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公公后背渗汗开始顶不住了,王爷今儿是什么好兴致,他一个镇日在宫中看妃嫔争宠的阉人,这话问他……合适吗?
联想到那双王爷当成宝贝一样的绣鞋,林禄似乎猜测到什么,张了张嘴。容裔却自己察觉出来,自笑一声,“我糊涂了。”温度不达眼底。
等人一退,门一关,他又一个人拿起镜子,喃喃自语:“她喜欢漂亮的相貌……”
同一时间的栖凰院,云裳也在处理一双鞋子。
窃蓝为难地看着手中那双蜀锦玉兰春软舄,一瞧那绣艺缎料,便不是坊间做得出的。
“姑娘真要扔?姑娘上回还说,这内廷的东西扔出去若被人发现,会十分麻烦……”
“那便绞碎了、烧毁了、沉埋了,随你如何。”穿着一身软烟罗中衣的姑娘拉上薄衾,翻身面对纱橱儿里,虽没露出脸,单听那声音便觉气鼓鼓的,“总之别让我再瞧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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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皎皎求上汝川王府是在几日后。
容裔看着那副恐惧却又哆嗦着上前的小身板,快被折腾得没脾气了。
为着个无关紧要的人,也值得这些人一趟一趟地费口舌。
他实在不懂,奚荥想不想娶、宋氏愿不愿嫁这些小儿女事,究竟与他何干?
直到白皎皎百求无法,急得言不达意地说了句:“求舅祖帮帮皎皎,退了太后娘娘的赐婚吧,便当作看我外祖母的面上,爱屋及乌可好?”
容裔的灵感倏被触动。
连日来他一直在想整件事中忽略了什么,他因何不自在,原来……
爱屋及乌。
只是这么简单的道理。
他诞辰不祥,从出生起便没见过父皇,生母为他所克,举世交谪满朝攻讦,一辈子既无友朋更无知交,所以万事随心。
但华云裳与他不同,她看重家人,也结交了朋友,会因他们出事而牵肠挂肚。
对一个人好居然这等麻烦,既要在意她,又要在意她身边的人,关键是人家还未见得领情……
摄政王几近委屈地撇撇嘴,弄清了屋子与乌鸦的关系,没等放下心中大石,翳惑地再度皱眉:爱,又该是什么样?
“王爷?”白皎皎提着老鼠胆唤了一声。
容裔回神瞥她一眼,想起今天的日子,嗓音喑沉:“晚了。”
六礼已过,文书遂成,已经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白皎皎眼里一片茫然。
退婚的事到底没成,宋金苔出嫁之日,云裳以为她会哭。早早地赶到宋府,却见到那个憨玩长不大似的女子安静地坐在妆镜前,顺从地由着喜娘梳头。
云裳心头不是滋味,默默站在妆镜前为她簪钗,镜中的柳面芙蓉反而对她笑道:“阿裳没关系,我已经想通了。”
云裳隐约觉得阿宋的笑意有些古怪,宋家人也防着宋金苔胡闹,在男方迎亲前,将她的火红喜服里外检查一遍,并无剪刀匕首等物,宋金苔对此但笑不语。
喜轿顺利地抬进嫖姚将军府,云裳终于瞧清了前来迎亲的奚小将军的真容,确是独属少年将才的英姿勃发,列列如松柏。可惜那日宫中过御道,阿宋顾着看戏不曾留意。
忽有一个模糊的念头在云裳心里闪过,须臾被热闹的喜乐盖了过去。她是新娘闺中友人,姑且算做娘家戚,只是担心阿宋过门后有什么周折,跟轿去了奚将军府。
有聿国公在背后撑着,谁敢怠慢这位看起来绵软可欺的华小姐?更别说拦着了,里外收两份贺礼,客客气气地请人入贵宾席。
奚府得了太后恩赏,这日可谓高宾满座绶印如流,云裳不喜这样的热闹,带着韶白寻女客那边的花厅坐了坐。
奚家的堂表姐妹们皆是十五六七的年纪,看到她来,不约而同起身相让。
京中的名门闺秀圈子说大就那么大,哪还有人没听过华云裳的大名——她不仅才回京便在品香宴上一举得魁,前不久的圣寿节又得了太后娘娘垂询,甚至连太子……
说不准这一位将来,便是入东宫做侧妃的造化呢。
年轻女子心思多,本不免攀比之心,然而这些小姐们今日为了赴这风光喜宴,都找出自己最鲜妍名贵的衣服来,结果往清妆雅饰的华小姐跟前这么一戳,五颜十彩反不及人家妩色天成了。
她连施礼都与人不一样,与同辈间不作折腰屈膝的万福,抬袖拢一拢手,那份儿清洒矜贵,看得从小在管教下恪守礼仪的姑娘们发怔。
有年纪小两岁的姑娘望着那张雪雕玉琢般的脸,眼中掩不住崇拜与艳羡。
云裳略道寒暄,由得人打量,待观新人拜堂礼成,目送新娘子牵红绸入洞房的背影,暗喟不知阿宋往后能不能适应新的生活。忽听有人唤一声:“华姑娘。”
云裳转头,便见江平侯世子郝穑人模人样立在亭外。
她对小巷里那遭劫还记忆犹新,再想不到是他,略怔一霎,疏淡地点头:“郝世子,不知有何见教?”
郝穑不大敢正眼看云裳,摸摸鼻子:“我、我想与姑娘说两句话,能否借一步……”
这位窃玉偷香的世子爷名声在外,奚家姐妹看见他就如见了那浮浪子,不约而同浅皱瑶鼻,碍于来者是客没法表现,大都转身避开。
只有年龄最小的奚六娘留在原地,圆润的眼带着凶气一眨不眨盯着他,一副替华家小姐姐护场子的模样。
云裳没有动,平静地看着他,一双翦水的秋眸干干净净。
郝穑更讪了,他早知华小姐有那位爷惦记,为着自己的小命儿哪敢胡来,奈何这些日子一闭上眼,浮现的便是华云裳的昳丽风采,想起的便是那沁人心尖的甜香。
整整三个月九十日千余个时辰啊,他连半个其他女子的影子都没想过!这正常吗,这在他十二岁尝知人事后的岁月里,根本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突然变钟情的他能怎么办,他也十分绝望啊!
可偏偏心知那位煞神的女人自己肖想不得,郝穑快被折磨疯了。
“我、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想请姑娘……”
云裳听得半真不真,眼梢流转间忽瞟见流水席外走过一个清秀男子,神色紧张地低着头,似乎有些眼熟。
等记起这人是谁,云裳心里忽悠一下,从送嫁开始的那股子不安刺破粉饰的壳子淌出来。
顾不得郝穑,她转头佯若无事问奚府的小姐:“贵府今日请了哪家的戏班?”
“戏班?”这话把奚六娘问得一愣,谁家娶亲请戏班呢,又不是耍戏供人乐。云裳一见她这个表情便明白了,起身扶住韶白的手。
郝穑不知她怎么了,靴尖下意识向前碾了碾,没敢唐突。
“姑娘?”韶白的手心被握得疼。
云裳说不出话,始记起圣寿宴上,那奚小将军过御道引众女青睐喧嚣,唯有阿宋盯着戏台,如痴如醉。
方才那清秀男子,正是德馨大公主府上养的唱小生的伶人,以他身份,本不该出现在这里……
皎皎曾戏言,宋金苔经日到她家蹭戏,为那唱小生的着迷……
痴迷话本的阿宋平素最爱幻想的,是缠绵风流梦,一世一双人……
“我不放心阿宋,”她额角突突跳着对韶白低道:“快和我去瞧瞧,别叫人看出破绽。”
郝穑目光痴痴地追随华云裳的背影,与此同时,府门口傧相唱声:“摄政王殿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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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为聿国公小姐的好处,便是她一个未出阁不沾亲的姑娘出入新娘内苑,虽不合规矩,但碍于这层身份,加之能言会笑,也一路沿着红绸彩灯行至洞房外。
长廊三四折,奚家备的这处喜房地界似乎有些偏转了,不大像正厢格局,不过云裳此时被更大的疑云笼罩,没余思留意这些。
——那个名伶出现在这里,究竟只是巧合,还是阿宋真异想天开地要……
贴着大红喜字儿的柳格雕门外立着一个婆子守着,看见位画里走出来的娇小姐过来,吓了一跳。
“给嬷嬷道乏,我得了前头太太的允过来瞧瞧新娘,怕她一个人待着紧张。”
说着话,云裳侧耳留意屋里动静。韶白拈出一锭银子放在婆子手里,那婆子犹豫了一时,也就应了。
云裳给韶白使个眼色留在外头,将房门推开一道缝,在守门嬷嬷看过来之前快速阖上。她的心砰砰直跳,一转头,猛跳的心瞬间静止。
真是好的不灵坏的灵,这作死的姑娘,胆子包天了!
宋金苔一身喜服已脱在床上,身上的青布小厮衫穿了一半,连逃跑的窗扇都支好了。方才她听见门外的动静几乎吓死,猛然见云裳进来,当场就哭了。
“阿裳,求你别说出去。”
“你疯魔了!”云裳不敢高声,快步走过去劈头就骂:“你可想好了退路、如果败露如何是好?怎么就敢和一个戏子私奔!”
“为何不可?”宋金苔不知阿裳是如何猜出来,索性认了,无声淌泪:“阿裳也瞧不起戏子么?到底谁规定小姐就不能和梨园子弟在一处,杏官他对我百般温柔,关心我的点点滴滴,他对我好,这辈子我只认定他了!”
云裳柳黛蹙成一团,现在这么个情况,随时会有人进来发现。她深吸一口气,看着阿宋眼睛,低而快速道:
“艺农工商,百戏伶娼,说到底都是为了讨生活,在我眼中人人平等,并无什么瞧不起。”
甚至她以为,连父母媒妁也失偏颇,礼教杀人更要不得。
“可阿宋,我们不论其他只论你,你可确认你口中那人品性如何?好,就算他对你好,你们今天逃出奚府,逃离京城,你们今后怎么过活,要过一辈子被人追捕的生活吗?
“他能继续唱戏养活你吗,就算你能过清简的日子,可一个出挑的伶人身边什么权贵豪绅都有、什么事都可能发生,他身边带着个如花美眷,他是否有能力护好你?这些你都考虑清楚了吗?”
宋金苔呆呆地张着嘴巴。
云裳这些肺腑言语,没有一句关乎她的名声,她的门庭,没有一句数落她不知廉耻,给家门蒙羞,她每一句,都在剖析自己今日之后,能不能过得好。
凭着一腔血勇做出逃婚决定的宋金苔,没有思考过这些。
“阿裳……”宋金苔有些悲凉地看着她:“来不及了……”
我已与杏官约定好了,哪怕同生共死,这件事没有退路,我也不想要退路。
笃笃笃,外头的婆子听见屋里隐约有动静,不放心地问:“怎么了吗?”
“无事,新娘子念家,偷偷抹泪呢。”隔了一会儿,屋里的姑娘平静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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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裔察觉这酒里有古怪。
此前全无摄政王来奚府观礼的消息,可容裔这么无邀无柬地不速而来,场中宾主只得打起十二万分精神敬着。
最为忐忑的莫过奚家人自己,毕竟这桩婚事背后的牵扯摆在那,再者奚荥将要接手的皇城军部,虽无紫衣军之名,行的是紫衣军之职。
之所以无法冠其名,是因为当日容裔亲口言:紫衣军从今绝矣。
偷梁换柱他管不到,可若有谁敢直面违逆,那么立一支,他就有本事撅一支。
婚宴上气氛莫名,最坦荡的当属新郎官。奚荥自幼随父兄盘桓沙场,与摄政王没有几回正面接触,哪怕听父辈私下议论得多,明晓自身立场,对容裔这个人本身无褒无恶。
都说得意场小登科,不管奚荥心里想不想娶这个媳妇,小将军换下戎装着红袍,往那儿一站颇似一回事,等二品之上的臣秩敬过酒,自己也上前敬摄政王一杯。
就是在这杯酒后,容裔觉得体内有一股火烧上来,眼色骤沉。
奚荥年纪虽轻眼力却毒,一眼发现摄政王眼尾烧起的那抹红。
目光转到摄政王手里捏着的那杯酒,他往身后奉酒的人脸色上一扫,顿时明白了。
那是合欢酒。
喜宴上有这种酒无可厚非,不过那是洞房花烛时新郎新娘交杯助兴的,怎么就调到外头宾客席上来,还入了摄政王的口?
奚荥目色隐怒,他的大日子,居然有人绕过他布局。“是谁……”
“安排的”还没问出,新郎的肩被一只有力的手掌摁住。
奚荥顺着那修长冷白的手指抬头,摄政王嘴角微抬,眼中灼着明明灭灭的暗火,看不出一丝失态。
“大喜日子,不必扫兴。这酒,本王留给你奚士阳,祝春闺梦里,年年今朝。”
奚荥眼神动了动,才欲开口,容裔便被“恰好”赶过来的管家请去静舍醒酒。
容裔冷笑随之,他现在身上的确有些麻烦,却还不至“酒后乱智”,他倒要看看,这些人想玩什么把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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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房之内,被大红盖头遮着的姑娘心里发慌。
半刻钟前,云裳帮宋金苔将头发挽进方折巾中,放她跳窗而出,自己看着床上的嫁衣,只犹豫了一瞬,火速套在身上。
“阿裳你……”宋金苔看到后想阻止。
云裳连数落她几句都没时间:“别多说,要走快走,多加小心。”
外头众目睽睽,她不知道阿宋能不能顺利逃出奚府,但如果在拜堂之前奚家人发现新娘子丢了,派出去抓人,那阿宋这条命恐怕离不开京城。
云裳一时管不得这样做是对是错,她按不住阿宋留下,至少要保住小徒弟这条小命。
果然宋金苔离开没多久,喜房的门吱呀推开一道缝,是外头的嬷嬷为瞧新妇坐姿是否端庄,见那霞帔纤影静静坐在喜帐,又将门轻轻阖上。
云裳松开攥出汗的手心。这亏得韶白机灵,之前云裳和她定好,如果一炷香的时间她没出去,韶白便引着嬷嬷离开吃杯茶,等回来看到进屋的云裳不在,自然以为她已经走了。
至少撑到黄昏吧,在新郎过来前跳窗子出去,总能走得脱的……
随常再怎么从容灵醒,华云裳到底是个未经人事的小姑娘,只能在一片红影的覆盖下安抚自己:前面虽然关闭了一扇门,但身后还能打开一扇窗呢,汝汝别慌,汝汝不怕。
她紧张到忘了去想,如果她这个样子被人发现,名誉损毁绝不次于宋金苔,也因为紧张僵硬,忽略了长廊上有男人的说话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