毁誉无非两种说法,要么是华小姐倒霉,本来江南待得好好的,一回京城就被恶狼盯上强抢了去;要么说此女子狐媚,引其父与情人当街火并伤风败俗。
总之,华云裳进了汝川王府的门,再出来可就没人敢娶她了。
容裔闻言沉吟。他自要娶她,哪需得愁嫁,只不过名声一节,确是件难事。
摄政王得赖西宫经营多年,自身污名一塌糊涂,平生第一次设身处为别人的名声做打算,却意识到一件更糟糕的事情。
——即便他娶小花瓶做了名正言顺的王妃,她跟了他,名声一样不会好到哪里去。
更何况,那姑娘到现在还防贼一样防着他,应该……不肯嫁的吧。
摄政王眼神发暗,眉间笼起一片阴云。
可笑的是,为太子鞠躬尽瘁忙得脚不沾地的谢璞,也在一次大朝议后于龙庭外截了他一回。
容裔看他一眼,姑且随之。行到四周无人处,谢璞开门见山:“臣请王爷放过她。”
容裔笑了,漫不经心地拈转玉扳指,“谢卿真不负才子之名,这是要唱一出胸怀天下、心系红颜?想来天底下就阁下长了张嘴,你请求,你是她何亲何故,本王做事,用得着旁人指手画脚?”
当年烧太学闹得泼天,摄政王怼人的毒舌就是那时练出来的,揪着读书人一怼一个准儿,都成了典故。谢璞一默,垂睫重复:“她不是那般任人摆弄的女子,王爷并非良配。”
“大胆。”容裔的指节毕剥响,玄蟒龙头锐锋冷聚。
“臣斗胆。”谢璞依旧是一身不慌不忙的文士风度,“华姑娘两岁时华夫人便走了,她从小懂事,但缺少娘亲陪伴的苦一直藏在心里。五岁又被聿国公送走,江南流落这些年,面上看来风光明媚,又岂能无司马伶仃之感。”
容裔冷冷注视他。
细齿白牙的回忆仿佛对华云裳身世如数家珍,“王爷自问,您对女子的细腻心肠耐烦几分,华姑娘要的,您给得了吗?”
容裔面无表情:“说完了?”
谢璞揽袖再揖:“请王爷……”
他一个动作未完,忽觉喉管紧仄,猝然缩起的瞳孔只见容裔弹了下衣袖,风轻云淡间,方才的性命之胁仿佛就成了幻觉。
“记清了,这是你最后一次谈论她的种种。”容裔目不斜视地踏上御道,“谢幼玉,本王不惜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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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府向晚,时隔方几日,倒似过了漫长一秋。容裔没等往心心念念的轩阁去,正遇着府上人要出门找他,道华姑娘屋里有些不好。
容裔面色一沉,快步来到清翡阁,只见屋内灯烛煌煌,太医和婢子们立在外堂束手无策,里间华云裳背镜而坐,一手捂着眉角,只道“要回家去”。
容裔扫了一圈,人人自危低头,恨不得耳朵也闭上听不见这容阎罗的问话:“她的伤出问题了?”
安老太医双腿打个摆子,没等回言,华云裳抢先道:“你放我家去。”听那声音,竟是有些要哭了。
容裔面色更阴沉,白日谢璞要他“放过”,这会儿她也来说“放她”,他便不明白了,他到底是拘着她还是锁着她了,这些天好声好语好汤好药地伺候,就这么不受待见?
偏恨那娇音委屈似水,涟涟一漪轻易淹灭他的火气。
容裔忍耐地捏着眉,“到底怎么回事——你说。”
被点名的韶白眼睫毛扑搂一抖,小心看了姑娘一眼,哆哆嗦嗦道:“我们姑娘……这老太医忒不讲理,说是姑娘的伤口化脓了,怕留疤,非要姑娘剃了眉毛再上药!”
剃眉?
容裔足足愣有半刻钟,才找回自己的表情。
他以为满屋子如临大敌的出了多大事,只是为了一条眉毛?再看那扭身赌气的背影,哭笑不得。
一把年纪的太医正快冤死了,之前摄政王逼着他立军令状,这位小姐脸上要是落一点疤他就拿命还偿,眼看万里筑城到了最后一篑土,伤患不肯配合,怎么就成他不讲道理了?
他急于剖白保老命,容裔一挥手止住,声里掺着难察的笑意:“非剃不可?”
太医还没说话,姑娘在那厢接口极快:“我死也不剃!”
太医正可怜巴巴闭上嘴,容裔掩唇轻咳一声:“你们先下去。”随后捡了药箧里的小剃刀,在掌心掂了掂,走向那个爱美如命的小姑娘。
连喝几日苦药,云裳的气血补足七八分,已能下床行走无碍。可谁知她遭了这么大罪,每日几次三番地换纱布涂伤药,今儿安太医过来复诊,居然拍板便要剃她的眉毛!
单是想想自己脸上缺一半眉毛的样子,云裳就要哭死了。她问太医是否保证,裁了眉再敷药便有十成把握不留疤,安太医却又顾左右而言他。
真真气死人也。
女子拿手帕子掩着头,颦眉冷对的侧脸映在镜中,别样娇媚。
容裔绕到她前头,见那双桃花眸子里当真含了水气,怔了一下,叹笑溢出仰月薄唇:“姑娘从前在学宫,便是这般撒娇的么。”
云裳不知他哪只眼睛看到自己在撒娇,正色道:“叨扰了王爷这许久,小女子心中不安,请王爷许我回家去,改日家父必携谢礼登门拜访。”
明明方才还一片锦绣闺中气,容裔见不得她跟自己这么打官腔,更听不了她说“回家”,一阵将要失控的烦躁在胸口折腾,勉强耐住。
“便是华国公在这里,为了养好伤,也会要姑娘听医士的话。”
见她的模样实在委屈,容裔轻声补充,“刮了也没什么,我保证此后再不让第三个人看见,等你伤愈,我……亲手为你画眉可好?”
云裳神色诧异。这样暧昧言语,从他嘴里说来只如平常,他是不是根本不解何为画眉之意?
蓦然间她便觉两人离得太近,今夜的灯烛也点得太亮了些,骤然起身后退:“王爷实不必这般。”
容裔好声好气与她商量,再没想到她是这个反应,皱眉道:“我哪般?”
云裳敛身低颔,姿态有如一位不卑不亢的王府来客,有礼有节道:
“上回小女已同王爷说得很明白,王爷若愿出手帮阿宋退婚,小女子便愿投桃报李。后来虽生出许多波折,阿宋到底得赖王爷庇佑,所以此言如今依旧生效。
“兵勇或是金银,您但凡开口,小女子虽为女流,还不至反口。若王爷志大,以为当涌泉报滴水,小女子做不得主的,您大可与家父详谈。”
容裔的神情从开始的闲适变得沉冷,那把剃眉刀紧紧压在掌心,在指腹硌出紫红的痕印。“说完了吗?”
华云裳后退深揖衣袖,在破题起股后作了最后的大结:“小女以为,谋事如遣兵,单刀直入便是好手段,实不必走曲线之路,百般试探撩拨。”
顿了顿,她轻声道:“我不喜如此,也不是那等乱花迷眼的人,王爷不必敷衍费事,还是两相稳便的好。”
女子从始至终没抬头看对方一眼,这一刻,她是主见清晰口才了得的学宫塾师,白纱如长风挂雪缠在额头,却不显得孱弱,更无半分小女子的软旎流露出来。
这便是姑苏云裳的厉害之处,看似再柔婉乖巧不过的一个姑娘,一翻脸一揖袖便当场公是公,私是私,泾渭内外划分得清清楚楚,没有人能乱她的畦界,也无何能越她的雷池。
很好。容裔咬牙捏狠手中刀。
折寓兰以为他扣下华云裳是为了从华年手中得利,婉太后也以为他醉翁之意不在酒而不吝敲打,人人当他狼子野心,看不上儿女情长,连华云裳自己,也是这样以为的。
诚然,前世他确实便是如此,算计一切利用一切,至死不知情为何物。可如今他想去了解了,这点子从冷血里拼凑出来的真心反而任人践踏。
因为没人相信,所以它就半文钱都不值。
容裔自劝,他不该同小花瓶计较,她对曾经的缅邈岁月和那舍身一顾一无所知,这世道是秩序朗朗,逆世的是他,他应在今夜从容退场,好留待日后徐徐再图。
可某一刹他贪了心。
“姑娘冰雪聪明。”容裔起身,高大的压迫倾刻而至,云裳未及后退,那双黑楚中暗芒隐现的眼睛直射过来。
“既分析得如此透彻,姑娘再想想,本王若真是投石问路,以本王手段,时过这么久,姑娘为何还有利用价值?”
他像一个独负行囊已久的旅人不吐不快,想用尽全力抓住一缕光,音低似魅:“姑娘再给我说说,我一餐一饭,每日每夜对姑娘的心思,还有那一抽屉土得掉价的泥娃娃,是为了向谁做戏,又敷衍给谁看?”
云裳随着男人的欺近仓皇后退,后背抵上多宝阁的木桁。
纤翘的长睫凌乱眨动,入耳的每个字她分明都懂,可连在一起却成了一团乱麻,楚河汉界促然崩塌,“你、你……”
“我所要的,比姑娘以为的那些珍贵千万倍,姑娘信誓旦旦给得起——”容裔驻足倾身,深邃的目光倒映在她两弯净穹,“可就不容反悔了。”
“你……”云裳被男人这番劈头盖脸不讲章法的剖白震得恍惚失语。
怔忡良久,她从无数纷乱猜测中捞出最不可能的一句:
“你此前的种种作为,莫非都是在……追求我?”
第31章 他单膝半抵在云裳身前
云裳的半边画眉还是没能保住。
摄政王在炸出那番石破天惊的话之后, 趁着女子发怔,拉她坐回绣墩,鬼出神没的小剃刀贴上那枚姣洁的眉心。
云裳被窄窄的细刃冰得轻颤一下, 立刻被男人另一只手扣住后脑, “别动。”
鼻腔的热息呼在她衣襟交叠处,丝丝氤氤的不散, 似甘愿承接雪颊散出的余芳。
他单膝半抵在云裳身前,头微微仰, 眼神极为专注, 手劲很稳, 动作且轻且柔, 羽毛挠痒般滑过去的功夫,半条眉毛中道夭折。
等云裳反应过来再想拒绝, 已经无济于事了。
云裳几乎怀疑,方才听见的那番剪不断理还乱的话,不过是刮骨疗毒前的麻沸散, 为的就是骗她一怔忡。
“你……”
“是。”容裔干脆利落应了一声,黑曜石般的瞳心与云裳目光对视一霎, 又落回到半条柳眉上, “如果你问方才那句话的答案。是。”
是, 我在追求你, 从我重新睁开眼的第一秒开始。
男人的脸离得实在太近了, 云裳五心烦乱, 拼命想从上头找出他在骗人的蛛丝马迹, 看来看去,竟不由欣赏起那副令人赞叹的骨相来了。
好色害人。云裳有点绝望,禅二师兄从前让她不要“以貌取人”真是有天大道理——她的癖性她自己再清楚不过, 每当看见品相上佳的容貌都忍不住心折,不论垂髫黄发还是长男少女。
有品有相尚且如此,何况无品无相。
世间万事万物都划分着三六九等,而世人偏爱常理之外,仿佛不羁的才是天才,出格的方受追捧。而云裳自幼便爱花中着锦,人中美色,自认是俗人中的俗人。
俗人免不了俗,面对独一无二的诱惑会如飞蛾恋火,如刻在夙命中的悸动。
“就这么喜欢看我?”低笑的声音一出口,云裳惊得倏尔回神。
所幸容裔手中眉刀撤回及时,借灯下向自己的杰作端详一眼,觉得满意,朝那条光光如也的眉弓轻轻吹了口气。
“你……”云裳好像不会说别的话了,耳窝一痒,半边身子都发僵。
这等轻浮举动都信手拈来,他那些貌似掏心的话又有几分可信?云裳神智及时回笼,适才她必是一时迷了心窃才会盯着他看……
“我如何?”容裔诧异于突然嗔怒的女子,他不过吹开浮在那上面的绒毛,怎么又惹到她了?
一条眉毛的小姑娘在他眼里实在可爱得紧,只恐多说多错,才忍着没夸出口。云裳回身一照镜子,却登如晴天霹雳,直接哭了。
是当真的哭,那两行清泪全无酝酿的流出来,完完全全是生理性的,被自己丑哭了。
“怎么了?”沉敛不形于色的摄政王一见她哭,什么从容都没了,慌手慌脚地解释,“我没刮出口子,也避开伤口了……”
“丑死人了!”云裳把脸呜咽在臂间,一时间对容裔什么猜疑探究的心都没了,心里只有一声哀嚎:我方才居然顶着这副傻样,在他眼前明晃晃亮了半天相……
心如死灰。此不为心如死灰,何为心如死灰?
“不丑,我瞧着很好,你怎么样都好。”容裔如实说出心里话,不太明白女孩子的心情,又不是不会长出来了,为什么不开心呢?
方才还字字珠玑的女先生背影一动,仍如一滩死水枕在梳台上,不吭声。
气氛诡异地沉默,静到守在外间的韶白试探地问了一声,被容裔一声低咳震慑回去。
容裔在开口表明心迹时,曾想过对方有各种反应,他期待她的反应,惊异也好疑虑也好,他喜欢看华云裳活色生香的神态。
可摄政王万万没想到,所有设想最终败在了一条眉毛上。
还是一毛已经消失的眉毛。
尊严何在?
容裔莫名的争竞心发作,沉凝半晌,低声商量:“你若实在不开心,我陪你剃成那样子,可好不好?”
云裳悲伤的心尖蓦地一烫,不能再当成没听见,此人总好意思说些直白不懂迂折的话,可偏偏戳人心窝。
她闷里闷气道:“你别说了……夜深了,我要休息。”
容裔没听见,他觉得今晚哄不好小姑娘,她一定睡不着觉,但在这方面实在外行,搜肠刮肚许久,忽道:“坊间有句话说得不错,‘眉毛一条长,胜过万担粮’……”
云裳:“……”
好了,方才的暖心必是错觉。
容裔沉吟:“要不然把另一条也剃了吧,取个平衡。”
云裳:……谁能让这位大爷闭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