
含钏转身笑了笑,“您这宅子挂在官牙一年多,除了我,还有谁承认要买呢?您待在这儿,夜里不会做奇怪的梦吗?比如,您儿媳妇儿吊着长长的、血红血红的舌头向您索命吗?比如,她眼睛里流出两行血泪责备您助纣为虐?比如,夜里突然一袭白衣长发蹿进您的厢房?”
含钏笑得很甜,嘴边两只小小的梨涡减淡了细长眼型带来的疏离,“儿奉劝您一句,千万别弯腰看床底——不知道在黑黢黢一片里会突然出现什么,或是蒙着头发的一张脸,或那东西压根就没有脸。”
伙计听得胳膊肘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天儿本就冷,如今这寒气更是从脚底板窜到了脑顶门。
含钏看着老太太眼下的乌青,“您这些日头,没睡过好觉吧?”
伙计若有所思地看向老太太。
卖了宅子回河北养老都是胡吹。
害怕待在这儿,害怕变成鬼的儿媳才是真的吧?
含钏笑了笑,细长上挑的眼睛眯成了两道弯月,手指向正房,“再者说了,您若不卖这宅子,您还有银钱给您儿子买蜡烛和贡品果子吗?”
伙计顺着含钏的手指看过去,正房里半掩的门里燃着蜡烛,放了两层牌位,其他牌位前都只是一小截蜡烛,只有那个最新最好的牌位前燃着更贵的白头蜡,蜡烛已经快燃完了,前面的贡品果子看起来也不太鲜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