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语气飕飕冒凉气,折寓兰莫名从“风光大办”里听出“风光大葬”的意味,禁不住琢磨。
这一想想起九爷十七岁时,仿佛正是他生母去世的年纪,心底咯噔一下,陪着容裔沉默。
正这时,值守的禀报外头有人求见折侍郎,言语间吞吐失神,折寓兰听见,下意识瞄向容裔。
容裔投过来一个闲闲的眼神,明知来求他办事的不绝如缕,懒得过问,折寓兰瞬间一脸正气,对守卫道:“请进会厅来。”
会客堂就在这间里室的外层槅,外面说什么,里头都能听得真真儿的。开玩笑,他折大人何等忠肝义胆,就没那背人的事!
等他转步走出来,看清来客样貌,那一身胆气瞬间变成两团星火在眼里跳跃,掉头就忘了里头的正主。
人间绝色。
折寓兰风流之名在外,这些年走马观花过多少娇客,可眼前之人却是有生以来第一眼看见便令他魂动心惊,刹那忘言的。
此女子容貌为魁,檀鬓雪肤,明眸胭口,一张美如仙姝的脸是那增一分则艳,少一分则寡;
衣饰为魁,竟未着女子衫裙,而是一身天蓝绣竹纹的收袖修腰学士衫,又不藏遮女子特有的窈窕,动静之间,飒沓婉转,兼有淑态英风;
品格为魁,仅是一低睫一叶揖的气度,文采流转,朗朗然有林下之风——
折寓兰都不必待她开口,便知她声音必也为魁。
人间竟有此等女子,他过往自命风流,可不都成了白活!
华云裳见到折寓兰的反应,竟与之差不出许多——天品乙等,这是她有生以来除了有琴师兄外,见到的第二个天品乙等相貌!
人间此等好皮囊,可不能草草略过啊!
折寓兰忽然无比正经地俯身施礼,也不管对方的身份受不受得起,“请允小生行此一礼,有此红尘真绝色,不枉人间有情痴!”
容裔压根没把外头的小事放在心上,隔着一堵墙听到这句,淡淡皱眉:什么没头没脑的玩意儿。
殊不知华云裳也双眼放光回了一礼,“请恕唐突,敢问大人可介意入妙色评画谱?大人如此风度,不传扬南北实在可惜,大人放心,敝人亲执驽笔,不敢令尊容伤色一二。”
“哦?妙色评,不瞒足下,私以为那评榜虽然有趣,只是多年来居然没将本人录于榜首,实在有失中正。”
“实不相瞒,在下便是妙色评主,此先未曾得遇阁下,确为本人阙漏。”
“啊!竟是如此,失敬失敬!”
“折大人客气客气。”
“……”
里间的容裔可还没死呢,从云裳开口说第一个字,他便听出了是她。
喜意尚未萌芽,万没想到接下来会是这般发展,一张脸转瞬阴沉得伏尸百万。
尤其听她大赞折寓兰容貌,语气中的光彩几近掩不住,容裔将卷册往案上一压,玉约指在楠木桌上擦出玎然一声。
云裳未曾留意,折寓兰却是听见,倏然回神。
糟糕,他怎么在九爷面前把花痴属性暴露无遗了?不过话说,这姑娘可真是美好无缺啊,甭管她是求什么来的,兰爷今儿赴汤蹈火也得应下!方才她说姓什么来着,华……
等等,聿国公府华氏?!
折寓兰六神终于归位,诧异望着眼前的人,原来她便是那位外界盛传已久,他一直没机会见到的华家大小姐!
华云裳全无局促,大大方方回视。
她方才不尽然是为色所迷,她看准了这位折大人是同道中人,便以此寒暄来打开局面,为的是切入自己的正题:“小女今日为太后赐婚一事而来,特请托折大人贵人高手,将小女子之意传达上听。”
折寓兰眼皮子一抖,心说可千万别捧我,我是高人,里头那位可怎么算?不敢再没个正形,落座命人奉茶,听华小姐道明来意,居然是要替宋二姑娘退婚。
娇音徐徐入耳,听得容裔整个人都蒙了层霜。
自华云裳回京以来,他一手安排了诸多巧遇,唯独今日事,是真的碰巧。
他知道婉太后赐婚背后的小伎俩,根本懒得理会,却没想到华云裳会为这件事出头。
若非他今天顺脚到门下省来,不会知道华云裳煞费口舌地为着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来放低姿态请求折寓兰。
呵,请求他把话转禀给摄政王。
而不是直接找他。
当听到那句“如若可行,小女子愿代聿国公府相谢”的暗示,容裔再也按捺不住,挟带一身冷意踏步而出。
“如若我不答应呢?”
前一刻运筹帷幄的云裳,眼睁睁看见这凌利的男人凭空出现,脑中空白刹那,冒出两个字:完了。
·
方才云裳的一番说辞,之所以能对折寓兰生效,概因她摸准了对方的性情——
先利用对方惜花之心,搬出阿宋的可怜立场;
再站在摄政王一方的角度,析明宋宁大人正在外地尽心为王爷做事,安抚能臣,首重恤其家小,如若宋宁一朝成了奚氏的岳丈,碍于这层亲家关系,时日长久必遗隐患;
最后云裳再有意无意地加上一句“聿国公府承情”,暗示拉拢华府这座金山的好处。
这当然是一句空头支票,可她一点不心虚,历来游说之道,无外乎拿义利说事,站在对方的角度撬动人心罢了。
她能投此人脾性,折寓兰得宠多年,自然更摸得清摄政王的性情,他不会将她的话原封不动转报给摄政王,却会比她说更有作用。
这也是云裳避开摄政王,选择找折侍郎的原因。
但云裳完全没想到,堂堂摄政王干什么不好,直接在里面偷听!
话里的这些小心思瞒不住他。
“九爷……”折寓兰反应过来,容裔对脂粉女色没好感,当面冷言厉色都是轻的,他怕华小姐委屈,小心介绍:“这位是……”
容裔的双眼冰寒如窟,“滚!”
“……”前一刻跌宕风流的公子哥二话没敢说,落荒而去。
云裳道声不好,蔻木的凛香已经霸道之极地欺到身前。
低头俯视巴掌大的小脸儿,那么冷的一双眼,其间焦灼清晰可见:“代聿国公府致谢?你要如何谢?”
果然是揪住了这个漏洞,云裳捏着指尖后退,容裔岂如她意,步步紧逼将人困至窗边。
——他直至走出内堂,才发现华云裳今日穿了什么,这么一身清若惊鸿的打扮,是两世以来他生平仅见。而只应他一人看见的风姿,被折寓兰那混帐抢了先,还一人独占那许久!
容裔不知从心底焚上来的躁怒因何而来,但他一丝一毫都不想忍受。
云裳备加谨慎地抬头,窗外骄阳恰在她颔颈施抹一层光晕,脂玉般的肌肤如瓷釉生华,高贵得不可方物。
容裔“啪”地一声阖上支叶窗,不准他物染指她半分。
带了蛮力的手顺势撑在女子鬓侧,身倾得不能再近,声压得不能再低,每个字音都拂在那张玉渡粉颊。
“说啊,姑娘打算怎么谢我?”
云裳直觉此时的容裔有些疯,不敢强攫,避着那灼热的气息,垂下长睫,声音还算稳:
“……宋二姑娘为小女至交,若劳得王爷了结此事……鄙府尚有些兵勇与黄白之物,小女子尚能做得一部分主。”
这话里的暗示已有些露骨,不过她相信容裔能明白。这是她来之前就准备好抛出的利益筹码,汝川王府也不是铁板一块,谁都有自己需要的东西。
然而话音才落,云裳敏然发现容裔眼中涌起一片深晦的雾气。
又似轻渺得经风即散。
——那是,无力么?他为何如此作态,难道觉得这些筹码还不够?
她不能被这个反复无常的人困在这里,云裳想着,贝齿不觉咬上唇角,飞速地盘算,暂且许出去什么无妨,反正不签契画押都不做数,她得想办法先脱身。
心思电转未完,眼前的压力忽而一轻。
容裔自己退开了。
云裳猝不及防的澄澈目光撞上来,容裔狠狠压了下掌心。
皓齿碾朱唇,白雪吮红梅,她当真不知自己不经意的神态多诱人?
往常以手相碰,已是柔软之极,若以唇相碰,该是何等光景……只差一点,方才只消容裔再轻纵自己一点,她就没机会走出这间屋子了。
深深看一眼还在提防算计的姑娘,她何其聪明,又何其天真,不知道色迷心窍的男人是什么样的混账东西。
他同样没想过,有一天容九浔会被色迷心窍。
“来人,取顶帷帽。”声音一瞬疏淡下去,克制得与之前迥若二人。
帷帽为女子所戴,送帽意送客,云裳迟疑:“那宋家的婚事……”
经过此前几遭,她对容裔一时狎昵一时疏冷的无常都不作反应了,无非震慑手段惑心伎俩罢了,只抓紧问阿宋的了局。
容裔忍极几乎气勾了唇,负气道:“你不直接来找我,没立场问。”
“请王爷再……”
“华姑娘,我不是个君子。”容裔嗓音沉着,意有所指地凝视她。
云裳心说你讲这废话有何用,我当然知道,你是个坏蛋,大坏蛋。
“大坏蛋”死不松口,云裳想起宋金苔悲伤欲绝的样子,神色也默落下去。
她觉得今日这一遭其实不算什么,反正上回在宫里她便知道容裔孟浪,他一味强势,不会管别人的心情,这没什么,云裳只难过没能帮成阿宋。
女子处世艰难,高高在上的帝王将相,在意几分?
青衿襕衫返身而去,容裔眼神暗涩,挡在门前。
有完没完了!云裳知道摄政王这条路走不通,心情已大坏,才蹙眉头,忽有一种失重的虚淼感袭来——
好似从前也有过相似的场景,她急切地想离开,什么人挡在门前,身影又高大又凌厉。她心中很怕他,又有一丝发现他来的惊喜……
惊喜,怎会?迷茫之间,一顶纱帷按在她的脑袋上。
伸手去摸,发顶响起一声:“不许摘。”
眼前玄袍矜冷的身影被一层隔纱模糊,看上去好像又高大又凌厉。
第27章 从心口窝往外发痒
云裳绷着后背一步步走出府衙, 估摸容裔视线不及了,迅速摘下与今日这身衣饰半点不搭配的帷笠。
刺目的明光一瞬让人不适,少女侧头眯了眯眼, 乌发滟鬓云, 阳光满襕衣。
直至回到马车上,云裳仍觉得恍惚。盯着手边丑叭叭的斗笠, 一口郁气在胸口不上不下,纳闷方才必是白日癔症了吧, 否则, 她怎会乖乖听了他的话?
·
摄政王的心情不好。
掌灯时分, 铜芝宫的林公公过来王府, 听见上房一声冷淡的:“进来。”一推门,便被昏暗的气氛压得心沉。
书房内零星几盏灯, 林公公走进来时,容裔刚放下一柄手把镜,反扣在书案。
天爷, 他没看错吧,林禄心里打鼓, 方才王爷是自个在这昏暗暗的屋子里照镜子?
宫里的老人儿不敢多想, 将手中的锦盒捧上去。
容裔黑墨样的目光微荡, 指尖挑开铜扣搭, 露出里面一双湖蓝色的绣鞋。
那日云裳在铜芝宫换下的鞋没法子带走, 掩耳盗铃地搁在墙角暗影下, 仍是被容裔拾了回来。另一只掉在轩厦池塘, 他命人秘密去找,如今两只绣鞋合成一对,清洗得干干净净, 送到他面前。
容裔又想起白日里华云裳离开后,折寓兰半吞半吐的话音:“对女子不能这样儿啊……”
这风流种子不知屋里发生过什么,压根没往风月事上想,跟了这么久的主子他能不了解吗,就算全天下的铁树开了花,容王爷也不会对女子心软分分毫。
看华小姐离开时脚步匆匆的样子,这不,又是成功吓退一位的铁证。
容裔当时最恨不得宰了的就是他,可自人走后,他身上有一股怎么都不对的别扭劲,心想是不是又惹到小花瓶了,自己想不明白,默了默,头一回不耻下问:“应该怎么样?”
折寓兰谄媚成习,以为王爷在反讽,连忙摆手:“不怎么样不怎么样,您老人家做的都对!”
于是真心等一个答案的容裔更阴郁了,眼神活像是打算生剥了小白脸的这张皮。
素常挥得刀砍得人的一双手,此时小心地托起那双轻软绣舄,轻拿轻放在堆满国家大事的案头,出神地打量。
林禄暗暗啧舌,低头不敢看。
“那日你问她鞋尺,是故意说得委婉?”半晌,男人问了这么一句。
林禄垂首道:“是。此事对姑娘家是个大避讳,奴才虽为内侍,失礼之处请王爷责罚。”
果然如此。容裔不懂这些细腻的心思,每次等到想明白也是后知后觉了。
譬如今天,他回到府里后才省觉,小花瓶恐怕又要生他的气。
可是为什么呢?
宋奚两家无关紧要,或说梦华京中绝大部分婚丧嫁娶于他都无足轻重。反倒是她,对每个人都能赤诚相待,谢璞也好、宋金苔也罢,甚至当日之苏九,今日之折兰,她都能与他们交谈甚欢,言笑晏晏——
唯独面对他,芥蒂丛生,恨不得避于百里之外。
那爿无声信赖的眼神再也不属于他,这怎么行,她怎么敢。
可容裔不知该怎么做。
不知该怎么摆弄这颗冷木到血肉里的心。
他觉得他的小花瓶就是水晶琥珀做的,一眼看去晶莹剔透好明白,可内里的心思,被树脂一层层地滴凝包裹,无论如何都探究不清。
“你说我相貌如何?”
啊?林禄被王爷东一句西一句问得发毛,他小心打量极其反常的王爷一眼,心想王爷的相貌该称得上端正英谡,也许不是女子们心许那种风流俊美的类型,可单单这份儿剑目威压,这份儿睥睨气度,便将天下九成男人比下去了。
这话他可不敢实说,含混地恭赞几句,容裔突兀又问:“夫妻间相处是什么样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