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灰色的棉麻长裙被风掀起一角。
“夏天来了啊,林小姐。”护工阿姨拿着遮阳伞回来,一边给轮椅上的林芳景撑起,一边笑着对林青鸦说道。
“嗯,夏天来了。”林青鸦轻声应了,“可惜母亲唯一不喜欢的季节就是夏天了。”
“哈哈,我也感觉到了,平常她不会这么烦躁的,是不喜欢热吗?”
“嗯。以前表演条件没有现在的齐全,厚重的戏服穿在身上,一场戏下来体力消耗很大。如果是在夏天,很容易花了妆。”
“原来是这样啊,”护工阿姨忍不住笑道,“您母亲是地地道道的戏痴,林小姐也差不多。”
林青鸦浅浅一笑,没说什么,推着林芳景慢慢往前走。
“哦对,说起戏我就想起来,前两天在电视上看到林小姐和您在的那个昆剧团了啊。”
“嗯?”
“就你们参加的那个节目,上一期在里面有一支昆曲元素的歌舞,叫《殊途》,对吧?”
“您也看过了吗。”林青鸦有点意外。
“知道林小姐参加,我本来就有在看嘛,”杜阿姨笑着说,“不过这期可不止我看,家里外甥来做客,一家人跟着看,连我外甥那个臭小子都说你们那支歌舞是最精彩的呢,你们在这期的场外投票肯定很高吧?”
林青鸦停顿了下,轻点头:“嗯,《轮回》这一期的支持率排行里,芳景团是第一名。”
“我就知道,那首歌这几天都火起来了,好多年轻人喜欢。今早我去开水间的时候,还听一个小姑娘在那儿哼哼你唱的那段戏腔呢!”
林青鸦无奈地笑。
杜阿姨又兴致勃勃说了好一会儿,才发现林青鸦似乎情绪不高。她不解地问:“这支歌舞被喜欢是好事啊,怎么看林小姐反而没觉着高兴?”
林青鸦微微摇头:“能有更多的目光开始关注昆曲,是我很愿意看到的事情。”
“那林小姐这是……”
林青鸦想了想,轻声说:“只是以这样的表演形式展现给公众的作品,逐渐在一些媒体的运营下成为眼下昆曲艺术的代表……我想如果母亲意识清醒,应该是会责怪我的。”
“哎呀,这怎么会呢?”
林青鸦没来得及回答这句话,手机在她随身的包里响起来。她把林芳景的轮椅交给护工阿姨,走到旁边的树荫下拿出手机。
打来电话的是外公林霁清在北城大学当教授的朋友,潘跃伟,上次也是多亏有他帮忙,林青鸦才找到那个古筝演奏的男生。
和对方礼貌地客套几句后,潘跃伟直接说明来意:“上次提到的,想邀请你来我们北城大学给同学们开一场昆曲文化方面的讲座,不知道你考虑的怎么样了?”
林青鸦意外地眨了下眼:“邀请我去吗?”
“嗯?上次难道忘记提了?我怎么记得和你聊过这个。”
外公和潘跃伟也算相熟,林青鸦没太避讳,诚实地答:“我以为您只是客气两句。”
潘跃伟一愣,随即在对面爽朗地笑起来:“看来还是我太不客气了?”
“没有,”林青鸦说,“只是以前去过北城大学做讲座的都是德高望重的梨园前辈,我年纪轻,资历浅,比起同学们也没高几岁,担心会不太合适。”
“你年纪轻是真的,资历浅这话可就妄自菲薄了啊。”潘跃伟玩笑地说,“如果你这样的履历和实力都要算资历浅,那梨园才真是无人可出了。”
“您过誉了。”
“那我可没有。好了,我也不难为你,下个月几场讲座的时间都空着,我之后发给你。你看哪一场时间合适,就过来跟学生们聊一聊。要是实在不想也没关系,我们以后有机会再安排。”
“好。”
林青鸦只得应允下来。
从林荫下绕出来,林青鸦一边对着手机晃神,一边慢吞吞朝方才的来路返回去。
等临近了,她抬眸四下一望,就在疗养院小广场中心的喷水池旁边看见了林芳景的轮椅和护工的身影。
林青鸦收起手机走过去。
只是在离着轮椅只剩下五六米的时候,林青鸦的脚步却蓦地一顿,然后迟疑地慢下来。
她看见林芳景的轮椅旁边、原本在她视线盲区的地方,半蹲着一个人,手里提着惯例的荔枝盒子,正在和林芳景说话。
林芳景还肯搭理他的――那就只可能是一个人了。
太阳炽烈。
阳光烤得林青鸦雪白的脸颊一阵微烫,卷着嫣然的红漫上来。
那天以后,这还是唐亦第一次出现在她面前。
…把那副画卷除外的话。
林青鸦的脚步已经慢到如果脚边趴一只蜗牛,那也能超过她了。但这样细微的动静还是被某人察觉。
正和林芳景说话的青年原本半低垂着头,好像突然就嗅到什么似的,乌黑的卷发扬起,还带着散漫笑意的面孔径直撞进林青鸦眼底。
林青鸦身影骤止。
青年扶着膝盖起身,薄唇勾着的笑于是更张扬放肆,他不紧不慢地迈开长腿,朝她走过去。
那人腿长得过分,再懒散的步子也很快就被他缩短距离,等停到林青鸦面前,偏也不说话,他就插着兜俯腰低下来,故意欠欠地靠近她。
在夏风里,灼热的气息都烫人似的。
他错到她耳旁,声音低哑:“林,青,鸦。”
“…………!”
一秒的恍惚里,就会被带回到那片昏暗朦胧的月光下。
林青鸦低垂眸子,慢吞吞地抖了一下。
唐亦察觉,再禁不住哑声笑出来,“真有这么大的刺激吗?你都一周没回我消息了,小菩萨。”
“你…”护工阿姨就在不远处看着,林青鸦又不能不搭理他,只能尽量平着呼吸,“你来做什么。”
“守株待兔。”
林青鸦:“?”
被小菩萨难得微恼的小眼神逗得心里痒得不行,唐亦哑声笑着转开眼:“去昆剧团堵人没堵到,听他们说你这周都常过来疗养院报到,所以干脆来这里堵你了。”
“…嗯。”
“可你还没回答我刚刚的问题呢,小菩萨?”唐亦又转回来,眼角压了笑意望她,“真有那么刺激吗?”
“!”
林青鸦咬住唇,在心里给他记了一笔,她低着眼没看他,从唐亦身旁绕过去。
唐亦一笑,转身跟上。
护工杜阿姨是很有眼力见的,没一会儿就要推林芳景回去,还没让林青鸦跟。
林青鸦原本倒也想跟上去,可惜被唐亦一两句话就绕住脚踝。
“我一周没见到你了,再让我看一会儿,好不好?”
“……”
林青鸦回过头。
她正瞧见他站在阳光下,那两颗漂亮得过分的眼睛被光描得像黑宝石似的,湛黑又透明,压着委屈望着她。
比小亦还小亦。
林青鸦其实是最不该被他故作的这副假象骗到的,她见过那双眼睛里沾染过太多的情绪了,阴沉的,张狂的,恣肆的,疯劲儿十足的。
甚至她觉得,只要他想,一秒就能剥下这层无辜外壳,变回那个模样去。
可明知道这样……
林青鸦轻叹了声。
她朝他伸出手,“好。”
唐亦眼底那点真实情绪差点就撕碎了委屈冲撞出来,不过还是被慢慢克制地压回去,他上前一步,然后第二步。
停在离林青鸦半米的位置,唐亦还是没忍住,勾起小菩萨的手。
他歪过头,顺着她手腕吻进掌心。
林青鸦:“……!”
白雪似的小菩萨又被他染成浅红色的了,从头到脚。
所幸疗养院正午时人并不多,没人看到,只有一个追着玩具汽车的小男孩茫然又不解地睁着大眼睛,从两人身旁跑过去。
林青鸦回过神:“…唐亦。”她还努力压着声,瞳子里恼得满盈了春茶似的,澄澈晃着亮。
她的手指攥紧了想挣开,可那人不松,就放在下颌侧。见她握紧手,他就吻她紧并的细白手指。
林青鸦羞恼极了,目光慌得望旁边,不等看到有没有被人注意,她手腕上已经再次一紧――
唐亦把她拉向前,抱进怀里。
“都怪你。”那人埋在她颈旁,声音哑得厉害。
“?”
“因为你,”唐亦叹着,“我已经好多天没睡好了。”
“……”
林青鸦被这一句话缚住了手脚,想推拒的力收回,她迟疑了下,手垂下去,慢慢环住他:“很累吗?”
“嗯。”
“不能休息一下吗?”
“恐怕不能。”
“为什么?”
“嗯……”是林青鸦问,所以再无聊的问题唐亦也愿意勉为其难地思考,几秒后他就重新埋回她颈窝里,“因为蠢货太多。”
“?”
“纠正一个错误总比犯一个错误麻烦得多。”
“……”
林青鸦被他噎了好几秒,失笑。
唐亦听见她笑,情不自禁也跟着弯起唇角:“而且我不像你讨人喜欢,成汤里总有想给我添堵的。”
林青鸦想了想:“我母亲就很喜欢你。”
“嗯?”
“她不和人交流的,除了你。”
“她上一个喜欢的是虞瑶吧,”唐亦像随口的玩笑,“下回我帮你问问她,她怎么总喜欢些坏东西?”
“――?”
林青鸦终于回神,她没顾得反驳他的话,疑惑地从他怀里退开:“你怎么知道虞瑶和我母亲的事?”
“那次都看到她的歌舞团那样针对你了,我会没察觉么?”唐亦懒耷着眼,抓着她手腕不肯松开,“回来以后我就让程仞查过了。”
林青鸦不确定地问:“你没做什么吧?”
“你想我做什么?”唐亦眼角微挑起来,似笑非笑,“小菩萨贿赂我一个吻,我什么都可以做。”
“……”
林青鸦被这个随时随地任何话题好像都能发散到少儿不宜方向的人弄没办法了。
见林青鸦躲开,唐亦更笑着贴近:“真不要贿赂我做点什么?”
“不要。”林青鸦诚实答,“我本来就希望你什么都不要做。”
“什么都不做?”
“嗯。”
“那这个价格就更贵了,一个吻不够。”
“?”
林青鸦还没绕出这人的强盗逻辑,就感觉到手机的一下震动。她从包里拿出来,看见团长向华颂发来的信息。
[《九宫大成谱》有消息了!]
林青鸦一惊后,不确信地又读了一遍,等确定无疑,愉悦的情绪瞬时在她眼底绽成笑意。
“我要先回团里了,”林青鸦仰起脸,杏眼弯弯,“你要一起吗?”
唐亦轻眯起眼,不爽地望了一眼那支手机:“嗯,我送你去。”
“好。”
路上。
林青鸦情绪难得高,给唐亦讲了《九宫大成谱》的历史由来和珍贵程度,中间又提起它对剧团这次尝试戏本新编的重要性。
“程仞之前就说过你们团想创作新戏本的事情,还是没有进展么?”
“嗯,有点困难。”林青鸦笑黯了点,“戏曲类艺术,尤其是最‘雅’的昆曲戏词,和现代背景的故事一直很难结合融洽。”
“一定要是现代背景的故事么。”唐亦轻转方向盘,随口说道。
林青鸦:“我认为不一定,这是对戏曲的时代性创新的认知误区――跟进时代的应该是故事立意和内核思想,而不是拘泥于故事外壳。”
“那你们团里什么想法?”
“向叔他们还在讨论适合的故事方向,但进度不快,”林青鸦轻叹了口气,“我最近每天来疗养院,也想和她聊聊想法,但她没回应过我。”
“……”
车里安静几秒。
林青鸦低了低眼,轻声笑:“你说得对,上一个被母亲喜欢的人就是虞瑶。她好像一直不太喜欢我,所以就算我总陪着她,她也认不出我、不想和我说话吧。”
“她或许不是不喜欢你。”
“嗯?”
林青鸦不解地抬眸,转望过去。
唐亦张了张口,又停住,那句话他第一遍没能忍心出口,而不忍心这种情绪的存在对他来说实在陌生。
林青鸦看出什么,轻声道:“你知道什么,可以直说。”
唐亦:“你有没有想过,那是一种不纯粹的嫉妒。”
林青鸦一怔,本能张口:“不可能,她是我的――”
“她是你的母亲,我知道,”唐亦说,“但在那之前,她首先是一个七情六欲的普通人,而且是一个对昆曲有极端执念追求的艺者。”
林青鸦一默。
她了解林芳景,也知道“极端”和“执念”两字对她的母亲来说并不为过。若不是如此,当年事业的挫折和虞瑶的叛离也不会给林芳景造成今天这样的结果。
唐亦:“和你比起来,虞瑶更像她。所以她一面忍不住帮虞瑶成长,另一面,又忍不住对你用最严厉的要求和教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