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怎么治病救人的大夫最牛气呢,封悠之言辞刻薄,可十三却一点法子都没有,只紧紧捏着手里的匕首再次开口:“不苦的药,换一条命。”
“什么命?”
“你想要谁的命就是谁的命。”
封悠之简直被这人气笑了:“怎么,为了一瓶不苦的药,我让你杀谁你就杀谁啊?”
十三沉默点头。
这已经是他身上所有的钱财了,如果不够,那他有的,就只有这一身暗杀功夫了。
他所有的哄人功夫都已经用尽了,总不能眼看着他家殿下天天生无可恋、每天对着药瓶恨不得早死早超生吧。
“行,那就龙椅上那位吧。”封悠之随手换了只小白鼠继续剃毛,嘴上轻飘飘的,却说着足以杀头灭族的大逆之语,“什么时候这天下换了主人,我就如你所愿,将这人参调成甜味。”
傅长乐还不知道自家小十三跟人谈了一笔亏的底掉儿的交易,她此刻正和惜言站在神鉴署门口,抬头往向那块两人高的巨大石碑。
“不以文乱法,不以武犯禁。离法者罪,犯禁者诛。”傅长乐一字一句读出石碑上的文字,喃喃道,“这便是神鉴署成立的初衷了。”
自大越朝那位初窥大道的剑神以来,习武一道宛如挣脱枷锁、得见天光。
几百年来人们认知中的武学巅峰不断被刷新,从一品到宗师,再从宗师到大宗师。
有人曾以一剑屠一城,也有人曾挟天子令群臣。
超出常人的、没有人约束的武力值会造成的血淋淋的后果,早已在过往漫长的历史中一一道明了。
神鉴署由此而立。
以武克武,以暴制暴,神鉴署的存在,就是一个最好的威慑。
可傅长乐的目光却停在最上方的那一句。
“不以文乱法。”
她在心底微微叹了口气,对建立十年已有盛事之貌的大庆来说,目前最大的问题,或许不在于武,而在于文。
“俞小姐,镇抚使大人请您进去。”
傅长乐略一点头,率先往神鉴署走去。
惜言落后一步,压低声音转头问来传话的侍卫:“大人大人,到底是什么事情,我们小姐饭吃到一半便被急匆匆叫来了。”
那侍卫不答,转而冷冷道:“镇抚使大人叫你也一起进去。”
“啊?”
等主仆两走进神鉴署的前堂,傅长乐终于明白阮东明为何火急火燎找她们过来了——
只见这大堂中央,赫然停放着一具血肉模糊、脑壳半碎的尸体!
惜言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当即拽住自家小姐的袖子大叫出声。
傅长乐面色微变:“这是王柱?”
“你是如何知道的?”
“身形像,况且他那晚来青山见我,穿的就是这一身青衫。”
阮东明这些日子被俞山南的案子弄得心力交瘁,闻言按了按眉心,疲惫道:“是在云州书院后山发现的,初步查证应该是王柱,但因为面容损毁严重,所以才请你过来确认一番。”
傅长乐和王柱满打满算其实只见过一面,她有心让更熟悉王柱的惜言看上一眼,只可惜惜言一听到王柱的名字就已经哭成了一个泪人,那死死咬着自己嘴唇不出声的模样,实在看的人于心不忍。
“王柱的右腿有摔伤,大约是在十来天前的新伤。”傅长乐上前两步,看样子打算亲自上手。
一旁的胡百户见状连忙伸手拦了一拦:“仵作已经都检查过了,因为死者身上多处骨折甚至粉碎,十天前的伤怕是验不出来。”
“那……”
“柱子的左肩上有抓痕,很深很深的抓痕呜——”惜言抽抽噎噎抹了一把眼泪,“是他小时候和他爹去山上打猎被一只黑熊抓的,他以前经常说自己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呜呜……”
十三四岁风华正好的少年郎,还未真正看一看这个世界,还未好好尝一尝这人间百味,就已化作一具冷冰冰的永远沉睡的尸体,从此再不会闹,不会笑。
大堂里一众人心里都不好受,胡百户轻咳一声,打破沉默道:“仵作的验尸报告上,确实写了死者左肩处有抓痕旧伤,约是三四年前的旧伤。”
这话一出,王柱的身份基本就确认无误了,惜言一个没忍住,终于哭出了声。
傅长乐拍了拍她的肩膀,转头对着阮东明皱眉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柱自那晚见过你后就回了云州书院,次日神鉴署收到他的告发血书,同时王柱失踪,直到今日一早,才有人在云州书院后山发现他的尸身。”阮东明眉头皱的死紧,“时隔多日,前两日又下了雨,那山上的痕迹也早已被冲刷的一干二净,因此目前没法确定是有人推王柱还是他自己意外失足。”
“王柱从小在山里长大,丁点大就被带着一起进山打猎,应当不至于如此大意发生这样的意外。”傅长乐又想起那一封矛盾重重的血书,“况且前脚送了血书,后脚就发生这种意外,时间上未免太巧了些。”
阮东明心里其实也是这样认为,只是……
“那封血书神鉴署已经找人反复却证,确实是王柱的笔迹不会有错。”
方庄翰没有投毒,那半瓶立黄昏他也毫不知情,那王柱又为何要写这样一封不实的诬告血书?
阮东明又道:“只不过青山书院这段时间进过方庄翰院子的人实在太多,到目前我们还没找出在树下埋毒药之人。”
“立黄昏药性稳定,那半瓶药不一定是在事发后埋下的,追查起来确实不那么容易。”傅长乐顿了一顿,“相比较而言,涂毒的古籍来源和经手之人应该容易追查。”
阮东明当然知道要从古籍入手,事实上他们已经查到了不少线索,只是这背后干系重大,其中内情就不是轻易可以和面前的俞子青透露的。
“说起来最近俞小姐,倒是和阮某第一次见到的时候有些不太一样了。”阮东明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条理清晰逻辑分明,甚至看到这般半毁的尸体都能面不改色,当真是好胆色。”
当初第一回 见阮东明的时候傅长乐不知道真正的俞子青还会不会回来,她不愿意随随便便蹦了人设让人为难,自然是要稍微装上一装的。
但现在她要做真正的傅长乐了,还为此还天天忍受了那比黄连更苦的人参丸,那自然是懒得再端着装着。
看出阮东明有意隐瞒,傅长乐也没再多问,提醒神鉴署尽快通知王柱的家人后,就起身告辞回了青山。
当天夜里,神鉴署镇抚使书房失窃。
神鉴署上下为此忙活了整整一夜,排查换防,灯火通明。
而在青山书院的偏僻院子里,傅长乐正从十三手中接过俞山南之案的全部记录,随口问答:“还顺利吗,没受伤吧?”
十三哼了一声,似乎对这一趟的难度很是不屑。
十三一人当然抵不过高手众多的神鉴署。
但或许是因为神鉴署自视甚高,自觉不会有人胆敢往这高手云集之地行不法之事,因此守卫并不算太过严密。
精通暗杀之道的十三对如何避开守卫无声潜入颇有心得,根本没费什么力气就揪着防卫漏洞一路摸到阮东明的书房,将傅长乐所要的东西轻轻松松顺了出来,其中未起一点波澜。
“顺利就好,我看看啊,这两本古籍最终到底是查到谁头上了……”
傅长乐快速将所有的信息过了一遍,直到翻到最后一页,她才瞪大眼睛,不敢置信道:“……方龄玉?”
就连一向不爱过问这些事情的十三听到这名字也是一愣:“当朝宰相方龄玉?”
第14章 我要见宋鹤卿
方龄玉此人,可谓是大庆朝的一代传奇。
当年的他是长在钟鸣鼎食之家的富贵公子哥,是百年世家方家这一辈的嫡长子,是所有人都已经默认的下一代方家掌权人。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却在宋鹤卿反叛之时,主动请缨替他成为埋在盛京城最深的一颗钉子。
彼时大梁世家林立,手中权柄之盛连大梁皇族都不敢触其锋芒。
因此谁也没想到,本该成为大梁最有权势之一的方龄玉会在最一开始就投了敌,会甘愿替宋鹤卿在盛京城周旋埋伏,最终在所有人不敢置信的目光中,一刀插在大梁的心脏。
之后新朝初立,宋鹤卿手段强硬,作福作威百余年的世家全部被清算,方家也不例外,只有方龄玉摇身一变,以不足而立之身,成为大庆国开国的第一位丞相。
而他也没有辜负这位开国之帝的信任,一君一臣相得益彰,修税法,轻农赋,改吏制,集皇权,安民天下的同时平和朝堂,短短十年间,大庆已有盛世之貌,这其中方龄玉绝对功不可没。
可就是这样一个注定会在青史留名的能臣,却被神鉴署查实,正是两本涂有立黄昏之毒的古籍转手多次,最初的源头。
傅长乐此刻终于能理解阮东明为什么要把这个信息藏着掖着了。
毒杀文坛宗师的罪魁祸首竟然是贤名传天下的当朝宰相,这样的消息万一传出去了,一个处理不当谁也料不准会酿成怎样的后果。
可是方龄玉为什么要杀俞山南?
傅长乐认识的方龄玉是一个有能力有野心的标准政治家,他敢于投资目光精准,他醉心仕途目标明确。
这样的一个人,绝对不会因为一个随随便便的理由就大费周章去毒杀一个在青山教书的文人,除非……
除非俞山南的存在阻碍了他的利益。
或者说,俞山南的死能给他带来巨大的利益。
而在方龄玉眼中,最大的利益就是……
傅长乐突然一拍脑袋:“十三,将你那天查到的青山这几届进士目前的官职拿过来给我!”
十三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语气凝重,闻言乖乖将这三届整整一百名青山进士的现况递给她。
傅长乐看着那份名单,提笔在上面又添了三届主考官的名字,而在最上方的,赫然是大庆的副相兰鸣。
她定定地看着名单良久,然后重新铺开一张白纸,蘸墨在纸上写出一连新的名字。
“方龄玉、卫宏良、沈泛……”
傅长乐嘴里念叨着,眉头皱的死紧。
前些年靖阳被关在那座早已换了主人的皇宫,她不爱理会那两人之间的那点事,出来的时间也少,因此对大庆前朝只是知道的并不算太多。
可即使如此,此刻一个念头也越来越清晰地浮现在她心里。
党派。
傅长乐闭上眼靠在椅背上。
恐怕一生专注于学术不沾政事的俞山南至死也不会知道,自己竟然会死于党派之争。
根基深厚的方党,和近年来抱团拧绳逐步壮大的俞党之争。
她早该想到的,如此一来,所有的事情都说得通了。
傅长乐此刻脸上的表情太过复杂,在跳跃的烛火之下,还隐隐藏着一点落寞。
十三瞬间有点慌,上前一步低声唤道:“殿下。”
“十三,我其实有点累。”傅长乐闭着眼睛开口,“我之前虽然隐隐感觉有些违和,但确实没想到此事的根源竟然是朝堂的派系争斗,此间水深,我着实不想往里掺和了。”
“那就不掺和。”
十三很少见她露出这种疲惫的模样,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更是一种心理上的疲惫。
他心里有些急,只是他知道自己嘴拙,想来想去最终掏出那个他从不离身的白瓷瓶,从中倒出一粒糖渍杨梅递到她嘴边。
傅长乐张嘴将杨梅脯卷进嘴里。
酸酸甜甜的味道蔓延开来,沙沙的白糖散落在舌尖,终于一点点驱散了就快要在她嘴里扎根的苦药味。
甜味似乎真的能让人恢复元气,傅长乐的丧来的快去的也快,这会儿嚼着果脯已经有心情低声打趣道:“给了我一颗你这个月不是只剩下十二颗?这样你不会别扭的难受吗?”
当然会了,其实这会儿他心里头就烦躁的想要拿墨刃去找人干上一架。
只是这会儿十三还顾不上这些,他送完杨梅,继续盯着傅长乐一字一句认真道:“不查了。不要累,做不累的事。”
他想告诉她,就只做你喜欢的事便好,去你喜欢的地方,见你喜欢的人。
你想要的,拼尽全力让你得到,你不要的,倾尽心力让它远离。
若还是不能够,便把一切阻碍的,全部都用墨刃毁掉。
所以不要露出这样的表情啊,让他怎么样都好,只要你欢喜。
傅长乐在那一双琉璃似的通透眼睛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也看到了他们家小十三说不出口却清清白白写在眼底的万千情绪。
她一下子笑开来,突发奇想道:“十三,等此间事了,我们去南海看看好不好?我好像,都没见过海呢。”
十三显然没能跟上这跳跃的话题,愣了一瞬才干巴巴道:“明天就能去。”
“明天还不行哝。”傅长乐将嘴里的杨梅核吐在十三伸过来的手心,略带些无奈道,“我答应过俞子青,要替她父亲查清死因。”
十三整个人都惊住了,磕巴了一下才惶惶然道:“俞、俞子青还在?”
难道她的殿下又要像曾经那样,被另一个人死死压制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消失吗?
傅长乐没想到他反应会这么大,连忙拍了拍他的手背安抚道:“应该是不在了,虽然还不能完全确认,但这么多天来一点动静都没有,当真不像是还留在这具身体的样子。”
“那答应过她……”
“怎么说我都用了她的身体,虽然不是我主动侵占的,虽然这具身体破破烂烂千疮百孔也不好用,但总归是我占了便宜。我不知道能还她什么,也不知道她有没有什么心愿,所以查清俞山南的死,或许是我唯一能替她做的事情。”
十三听到这番话其实并没有太意外。
当年的殿下也是这样,总说自己住在靖阳的身体里,所以应当付给她房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