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手生香——董无渊
时间:2021-06-20 09:20:23

 
 
第一百九十五章 挂炉烤鸭(上)
  含钏递给拉提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紧跟着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再次一巴掌挥到拉提后脑勺,“师爷让你,你就吃!师爷做的饭,你是积了八辈子的德才能吃到,多少人排着队、捧着钱都吃不上这口儿!”
  含钏转过头,笑得极其谄媚,“师傅,您说是吧?”
  拉提有些想哭。
  早上,掌柜的冲他招招手时,他就觉得不对!
  合着,如今他只是掌柜的讨白爷爷高兴的工具人!
  他算是看透了!
  白爷爷被含钏捧得通体舒畅,水烟的白雾冲到眼前,白爷爷摆手让烟雾散开,咳了一声,“得了!你这丫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说你爷爷我好话的时候,没一回是好事儿!今儿个过来作甚?直说!”
  老头儿再看了眼碗里的粉,水烟枪拍了拍含钏的头,语气嫌弃,“先吃先吃!再等会儿,粉全坨了!”
  含钏手里捧着粉,想了想,埋头嗦粉。
  这码子粉,是湖南一带的小食。
  一碗好的汤粉,讲究四点,一汤、二粉、三码、四调料。
  汤须是提前吊好的骨头高汤,汤底是一碗粉最基本的味,汤是什么味道,粉的味道就已大致定型。
  粉则有圆有扁,有宽有细,有湿有粉,都是新收的大米磨制成的米粉,嗦进口便是一股子浓郁的米香。
  码子是浇在粉面上的菜,一般分煨码和炒码,煨码则是制好后放在一旁等着粉的,炒码这是现吃现炒,求一个热气儿。
  白爷爷用的圆粉,码子是泡椒鸡杂,粉在汤里玉体横陈,嗦在嘴里劲韧性足,不易断,裹带汤汁与码料,在这初冬的早晨,辣乎乎热腾腾,就已经是满分了。
  含钏满足地喟叹一声,拍了拍拉提的脑袋,“...一日之计在于晨,你做早饭要如君王起朝,善于纳谏才是,要广开言路。今儿个煮两广的艇仔粥,明儿个做川贵的油茶撒子儿,年轻人不要老是一成不变的糕点、粥、豆浆、油条、炒肝、焦圈儿、包子、窝头、汤面、炒面、拌面...吃也吃烦了。”
  白爷爷听得气笑了,“小丫头片子,有得吃还嫌东嫌西。”瞅了眼含钏的碗,吃了个底儿朝天,连汤都喝光了,背往后一靠,“说吧,有啥事儿?”
  含钏赶忙恭恭敬敬地手脚规矩放着,埋着头,低声道,“师傅,您与留仙居,有交情吗?”
  白爷爷想了想,颔首点头,“算半个同行吧,他家小瞿子三十年前是我后辈,怎么着?和留仙居有事儿?”
  还真有交情?
  含钏想了想,也是,北京城就这么大,做灶上手艺的顶尖也就这么几个,谁不认识谁呢!
  含钏埋头说了,“留仙居瞿掌柜倒了,说是中了风,瘫床上起不来,话儿也说不出。如今留仙居掌舵的,是他家上门女婿...他那女婿,您认识吗?”
  白爷爷皱眉,“他家姑娘,我倒是见过一次。成亲的时候,我随礼了,人没去。小瞿子就他家姑娘这么一个孩子,留仙居是祖上传下来的家业,宽街开了一家,后海胡同里也开了一家,专做官府菜,吃着挺好,不像那些个匠气重的。小瞿子膝下无子,招个上门女婿当儿子用,也无可厚非...怎么着?小辈儿不懂事,惹着咱们家钏儿了?”
  那可不是!
  这还差着辈儿呢!
  含钏是白爷爷徒弟,那陈掌柜的岳丈是白爷爷后辈,意思是陈掌柜得叫她一声师叔!
  手艺人,最讲究辈分!
  如今这就是以下犯上,反了天了!
  含钏支着耳朵听,眯了眯眼,“那您知道那陈掌柜是个啥人吗?”
  “那爷爷我就不知道了,光听同行的说,小瞿子的女婿人不错,性子平和也踏实。”白爷爷回想,“那小伙儿好像家里不太富裕,是近郊农家子,原也是举家供的读书人,只是考了两次乡试都没过,又听媒人说煦思门里留仙居在招上门女婿,这才搭上的姻缘。”
  白爷爷又想起件事儿,补充上去,“噢!听旁人说,当初小瞿子给了女婿家二百两银子算是买断了,往后女婿就同自己家没甚关系了,一门心思跟着小瞿子学厨来着。”
  白爷爷想起含钏一开始的话,蹙着眉头,“早让小瞿子别多喝别多喝!这下可好了!倒床上了!别说喝酒,便是喝水也得让人服侍了!”
  白爷爷的话,故事量太大了。
  含钏埋头想了想,又问了几句,再详细问了问白爷爷的状况,见老爷子精神头十足,后背也渐渐挺得起来了,便也放了心,放了食盒和烤酒转身欲离,又想起什么来,千叮咛万嘱咐白爷爷,“...您既看到前人的例子,您也要吃一堑长一智才是。水烟和酒,越喝越有?都少吃!水烟也少抽,酒也少喝!您要真瘫了,我铁定把您背到香山上,找个空地扔了!才不管你!”
  白爷爷举起拐杖准备揍人。
  含钏和拉缇身形一闪,瞬时没了踪影。
  过了两天,留仙居愈演愈烈,不仅抄菜式,更抄装潢与店面布置。
  听熟悉的食客说,留仙居将二楼雅间好好打理了一番,不仅做成了曲水流觞样式的连接,还学着“时鲜”的摆设,请了几幅前朝的字画和时令的花卉,摆放在犄角旮旯处的高脚杌凳、双耳花斛、白釉杯盏都同“时鲜”有异曲同工之妙。
  恨得小双儿牙痒痒。
  含钏听了默了默。
  当真膈应。
  就像掖庭里,一个地方当差的小丫鬟处处学你,学你穿衣服、学你说话、甚至还学你蹙眉咳嗽...你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也没法儿找管教姑姑告状,却总觉得心里头堵得慌!
  留仙居这样搞,“时鲜”的生意日日减弱。
  除却极其铁杆的食客,许多都去了留仙居。
  门口排队的杌凳也没人坐了,炒制的瓜子仁、砂仁、豆蔻也没人吃了。
  账目册子上的数字,日日都在降。
  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
  寻了个晌午,含钏让崔二去留仙居打包了一份挂炉烤鸭、一份万字扣肉,还有些其他的小菜,装在食盒里。
  含钏一手撑起油纸伞躲雨,一手拎着食盒,往轿子胡同走。
 
 
第一百九十六章 挂炉烤鸭(中)
  轿子胡同离得不远,拐过长街,铁狮子胡同的东南向就是轿子胡同。
  偌大“瞿宅”两个字,挂在飞翘的青瓦屋檐下。
  含钏埋头理了理裙摆,将伞收起来,细心地在檐角回廊下把伞上的水珠抖落干净,这才让小双儿去扣了宅邸的大门。
  “叩叩叩——”
  门歇了一条缝,一个鬓间白发的老苍头伸出个脑袋来瞧。
  含钏脸上挂着得体适宜的笑,从宫里出来的姑娘一看就是规矩得体又礼貌可亲的,声音糯糯的,“劳您通传一声,儿是铁狮子胡同沉御厨白斗光的徒弟贺氏,同瞿老爷有几分交情,听闻瞿老爷近些时候身子不适,师傅老人家便派儿过来瞧瞧。”
  阿弥陀佛。
  师傅那斗大的脸皮,这时候不用,啥时候用?
  徒弟的存在,不就是拿来坑师傅的吗?
  老苍头听了白斗光的名号,把门拉开了些,绿豆大的眼睛上下打量一番,拿沉到土渣子里的京腔回了含钏,“...您稍等等,奴去回禀东家。”
  没一会儿,就听见大门“嘎吱”打开的声音。
  老苍头佝着腰在前头领,含钏与小双儿跟在后头。
  宅子呢,是个三进三出的合院大宅,且有一条回字形的游廊,可不通外院,直接从内门进内院,含钏满眼都是郁郁葱葱的白干、雪松和五针松,回廊下摆的木槿、金丝桃和瓶兰也长势上佳,一看就...嗯...价值不菲。
  可以说,拥有这样一出宅子,是含钏的梦想了。
  嗯...更准确的说,应该是痴心妄想...
  这宅子若放在东堂子胡同,没个一、二千两银子,边儿都挨不上。
  还是得赚钱。
  赚钱才是硬道理。
  含钏一路过去,跟到内院,又换了个垂髫双环的丫头带她。
  小双儿看得啧啧称奇,跟紧了含钏,耳语道,“...都是开食肆的,掌柜的,您看看人家这排场。”
  含钏:...
  行吧,她咬咬牙、努努力,争取早日带着这群小的飞上天。
  到了正堂,小丫头领着含钏和小双儿绕过十二幅屏风,一个着绛色缎面高襦、手里捂着镂空铜壶暖手宝的女子,二十五六的模样,面容姣好,杏眼桃腮,眉目温婉,腹间高高隆起,身边的小案桌上还放着绣花的绷子和七色的彩线,瞧上去很温和的样子。
  含钏眼神落到了女子隆起的腹部,张了张嘴,口中有些涩。
  突然有些想打道回府了。
  女子笑着起了身,先同含钏福了福礼,声音细细弱弱,“瞿叔说白爷爷的徒儿过来了,儿原以为是位利落老道的姐姐,不曾想却是位年纪轻、相貌美的小姑娘。论辈分,儿需唤您一声师叔。”
  论辈分,是该长一辈不错...
  含钏也深揖回礼,笑了笑,“咱们各论各的,您唤儿师叔,儿唤您姐姐,都成。”
  女子拿帕子掩口,笑弯了眉眼,请含钏落了座,“...儿记得小时见过白爷爷一面,是个爽快开朗的性子,如今见您,确是白家门的徒弟不错。”又招呼丫头上了茶,笑问了问,“白爷爷近日可好?还住在铁狮子胡同吗?儿记得那位白家那位大郎君身子骨有些弱,如今好些了吗?”
  未待含钏回答,女子笑敛了敛,“...咱们做小辈的,本应年年去探白爷爷,可近两年,我父亲身子骨也不太爽利,想着身上有药气,不好走街串门,如今倒是劳累您亲自登门了。”
  是个挺温和且知礼的女子,说话举止也带了京人懂规矩的老礼儿。
  含钏对瞿家娘子印象挺好的。
  又想起那支眼斜嘴歪的老黄瓜。
  呸!
  含钏在心里啐了一声。
  白瞎了。
  含钏手动了动,小双儿知机地拿将红封与装着参片的红木匣子拿了出来。
  含钏笑了笑,“前些时日,师傅从御膳房退下来了,在家呆着一门心思给四喜说媳妇儿,昨儿个儿去铁狮子胡同听老人家说了这么一嘴,便想着过来瞧一瞧——您是知道的,四喜如今也在御膳房当着差,白大哥身子骨弱,嫂子便自请去了庙里为白大哥祈福。儿算是师傅的关门弟子,如今营业着一家不大的食肆,替师傅过来看看,也是应当的。”
  含钏顿了顿,再笑道,“留仙居是老字号了,又开在铁狮子胡同坊口,师傅常带着儿去学习光顾。前两日去吃,菜式较之前有些不对,师傅左打听右打听,这才知道瞿老爷的近况,连声叹连声念,只恨腿立刻不瘸了,赶紧插上翅膀过来看看。”
  瞿娘子听含钏这样说,脸色微动,看含钏的眼神多了几分审视。
  这番话什么意思?
  意思可太多了。
  一则这小姑娘能代表白师傅,二则是留仙居这些时日的菜不太对劲儿,三则...她也是开食肆的...若当御厨的白爷爷算是半个同行,这小姑娘就全然是整个同行了。
  她今儿个来做什么?
  不光是来探病的吧?
  瞿娘子面色静了静,手放在了腹间,笑着叫丫头收了红封与红木匣子,“谢您的礼信。父亲年迈体弱,如今是儿的夫君在经营打理留仙居,换了掌柜的,自然食肆的菜式味道会有区别。
  瞿娘子想了想,开了口,“若白爷爷也觉得口味菜式差别大了,待思白回家,儿会问一问。”
  含钏喝了口茶,看了眼瞿娘子,仍是一派风光霁月的模样。
  心下有些笃定。
  瞿娘子必定不知道那老黄瓜都干了些啥。
  含钏想了想,起身将随身的食盒打开,将里边的烤鸭片、酱料、葱丝、黄瓜条依次拿出来,看了眼候在厅堂内室的丫头婆子,再看了瞿娘子一眼,“下人们的身契,可都在您手上握着?”
  瞿娘子不知含钏要做什么,略带迟疑地点了点头。
  含钏颔首,那还好,不用屏退下人。
  含钏拿过一只干净的瓷碗碟,用银筷子夹了一片烤鸭,点了一筷子酱料和几簇配料,亲手递到瞿娘子身侧,轻声道,“您也甭问陈掌柜的了,您自个儿尝尝,便知道差别大不大了。”
 
 
第一百九十七章 挂炉烤鸭(下)
  走近了,含钏才看到瞿娘子的食指、虎口和大拇指有一层厚厚的茧。
  只有常年握笔,或下苦功拿过菜刀的人,才会有这层茧子。
  含钏垂了垂眼。
  心里叹了一声。
  说实在话,今儿个的举动,是有些贸贸然的。
  若留仙居这样乱搞,是这两口子合谋为之,那她今儿个就像个丑角似的,变成了鼓上的跳蚤,一蹦跶一鼓点,除了样子不好看,还平白无故惹人笑;若是瞿娘子与那老黄瓜感情甚好,无论那老黄瓜怎么糟践留仙居,瞿娘子也一字不提,那她就枉做小人了。
  归根究底,老黄瓜再怎么糟践留仙居,也是别人的家事。
  冲击到了“时鲜”,她怎么应对,却又是她的本事。
  要应对,其实对含钏而言,也简单。
  这不是个死局。
  “时鲜”全然可以不予理会,一个“拖”字诀了事,大不了推两道极难极富噱头的硬菜,留仙居学不出来,那“时鲜”只要稳住了,还是赢。
  破局好破,放任老黄瓜糟蹋留仙居,含钏却于心不忍。
  是真的于心不忍。
  一家百年老店做起来要几代人付出心血,做毁做垮,却只需要一个人、一个胡作非为的念头——同行生嫉妒是不假,同行也可惺惺相惜,含钏不忍心看到老黄瓜一个人毁掉了留仙居百年基业。若是瞿娘子执迷不悟,或压根便是一对豺狼虎豹的两口子,那含钏虽做了小人,却也做得心安。
  瞿娘子先单吃了一口鸭肉片,面色沉凝地挑了酱料沾在舌间上,闭唇抿了抿,放下银箸。
  含钏眼见瞿娘子胸腔有了几分剧烈的起伏后,方缓缓平静。
  含钏没笑,双手交叠放在膝上,轻声道,“瞿姐姐,您说,有差别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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