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钏对黄二瓜倒是挺放心的。
有个相熟的人在官牙,是个好事情。
黄二瓜应下后,一边记一边想,突觉出几分不对,折过身来,“...河海行船,旁的都不怕,就怕形单影只,一来畏惧风雨,二来害怕水匪,故而运河上多是船队出行...您买这一只船,恐怕形不成气候,还有些犯险。”
含钏从善如流摆摆手,“这事儿您放心。”
她的船就跟着漕运的漕船走!
一大队人马!
前头都是百石千石的大哥漕船,后边跟着只小小的黄船。
谁他娘的敢来动她的船!
是不是要挑衅漕帮的势力!
——这才是那年终二十分之一的分红,意义所在。
要跟着去通州的人太多了,小双儿、拉提、崔二,外加一个黄二瓜,一辆马车不够用了,含钏大手一挥,再定一辆!
为着这一趟不算远的旅程,几个小的兴奋了好几日,小双儿连着备下两套鲜艳的小夹袄,在葡萄紫和菠菜绿里琢磨了很久,拽着崔二问到底穿哪件出门比较好。
崔二看了看紫彤彤的这件,再看了看绿油油的那件,最后将眼神落在了圆滚滚的小双儿身上,五官皱成了一团,“...这...这色儿都太艳了,您...您穿上后,因您身形较为圆润,将把这色儿撑得更艳...到时候咱们一溜子人出去,人家拿眼一扫,一准第一眼瞅见的是一颗胖乎乎的葡萄,或一只正圆形的菜疙瘩。”
嗯...
这就很伤人了...
含钏瞪了崔二一眼,忙搂了搂小双儿,温声安慰,“都挺好看的...你甭听他的,你看看他天天穿的啥——要不是马褂子要不是厚袄子,不比咱好看多少。”
小双儿在抽泣中,选了那件紫彤彤的夹棉袄子。
不得不说,有时候得听人劝。
临过和合驿,两个马车的人下车吃热茶,正值漕船路过,驿站的小摊上乌压压一片人,徐慨略过二十来个人头,精准地瞅见了一只肥润椭圆的葡萄,蹙了蹙眉,以为自己看错了,眼神没动,头偏向一侧,低声问,“那个,是‘时鲜’的胖丫头?”
出门在外,身边跟着的便不是小肃了。
是前些时日指派到秦王府任职长史官的李三阳。
算是幕僚,也算是花官家银子请在秦王府的师爷。
李三阳跟着徐慨去“时鲜”送了两次东西,又听王府里的内侍、婆子说了几次秦王喜好隔壁“时鲜”的吃食,又见“时鲜”老板娘灵气逼人,相貌极美,心中有过几分猜测,为求证实,又去问过秦王身边的小肃,那小肃公公嘴巴很严,笑着搪塞敷衍了过去,“...您瞧瞧您说的,主子们有偏好不是很寻常的吗?您就看眼前的,三皇子恪王不就极其喜欢两广菜吗?这有甚的。”
问小肃,问十件事,他能半真半假告诉你半件,还需你自个儿判断信哪一半。
这说明什么?
说明秦王御下甚严,身边的小太监、女使甚至粗使婆子言行皆有章程。
李三阳对自己还算有信心,别的不说,就冲他是顺嫔娘娘母家举荐上来的长史官,日子一长,渐渐接触下来,秦王摸透了他的人品,他便可在府内赢得一席之地。
前提是,他行事处事,需对秦王的口味。
如此一想,李三阳抬头看了看,一眼便看见了那个穿着紫衣裳,脸圆得胖乎乎的丫头,第二眼便看到了那紫色丫头旁“时鲜”的老板娘,脑子里过了三遍,躬身回道,“...回主子爷,瞧着是有些像。这处人多事多,鱼龙混杂,或是将贺掌柜请过来喝口茶?”
徐慨当然也看到了含钏。
抿了抿唇。
这死丫头!
前日,就在前日!
他还抱着未做完的表簿去“时鲜”陪着她打烊,那么多充足的时间,偏偏这死丫头找不到时机同他说,近日会启程去通州!?
徐慨脸沉沉的。
李三阳察言观色,未待徐慨下指令,头一偏,便有侍从穿过人潮,到了含钏眼前。
含钏听那七品官打扮的人说完,顺着目光望了过去,一眼看见不远处的坡上拴着四五匹油光水滑的马儿,再看徐慨双手撑膝,跨袍而坐,正目光灼灼地看过来。
含钏:???
这都行?
她出行通州,徐慨也出行通州?
偏偏她还未曾给徐慨报备此事...
含钏下意识地缩了缩脑袋,又想了想,自己也没啥好报备的,怕甚怕,侧身同拉提交待了几句,便朝坡上走去。
“你怎么也去通州?前日过来,怎么没告诉我?去通州是有要事?公事?私事?”
含钏决定先发制人,恶人先告状,看了看四下,都是官服打扮的小吏,见她过来自觉退出了三米远。
便笑起来,“看来是公事了,上回从天津卫回来,不是说翻年前都不离开京城吗?”
徐慨气得后槽牙咬得疼,气到最后有些想笑,“是呀,前日我才陪你打烊,你也没同我说今儿个要出发来通州?”
含钏闷了闷,仰着头清了清嗓子,“左不过是临时兴起,这不是要翻年了吗?带着几个小的出来见见世面。”
临时兴起?
徐慨抬头看了眼不远处停驻了两辆马车,胖丫头身上穿的鲜亮新衣裳,拉提抿得油光蹭亮的小辫,还有...嗯?
怎么多了一个不认识的人?
穿个一身黑,短打的夹袄,看上去像去上工的劳力或是牙子。
徐慨抬了抬下颌,“是预备去通州置业买地?”
第二百一十六章 小楼烧鲶鱼(下)
和合驿人来人往,拉漕船的纤夫齐心喊号,是从未见过喧嚣嘈杂的市井味道。
含钏抿唇笑起来,“你怎么连官牙子都认识的呀!”又莞尔一笑,既都问到这儿了,再藏着掖着也不能够了,含钏再道,“不是买房置地,是到通州口岸买一条船,往后在各地买货运货用得上。”
徐慨点点头,再问,“既是买船,为何先头不告诉我?自己贸贸然出了京,带着一堆小的去通州?虽是皇城根下,可到底是个姑娘家!胆子太大!”
看吧。
若被徐慨知道,一准要被骂。
含钏低头挠了挠额头,“出不了大事儿...买完船就回京。你看!两架马车,还有官牙的人陪着,小拉提和崔二也在,又是特意走的官道...”
声音渐渐弱下去。
归根究底,还是不想麻烦徐慨。
“看你这几日到食肆打烊了才处理完公务,如今是年终,你必定事多,这点小事压根没必要劳烦你...”
熙熙攘攘的人流,热闹嘈杂的环境,含钏摆摆手,“咱们要不先走吧?杵在路中间,挡事儿。”
小姑娘说话腔调软软的。
徐慨不知从何而来的气,瞬间不知从何而去地消散了,低头抿了抿唇,掩饰藏不住的笑意。
见四下的人愈发多了,一些个刚下船的船夫偷偷摸摸地瞄含钏,徐慨轻轻将含钏拉近,沉声道,“行。我先让人把你的马车赶过来。如今正是漕船供年货的时节,来来往往鱼龙混杂,之后我的人给你做车夫,我们同行。”
嗯。
看到徐慨时,便可预知这个结果。
可...
含钏抬眼看了看避到暗处、穿着官服的几位官爷,当着同僚说这些话真的好吗?
含钏抿了抿唇,还没来得及开口,便见徐慨身后那个一直埋着头的七品文官跨步向前,穿过熙熙攘攘的人潮,招呼着拉提和黄二瓜把马车赶过来。
“这是秦王府长史官李大人。”徐慨在旁轻声介绍,“圣人赐下来的,是顺嫔娘娘的远房侄儿,上月过来的,你若有事,小肃不在府,寻他也是一回事。”
这人,含钏认识。
梦里也是徐慨的长史官,徐慨过身之前一个月,他就死了。
不到三十的年岁,正正经经从山西考出来的两榜进士,死在了大冬天,死于肺痨病。
待她一向很和气,准确来说,待秦王府所有人都很和气,本人是个好的,性子好、能力也好,又有顺嫔这层关系,这位陈大人在王府经营得风生水起,是徐慨跟前很得脸的人物,偏偏就在如日中天的时候,死了。
诡异的是,没过多久,徐慨也走了。
如今回过头想想,若说是巧合,谁信谁傻子。
含钏上了马车,一路都在琢磨这事儿。
“扣扣扣”
车门框被人轻轻敲响。
徐慨的声音在车外响起,“饿了吗?前面有个酒家,用过午膳,再赶路,咱们能在天黑前抵达通州。”
含钏下意识点点头。
小双儿撞了撞含钏,低声道,“您在车里点头,秦王咋能看得见呀!”
含钏方如梦初醒,开口回道,“行,都行。”
又听车外,马儿一声嘶鸣,徐慨骑着马向前方飞奔而去,扬起的风把马车的车帘掀开,含钏透过缝隙一瞧便看到了徐慨挺直的脊背,和隐藏在衣裳里因用力而绷起的肌肉。
含钏咽了口唾沫。
谁也想不到,徐慨是有肉的吧...
虽是文官,却也有骑马射箭的习惯。
梦里,每到开春,徐慨就会去河北猎场跑马,一跑跑一天,既不围猎也不比赛,先是绕着平坦宽阔的马车跑圈,接着就骑着马独自上山,不走官道走小道,路越艰险,他走得越高兴...
含钏把车帘子放下来。
再一板一眼的人,也有放肆挑战的一面吧?
徐慨的人驾车,驾轻就熟,一路匀速平稳,若不是窗外的景色在变,含钏压根感受不到马车向前行。晌午十分,车队人马停在了运河边的一处酒家前。
要了三个雅间,徐慨的人坐一间,含钏的人坐一间,徐慨和含钏坐一间...
李三阳琢磨出来的安排,徐慨表示很满意。
含钏倒是没甚——徐慨在“时鲜”吃饭,偶尔来晚了,不也是她陪着徐慨单独开一桌吗?
菜上得快。
打头的就是通州名菜,小楼烧鲶鱼,紧跟着便是大顺斋糖火烧和几样出了名的通州地方菜,许是靠近运河的关系,鱼鲜挺多的。
含钏夹了一筷子鲶鱼,一口咬下去,脆蹦蹦的,很香。鲶鱼切块挂厚糊炸透,表面形成个硬壳,咬一口以为咬在鲶鱼头骨上,焦脆的口感有些像东北的名菜锅包肉,口味也类似,是糖醋汁的甜酸口。
含钏点点头,做得不错,再看徐慨,压根不夹这道菜。
他啥时候有喜好了?
不是给啥吃啥吗?
含钏笑起来,“...挺好吃的,有点像瓦块鱼的口味,做得比瓦块鱼更香酥,你尝尝?”
徐慨摇了摇头。
鲶鱼这东西,他吃过。
先头去天津卫办公差,在驿口,没甚好吃的酒家,便同一溜子七品小官混在一起吃过两次小饭馆。
说实在话,他这辈子没吃过这么难吃的鱼,鱼腥味很重,肉也老,像吃了一根浸泡在沼泥堆里的绳子似的。
徐慨这么想,嘴上便说了出来。
含钏乐呵呵地笑起来。
合着,冷面阎王还知道什么好吃!什么不好吃呢!
含钏再夹一块儿,吃在嘴里嘎嘣嘎嘣脆,点了点头,“...您说得没错儿。鲶鱼不好煮,又泛滥,随处都能养活,便卖得便宜。家里拮据的,若想吃肉,花少少的钱买上一条,一家人分着吃,也高高兴兴、其乐融融的——是老百姓的吃食。”
徐慨不愿意吃,含钏也不勉强,自己吃得挺高兴的。
不过鲶鱼这东西,往前白爷爷同她说过,这鱼命贱,泥潭子里能活、土坑里能活、连猪圈下都能活,且啥都吃,小鱼小虾也吃、腐烂的树叶子也吃、连残羹剩水、乌七八糟的东西都来者不拒。
含钏恶趣味地夹了一筷子,“您猜猜,鲶鱼若是长在猪圈里,一无腐木、二无食料,它们靠吃什么过活?”
徐慨蹙了蹙眉,半晌没懂。
等他想明白了,脸色一白,一股陌生的暖流涌上了喉头,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干呕。
含钏捂着肚子哈哈笑起来,笑到最后浑身无力。
逗人真好玩儿。
怪不得小双儿爱逗拉提。
逗徐慨,又比逗拉提好玩儿。
因为徐慨聪明,一准听得懂。
拉提因语言不通,还要想半天。
含钏笑着笑着,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
第二百一十七章 铁锅蛋
都是鲶鱼惹的祸。
一条鲶鱼引发的血案。
一下午,徐慨闷头赶路,独个儿一骑绝尘,完全没有理会含钏的意思。
李三阳看了看马车,再看看徐慨那匹枣红宝马的屁股——刚不还黏黏糊糊地一桌吃饭吗?
这怎么就分道扬镳了呢?
年轻人的事情,原是他不懂...
含钏左边靠着马车的抱枕,右边和小双儿抱在一起,舒舒服服地睡了场午歇,再一睁眼,马车略显颠簸,车厢里的光稀薄微弱,只有几缕光束透过摇曳的帘布直射而入,呈如同透明的橙色,其间夹杂着轻微缥缈的浮尘。
含钏迷迷糊糊地拨开帘布。
一轮火红的太阳,从西边落下,倒影投射在光洁无波的大运河河面上。
光晕的倒影中,甚至有一队大气磅礴的宝船在运河正中,缓慢航行。
含钏轻轻一声喟叹。
太美。
实在太美了。
就像钻进了《醒世迷梦录》里,化成一只蝴蝶在三川九岳游走飘飞。
含钏趴在车厢框边,眯了眯眼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到通州官驿时,天儿已彻底黑了下来,含钏一行没这资格住官驿的——只有当朝在册三品以上官员才有资格住官驿。
含钏预备带上几个小的去隔壁的客栈将就一宿,谁知徐慨身侧那位李大人手一抬,官驿的小二便机灵地过来将两辆马车往马厩里牵。
几个小的束手束脚地怂在含钏身后。
小双儿胆子算大,贴着含钏,“...掌柜的,这店瞧上去有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