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与她——曲小蛐
时间:2021-06-21 09:41:19

  “嗯。”
  “可我还是想抱着你,”唐亦故意把声音放得委屈,“怎么办?”
  小菩萨绷了会儿脸,“那,抱到你走之前吧。”
  “……”
  隔着她柔软长发,耳边那个低沉气息笑得更不稳了。
  唐亦问:“你怎么这么好说服啊小菩萨?”
  林青鸦轻声反驳:“我才没有。”
  唐亦:“那就是只对我这样?”
  林青鸦沉默好久,唐亦也没指望她能回答,她却突然很轻地应了一声:“嗯,我只对你这样。”
  唐亦一怔。
  林青鸦攥紧的手慢慢松开,反过来也抱住他:“所以邹蓓说的不对,你很好,不比任何人差,嗯……最多脾气有一点差,还有抽烟酗酒对身体不好,我以后想帮你慢慢改掉……”
  耳边声音低轻温柔,听得唐亦恍如梦中。
  这些年是美梦也是梦魇的夜里,他总是听见她这样温温吞吞地和他说话,是他年少记忆里心肠最软的小菩萨。
  他以为再也不会回来了的,他的小菩萨。
  唐亦阖眼,压下声线里的颤:“好,你帮我改。”
  “你怎么了?”林青鸦却察觉,她怔了下想从他怀里出来,只是还未抬起上身就又被他抱回。
  “我知道小菩萨心肠软,总是同情我,从当年古井旁见到你那天起我就知道。”
  “唐亦?”林青鸦有点慌了。
  “那就尽管同情我,只要你在,”唐亦抱她更紧,像恨不能骨血相融,“我不在乎被当成什么……只要你在就好了。”
  林青鸦终于回神,慌忙道:“我不是――”
  “嗡,嗡嗡。”
  突然的手机震动声打断了林青鸦的话。
  僵了几秒,唐亦放开林青鸦。
  林青鸦不安地望着唐亦,迟疑过后还是先翻出放在包里的手机。
  屏幕上是一串陌生号码。
  林青鸦接起电话:“您好。”
  “请、请问是林老师吗?”电话对面响起个语气生涩的男声。
  林青鸦微怔:“你是?”
  “我是蒋泓,北城大学的一名学生,我们导员今天跟我说,林老师您、您来学校找过我?”
  林青鸦神思回醒,轻侧过身:“原来是蒋泓同学,你好,我是芳景昆剧团的……”
  林青鸦侧身坐在阳光下,朝着落地窗外。用浅白绢布束起的长发垂着,迤逦在身后,乌黑细密地铺展开。
  唐亦垂眸望了许久,忍不住把手落上去,轻轻摩挲过她的发尾。
  柔软,滑顺。
  在这样灿烂的阳光下,他却很突兀地想起八年前那个阴沉的夜晚。
  酒吧的后巷逼仄肮脏,青里泛红的石砖,雨水冲刷过留下的绿苔,暗不见天日的蚁虫都藏在那些缝隙里,巴望着偷窥一线天光。
  劣质的霓虹灯在巷口忽闪,坏了几盏,把夜色搅得光怪。站在那几个流里流气的青年前,被他堵住的徐远敬叼着烟,笑得下流又贱。
  “哟,这不是亦哥吗,这么晚还出来,怎么舍得小美人独守空房哈哈?”
  “别藏私啊,跟兄弟几个说说呗,小美人味道怎么样?要我猜肯定神仙滋味,瞧那小脸儿生得,那小身段长得,尤物啊,弄起来得多……”
  那是唐亦打得最不要命的一架。
  势单力薄的是他,堵人的是他,挨黑手最多的是他,最后孤零零站在冷清惨白的月光下,扶着墙浑身是血也要一步一步把徐远敬逼进死路里的,还是他。
  他记得小巷里杂斥着的那股味道,泥土被前一晚的雨水翻搅得腥潮,阴郁湿闷,墙的尽头裂着碎开的砖,像张着漆黑的嘴巴,朝他狰狞地笑。
  徐远敬躺在肮脏泥泞的水洼里,绝望又恨惧地看着他。
  被霓虹灯的光拉得扭曲陆离的少年的身影晃了下,跪下去。
  徐远敬一愣,呲开被血染红的牙,声音嘶哑地笑:“你不是能打吗!?你继续啊……来!来啊!”
  他喘了几口气,转过去咳得撕心裂肺,狠狠啐出一口带血丝的唾沫,徐远敬恶心地笑:“我告诉你、你算个几把玩意,跟我抢……你有什么好牛逼的,不就是比我先到?她要是早认识的是我,那他妈就是我的马子,我睡她的时候你就只能在旁边看着!我他妈――”
  那个嘶哑难听的声音戛然而止。
  徐远敬惊恐地瞪大了眼,看着少年扶着墙,慢慢站起来。
  修长的手指皮肉开绽,血把白染得模糊,他拎着那块被他硬生生挖下来的碎砖,一步一步,走向巷子的末路。
  后来徐远敬说了什么,唐亦已经忘了,模糊的记忆影像里,有那个人扒着他裤脚哀求的丑态,还有他举起、又落下去的砖。
  月色惨白,砖落时的影被它照在阴仄的墙上,像把漆黑的弯刃。
  森冷透骨。
  邹蓓说错了。
  不用等将来哪天。那天晚上在那个巷子里,沾满了血的砖要落下去时,他就是想杀了徐远敬。
  他这样在暗不见天日的沟渠里偷生的,就像徐远敬说的,骨子里早该烂成他们一样。
  他死了或者腐烂掉都没什么可惜的,但要把垃圾一起带走才行。
  她那么干净。不能脏了她。
  后来……
  那块砖是怎么偏开的?
  “――唐亦。”
  “!”
  漆黑的眸子一栗。
  唐亦蓦地抬眼。
  咖啡厅的中午,阳光温暖,贴覆在她眼角眉梢和发尾。
  她仰脸望着他,茶色瞳里清浅。
  唐亦想起了。
  在那块碎砖落下去的前一秒,他听见扭曲陆离的幻影里,有个轻浅的、干净的声音,轻轻唤了一句。
  【毓亦。】
  像在黎明的天际,有人唤黑夜尽头的他回去。
 
 
第52章 演出赛第二期,《轮回》
  与蒋泓约定的面试时间在第二周的周六上午,地点就定在芳景昆剧团。
  巧在同天,团里也接到节目组发来的第二期演出赛的主题简报。简报以加密大信封的形式送来,要求各团队的领队亲自拆开,还带了录像人员。
  到芳景团这儿,自然是要由林青鸦负责出面。
  节目组的人到时是中午,林青鸦正在新装好的练功房里,带着安生这些学徒小演员们练习一个闺门旦的亮相水袖动作,名为“相映红”。
  隔着玻璃,望见窗明几净的练功房内那道素浅身影时,节目组过来的助理导演就亮了眼,他立刻示意身旁的摄像师傅举镜头拍。
  领他们进来的是剧团大师兄简听涛,见状他迟疑地把助理导演往旁边拉了拉:“现在就开始拍吗?”
  助理导演说:“你们林老师上一期没露过面,这个出场再有感觉不过了,您觉着不合适?”
  “那倒不是,”简听涛说,“只是没跟林老师通过气,这样拍总觉得不好。”
  “没提前说过才显得自然唯美,刻意反而就失了味道了嘛。”助理导演安抚道,“大不了拍完问问林老师,她要是不愿意,我们再删掉就是了。”
  “好吧。” 
  助理导演又给简听涛讲了一下待会的过场镜头,这才示意摄像师跟上。简听涛走在前面,轻推开练功房的门。
  “一抛,二拎,三划,四开。”
  清婉女声淡淡传来,像沁着夏里的荷香。
  水袖间她盈盈起望,不知道瞧见哪个孩子蹩脚仓促的模样,她眉一弯,含笑凝眄。
  “安生,二三之间,足下动作也要跟上。”
  “好的老师,我这就改。”
  红着脸的孩子乖巧地应。
  “嗯,我们再来一遍……”
  林青鸦将水袖三叠,正要再带小演员们做一组,就瞥见练功房门口站着的简听涛。
  他身旁还站了个有点眼生的男子,旁边摄影师傅扛着黑洞洞的摄像镜头,朝着屋内。
  林青鸦收了动作:“安生,你先带他们练习。不能偷懒。”
  “是,老师。”
  安排好小演员们,林青鸦垂了水袖,一身素白戏服里衣,亭亭款款地朝练功房门口走去。
  那道身影褪去平日在高台上的浓重粉墨,只白衣乌发两色,由浅渐浓又由浓及浅,像一副墨汁淋漓的山水画,写浸了六百年昆曲的极致之美。
  摄像师傅在镜头后都看呆了,还是助理导演拐他提醒,他才想起,连忙按进来前说的退后运镜。
  “林老师,我是助理导演武泽明,来送第二期演出赛的主题简报。”
  “简报?不是会议形式了么。”林青鸦抬手接过那个封了节目组名称签条的包裹,轻声问。
  武泽明:“因为这一期虽然主题相同,但对不同参赛团体的具体要求差异比较大,所以是以这种形式传达的。”
  林青鸦轻点头:“明白了。”
  林青鸦把包裹拆封,拿出里面一份白色的文件袋。
  文件袋右上角有节目组的小标志,正中则是水墨风格的两个大字。
  “《轮回》,”林青鸦浅声读了,“这是第二期的主题吗?”
  “没错,林老师可以打开看看。里面除了主题企划外,有对我们昆曲队伍在这一场演出赛里的艺术表现形式和元素占比的具体要求。”
  林青鸦清淡扫过,随即在某处顿住。
  停留两秒,她意外地抬眸:“以现代艺术形式为载体,体现核心昆曲元素?”
  助理导演笑出了来自节目组的得逞和促狭:“第一期是《初见》印象,难度设定最低;第二期既是《轮回》,自然要讲究一个古今并蓄,中外兼收。”
  林青鸦了然:“每支队伍在这一期里都要放弃自己的原生表演形式,对于我们团来说,即不能以昆剧形式出演、但仍要体现昆曲艺术核心,是这样么?”“没错,就是林老师说的这样,”助理导演提醒,“而且必须是现代艺术形式,类似京剧戏本改作昆剧唱腔这类空子可不给钻。”
  林青鸦点头:“嗯。我们有多久的准备时间?”
  助理导演愣住,下意识答:“一周……等等,林老师不觉得惊讶吗?”
  林青鸦:“惊讶什么?”
  助理导演:“额,就这个,为难你们的主题?”
  林青鸦意外抬眼:“这是不同艺术形式的交流,也是试验昆曲这种传统艺术对新时代的应变,难道你们只是在为难我们么?”
  “……”
  助理导演一噎。
  良心在上,他一时真不知道该承认还是该否认。
  生怕说错一个字这个月奖金就泡汤了,助理导演不敢多话,讪讪地插科打诨闲谈几句节目组下场录制的事情,把这个话题带过去了。
  简听涛在旁边憋笑憋得脸都涨红。等送走了节目组助理导演,他这才笑着来请林青鸦去团长办公室开临时会。
  “蒋泓在乐队老师们那儿的面试已经通过了,”向华颂上来就开门见山,“我旁听了一段,你说得对,这个孩子确实是难得地天赋不错,但技巧上有点不足。”
  “向叔了解过原因么?”
  向华颂说:“没有,我们没问。他这个情况比较清楚,多半是原生家庭的问题,没有练习条件。现在的孩子想学声乐,单说乐器也不是什么小价钱。”
  林青鸦点头。
  向华颂:“我们也和他说清楚了,先留他在团里半学半工一段时间,尤其得让老师们带他练习练习昆曲里常用的曲牌,看看他在这方面的潜能。”
  “嗯。”
  向华颂又谈了一些面试里蒋泓的具体情况后,他似乎想起什么,问:“我记得你小时候还专门学过一段时间的曲牌吧?”
  “母亲想我加深戏本的理解和角色诠释,”林青鸦温和地说,“所以学过一点。”
  向华颂笑:“我可太了解你了,你的‘学过一点’肯定不是别人的那种‘一点’。”
  林青鸦想了想,认真地说:“比起精研数十年的老师们,我学过的确实只能算是一点。”
  “这……”向华颂一哑,摇头失笑,“行吧,那就一点,你这一点也够我们团里用了。”
  林青鸦问:“您是指?”
  向华颂从沙发后拎起来一沓封得严严实实的包裹,方方正正的,看起来像是书籍。
  他把这沓东西往茶几上一搁,推到林青鸦面前:“这是我托人收集的一些昆曲曲律相关的古书拓本,还有新的在路上,不过还没访到你想要的那本《九宫大成谱》。”
  林青鸦眼神微动:“团里要考虑推进新编戏本的计划了么?”
  “是,我和团里几位,尤其你乔阿姨认真研讨过你之前提出的建议,都认为你的想法是对的,”向华颂抚膝,笑着叹了口气,“我们这些老人啊,是容易墨守成规,总觉得那些传唱了几百年的戏本就是最好的,新的难免生涩、稚嫩――但哪一出传颂几百年的戏折子没有最初的时候呢?”
  林青鸦点头。
  向华颂:“之前团里资金不够,什么都做不了,现在有条件了,能以新复旧是好事。如今的折子传下来的是越来越少,再不守正求变,过十年百年恐怕就只能残喘求存了。”
  林青鸦接过那沓并不厚的古籍拓本,轻抚过后,她低声说:“薪火相传,总会有烈烈重燃的一天。”
  “有你这样的年轻人在,会有,”向华颂欣慰地笑,“你母亲要是能知道你现在有多优秀,她也一定会很替你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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