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在殿正中听见这道声音的华云裳,卷曲长睫纤纤而颤,一对水润的眼眸如花露欲滴。
她本该哀叹,今朝不知冲撞了哪路邪神,原想泯泯于众人混过这一日,不想偏偏被单提出来,要经受太后、太子、摄政王的轮番审视。
可那道沉冷的声线出现之际,她突然有种被解救的释重感,甚至莫名分出一份闲心想:和那晚低声轻气的人迥然不同呢……
“还跪着做什么。”
咦,分明也相似啊。云裳后知后觉地抬头,容裔深沉的目光在她身上一掠而过,与掠过其他人的情绪殊无不同。
第23章 将轻盈的女子打横抱起……
悬心不已的韶白忙将姑娘掺起,扶姑娘退回座席。
摄政王突然驾临不在章程之中,出乎了所有人预料,连喜庆的丝竹都呜咽骤止。
有些耳闻此王恶名的闺阁之女,被强势的气场震得心肝胆颤,恨不能把头埋到地里去;不乏另一些胆大心野的仰慕者,粉面含春,目光晶亮地凝望当朝第一王的英姿。
然而摄政王没有入席,只是行到太后案前敬了她一杯酒。“祝皇嫂,福绵千秋。”
这在以往是从来没有的事,婉太后惊疑不定,面上油然做出一派叔嫂融洽姿态,凤眸含笑:“汝川王有心了。”
容裔神色漠然地看她饮尽杯中酒,轻轻说了一句话,随即拂返而去,离开前目光仿佛向席间驻了一瞬,又如错觉。
太子长舒一口气的同时不禁讶异:这就完了,那他是来干什么的?
席案之后,云裳目送那道来去匆匆的背影。她当然不会以为容裔是特意为她解围来的,不过亏了这一岔,把她救出了水火。
方才是她第一次看见容裔在人前雷厉疏漠的一面,心想:原来这才是他,这便是大楚手握至高权柄之人。
笙萧排钟重奏华章,宾客重入盛筵,唯有婉太后僵冷在最尊荣的座位,适才咽下的美酒似化刮喉钢刀。
刚刚,只有婉太后听见了容裔近乎耳语的那一句:“若我母亲尚在,当献如是贺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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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神思不定地坐了一席,便以醒酒之名回后宫休憩去了,余下花厅外搭起的一台大戏班,女客们自行取乐。
命妇中心思活泛者,猜测太后的态度多半与摄政王不速而来有关,面上不敢透出痕迹,年轻些的姑娘们便不想这些,宋金苔耳听热闹的戏文,凑到云裳的坐席前,一脸羡慕道:
“阿裳方才好厉害,太后娘娘和太子殿下都对你青眼相加呢——姝林乡君,多好听呀,那位……那一位做什么管这闲事呢……”
娇憨女子不识其中利害,云裳哭笑不得地捏了捏她手背。这是皎皎那妮子起了风疹入不了宫,否则还不知怎么打趣她呢。
宋夫人一直留意女儿的动静,这时偏身笑道:“这孩子可不许瞎说!金苔不懂事,华小姐千万担待一二。”
鉴于大殿上太后与太子对云裳的那般态度,宋夫人现下看云裳的眼神简直和看金凤凰无异了。
云裳看罗氏一眼,神色淡淡的,趁宋金苔留意戏台上,低头喝一口青梅酒:
“阿宋天真烂漫罢了,宋夫人道也不懂?这样的场合,御前失仪是多大的罪过,轻则连累家门脸面,重则自身姻缘也会受阻——小女瞧着贵府大小姐衣着鲜妍得体,如何到了阿宋这里,夫人便听之任之了?”
罗氏闻言心内突突跳了一下,再想不到会被一个还没及笄的小姑娘兴师问罪,看她老神在在的姿态,这是要给谁当家作主呢?
偏偏这话不倾不倚,正戳中罗氏的私心。
金苔在家抖搂出那套现眼的衣裳时,罗氏何尝不要她换一身的?谁想这死丫头牛脾气却犟了起来,死活说这身好看,老太太竟也发话随她去。
罗氏出门前才知道,是玉痕劝住了老太太,说:金苔标新立异也好,若有奇缘,说不定便惹得太后娘娘多看一眼,当成耍宝多笑两声,那就是宋家的大造化;若是不好,母亲便以懵懂无知的借口自罚女儿,想太后宽容大度,也不会追究什么。
这种心思当然不能示于人前,罗氏讪讪地敷衍几声,纳罕这华府姑娘年纪不大,怎的眼神却清明如镜,被她盯一眼,就似什么阴私念头都被照出来了……
“阿裳,”这时宋金苔转头笑指:“你快看台上那小生,唱腔可好不好?”
不知愁的少女脸上一派天真单纯,罗氏一个当娘的,当下有些心虚地避开眼去。云裳无奈轻笑:“便这样爱戏呀。”
宋金苔眼中光芒更盛,欢欢喜喜嘟哝了一句什么,被周遭一片娇呼细语声淹没。
云裳随人声望去,原来楼下的南边御道上仆仆行来一位身披缠银宝铠的年轻将军,步伐飒沓如流星,昂然随内侍向毓璋宫去拜寿。
小将军英武落拓不凡,即使离得远,也激起闺阁娇娃们一片羞笑评品,打听出他是婉右相妻家内侄,多次随父兄赴西北上阵杀敌,更赞叹年少有为。
“可惜兜鍪覆面啊……”云裳随性凑热闹,收回视线,却见阿宋对此一无所觉,已瞧着戏台上风流宛然的柳梦梅看痴了。
“姑娘颊边怎么红了,可是酒气上来了?”
大戏热闹了几折,经韶白一说,云裳方觉颊上热热的。
就这么说话功夫,女子眸中的水光已然散漪流潋,两抹媚红勾在眼梢,犹似凤尾初绽的新妆。
大殿偏厦有特地备好醒酒歇乏的轩阁,云裳恐失仪人前,与华蓉与阿宋知会了一声要过去散散。宋金苔心想陪她一起,眼睛又舍不得离开那戏台,被云裳笑着按住,便倚韶白浅步而去。
这边才离开,一直暗中盯着的内侍悄悄报与太子,不一时,正南主楼上临阑的位置也空了。
心思一直未曾在戏上的华蓉嘴角勾动,拾着纨扇找到傅婕身边,温笑道:“阿婕别贪杯,当心醉了,你瞧我阿姐便不胜酒力,到阁厦醒酒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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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云裳绕出楼台经风一吹,脚下更觉薰然如绵,捧著脸不住问韶白,“我脸上可瞧得出来么?”
薄醉的少女此时双眸迷蒙生雾,媚晕描染雪腮,漫说她脸上红,只恐看见她的人更脸红,教酒气拿捏的身子又软得没骨头似的,哪怕韶白伺候云裳这么些年,也不免心惊魂迷。
幸而云裳还不至于如此没出息,到那清阁饮了一盏醒酒汤,神思缓明几分。
韶白是小孩儿心性,见小姐安妥,对紫禁城各处的好奇便冒了出来,透过窗格望见阁外景象,眼神蓦地发亮:“小姐瞧那细竹成篱的小莲池,可与咱们学宫的沧浪台像不像?”
云裳起身来到窗边,但见那片箭竹翠叶欲滴,池水涟漪成縠,比之前殿的繁花锦瑟,别具一番清凉意境。
正欲细赏,心尖突地一跳。
那刺疼虽然轻微,却异常熟悉。
云裳心下警铃大作,念叨今日接二连三的事可够多了,你这冤家别是要发作吧,一念未完,心口发狠地绞起来,那疼竟似要透胸而出。
同时门口珠帘碰撞,一阵细窣而促急的脚步走进来。
“太、太子……”韶白瞧见来人都吓懵了,膝盖不听使唤地软跌下去。
云裳一手撑着窗棂,一手捂心回头,唇色如雪一样脆白,睫尾残余的酒色却不受控制地艳如桃花,媚丽得惊心动魄。
铜芝宫,泥金砖被摔裂的麒麟古砚震戛,听了回报的容裔周身冷煞:“他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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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殿临池的小轩无人出入,容玄贞一眼望见华云裳薄醉捧心之态,人都呆了。
他何曾见过此等天女模样,这些年瞒着太子妃收罗的胭脂绝色,加起来竟无一人拟得上眼前佳人,登时轰然魂飞,心痒难挠。
连表面张致也顾不上铺垫,太子怔怔近前一步,声量轻得怕吓化了她:“华姑娘可是醉了,不妨到孤的东宫歇去,孤为你舀茶备汤。”
云裳心头悚然,瞬间明白太子何意,连礼数也顾不得,道声“臣女不敢”便拉韶白走。
容玄贞急切地扯住美人袖头,吐息间酒气扑面:“华姑娘脸色不好,这样出去孤如何放心?”
云裳不可思议太子私底竟不检到这个地步,生母寿辰便敢款曲胡来,还是对高公之女!心脏突突地直往嗓子眼儿迸,用力抽出袖管往门口跑,容玄贞慢落一步,反而得趣地舔舔牙。
门外守着两个东宫仆射,见太子盯上的女子跑了出来,意外地对视一眼,犄角合围般堵了上来。
临机的云裳神思飞快,在酒气和心疾的刺激下反而迅速镇定,不等他们动手,转身折道向池塘方向跑。
她不能喊人来暴露这桩事,到时吃亏的必是自己,便是假作落水,也好过与太子有任何纠葛。
同时心底痛骂,哪个没长眼的学生口口夸太子德瑜柔顺来着?个吮疽舐痔的,通通都该剥除士籍!
一行骂一行跑,到了竹阑边,才发觉远处看着疏落,实则竹杆遮遮映映地将那池塘栏得严实,想跳水也不是轻易的事。
云裳试了两回,除了半缕发丝被枝叶勾散,寸地也难进,心头发急,一只绣鞋蹭脱在那竹窠里头。
一耽的功夫,从容含笑的声音追到身后:“华姑娘急着去哪,这里四处无人的,走迷可就不好了。”
那只毛毛躁躁的手又来捉她,云裳忍着恶心缩足避开脸,厉声道:“殿下自重!”
却不知染酒音绵的女子,气怒到十分也似薄怒含嗔,抓得容玄贞心痒难挠,几欲将人欺压在竹排上。
“姑娘转身让孤瞧一眼可好,孤愿亲自登门向聿国公求娶姑娘做侧妃,只消姑娘伴孤左右,哪怕将来的后位……”
“将来的后位如何!”
平地响起一声质问,一阵环佩声急趋而至。
但见蝴蝶面具在婉湘君脸上怒翼飞张,傅婕亦步亦趋跟在身后,看见华云裳与太子在那处拉拉扯扯的狼狈模样,眼里闪过恶气得出的快意。
不是名门贵淑吗,不是伶牙俐齿吗,今天倒要看看你怎么死!
容玄贞看见这倒胃口的女人,兴致顿时没了一大半,不悦道:“你怎么来了?”
“臣妾若是不来,还不知殿下将许出去什么,”婉湘君盯着竹下那狐狸精天然成媚的脸蛋,目光下移,看见她褪了绣鞋的纤纤足弓,眼里冒火:“也不会知道聿国公府的千金,这样不知羞耻!”
“胡说什么!”太子甩袖喝斥,一脸回护美人的神态。
云裳转瞬认清眼前的形势,定是傅婕不知从何处看出端倪,禀告了太子妃赶过来治她——殊不知反而帮她搬来了救星,当下速判利弊,宁得罪太子妃也要与太子划清界线。
她右出一步,敛色道:“臣女见过太子妃娘娘,臣女来此醒酒,并不知太子殿下行止……”
“你衣衫不整的还敢狡辩!”
婉湘君步摇上的流苏气得珰珰乱响,“不是蓄意勾引太子,身边岂会连个婢女也不带,乡下来的东西,怎么抬举也上不了台面!”
“姑娘!”正这时,韶白梨花带雨跑来护在云裳面前,脸颊坟起三道老高的指印,正是方才在阁中拦太子被打的。
云裳气得手抖。
傅婕勾唇对太子妃附耳道:“娘娘瞧,连身边的人都如此楚楚狐媚样儿,方才又在一个人都没有的阁子里,说不定有何图谋,幸好娘娘英明,赶来得及时……”
那婉湘君眼看从阁子里又跑出来个小妖精,本已气得牙齿打颤,听了傅婕之言,怒沸盈怀:“反了天了,还不都给本宫跪下!先将那小丫头捆起来!”
容玄贞将要拦着,余光往云裳袅袅身段上一溜,转了念头:
婉湘君这婆娘向来善妒尖酸,见他临幸一回别人,恨不得生剥了对方,眼下不如委屈美人儿片刻,好教她知晓谁是疼她的、谁是迫她的,等日后留在东宫,也好知道该怎么承欢讨好自己。
傅婕见太子都没意见,颇觉心头畅快,眼瞅那被吓傻的贱人呆呆不动,在太子妃身后似笑非笑:
“劝妹妹服一服软,赶紧向娘娘认错悔过,咱们娘娘宽容大度,说不定还能从轻……”
“好笑。”云裳低着头吐出两个字。
“什么?”傅婕错愕。
婉湘君透过面具的两洞森黑眼眸扎在华云裳身上,恨不得立刻就将人押入暴室。
“我说,好笑,非但好笑,简直荒天下之大谬。”
云裳将韶白护到自己身后,抬起头,注视面前这些荒唐人,脊背一节节挺直。
她先前竟还想着大事化小,给彼此留脸。可她想省事,这些蹈金踏玉的高位者可不愿意讲理。
既如此,这些腌臜事捅到太后跟前又如何,教别人晓得了又如何,什么名节不名节的,揉碎压扁了能当一顿饭?
就算被阿爹知道,他只会肚皮一拍鹤补一换,佩刀入朝为她做主。
她问心无愧,有何好怕的?
风絮吹乱了女子的鬓发,细婉的眉梢却凝出两抹不折英气,云裳苍白着脸,强忍胸痛一字字道:“错不在我,我为何要跪?”
容玄贞诧异地挑动眉头,连向来颐使矜然的婉湘君也愣了一下,“你说什么?”
“她说,该跪的是你们这起混账。”
猎猎玄风凭空而来,太子还没反应,当胸挨上窝心脚,气息闷厥,人已跌出去半丈。
婉湘君吓得失声惊叫,慌忙俯身查看太子,抬头却见金蟒衣上蟒蛟利爪磨牙吮血,煞然立于当面。
双袖轻轻一提,竹下的轻盈女子被他打横抱在怀内。
“哎!”云裳天旋地转地呼了一声,后背被坚实的臂弯揽住,臀瓣却隔着轻薄裼衣贴上男子紧致的腹肌,脸面瞬时酲红。
她挣扭着要下来,容裔垂眸看她,泼墨的眸底有汹涌的暗流:“别动。”
他叫她别动。
云裳怎可能任人这样抱着,推躲间露出浅碧的罗袜,一瞬想起自己失了鞋子,眼皮下两片羞红似胭,更欲滴落。
好,往后都不用见人了。
眼见着容裔不肯放手,云裳在一人面前丢脸抑或成为满宫笑柄间迅速两害相权,银牙轻咬,重新将脚缩回裙底,把整张脸藏进热烘烘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