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弱水与晏素石相认,但身份仍无法在剑门公开,因此仍作为圣门长老,因事前来合欢宗。作为外来人口,同样面临与人拼房的境况,只是所有人都没料到,苏斐然居然主动开口。
她看向柳弱水:“柳长老可有意见?”
柳弱水握紧扶手,微笑:“没有意见。”
两位主人公没有意见,可姜羡和姜昭节的目光却直射柳弱水,再看向苏斐然。
姜羡直接举手:“既然房间不足,那么两人一间未免浪费……”
晏素石冷冷道:“那你便再带一名师弟同住。”
姜羡刷的放手:“不用了。”
姜昭节低声:“你如何不分时间场合。”
姜羡瞟了他一眼:“知道了知道了,一本正经的大师兄。”
他们窃窃私语,苏斐然听到了,柳弱水也听到了。他抬眸浅笑,语含揶揄:“二位性情颇为有趣。”
苏斐然随口道:“比你有趣。”
柳弱水闭嘴。
一切安置妥当,苏斐然和柳弱水一同回房,走出一段,便看到前方晏素石衣袂飘飘,立于路上。
苏斐然止步。柳弱水上前。
晏素石向苏斐然微一颔首,视线最终落到柳弱水身上,长久凝视后,开口:“剑门落入如此境地,我愧对师母。”
苏斐然只听到这一言,便自觉回避,往房间去。不多时,柳弱水敲门而入,苏斐然正整理床铺,并不抬头,不经意地问:“说完了?”
轮椅辘辘而来,停到她身旁。柳弱水自然地从她手中接过床褥,缓慢铺开,动作极慢,却细致。整平床褥上一处起伏时,他说:“我是宗门同辈中唯一的男修。”
苏斐然递来一杯水。
床铺平整,柳弱水接过水杯,发现是热水,不禁向苏斐然微微一笑,捧着水杯,沉吟片刻说:“贤门卧底,不需要女修,我是那一代嫡传中唯一的男修,所以,这件事只能由我完成。那时我还只是筑基弟子,却已经知道自己的路在何方,按部就班地晋升金丹、元婴,做了长老,前往守阵,再按部就班地叛变、杀人,顶着宗门上下敌视的目光对师母出手……师母寿命不久,却终究因我而死,师姐由此成为新任掌门,成为宗门唯一知晓这一秘密的人,却不得不将我逐出师门,对我发布追杀令——我几次险些死在追杀中,才终于等到曲望道出手相救。”
顿了顿,柳弱水说:“我的身份不能公诸于众,如今已成玄修,再难握剑,此生注定不能重归剑门——师姐大约觉得亏欠我。”
柳弱水只想说,苏斐然便只是听。待他说完,这一页便翻过,她最后放下枕头说:“你可以休息了。”
柳弱水将水杯递回:“多谢。”
苏斐然接过杯子将走,又止步回首,目光犹疑地落到他腿上,不确定说:“你……”
柳弱水有所察觉,连忙道:“不用——”
话音未落,苏斐然已经热情地抄起他的后背和腿弯,稍一用力,将他凌空抱起,落到床上。
柳弱水一口气没有松,苏斐然又展开被子,给他盖了个严严实实,微笑道:“睡吧。”
他深陷被中动弹不得,无奈道:“……我打坐。”
苏斐然:“……哦。”
再不搭理便要走。
柳弱水本想坐起,可双腿用不上力,被子厚重地盖下来,他刚有起身趋势,便颓然跌回,犹豫片刻,叫住苏斐然:“帮个忙?”
苏斐然抱肩而立,提醒:“你有灵力。”
柳弱水恍然。方才苏斐然的动作太过自然,将他视作凡人,他便也忘了这点。运转灵力,轻易坐起,他奇怪道:“那方才你又何必帮忙?”
“方才?”苏斐然的目光在他双腿落了落:“我只是忽然……想摸你的腿。我摸你,你没感觉?”
柳弱水微愣,既而失笑,笑着笑着,又无奈道:“我的腿没有感觉。”
苏斐然反应过来。
是了。他的腿已经废了。
苏斐然道:“那你现在知道了。”
“嗯。”柳弱水收敛笑容:“大概让你失望了。”
苏斐然的确有些失望。
前世的梦崖是剑门的天之骄子,骨子里带着骄傲,待人总是疏冷,看不出失礼,却也难以亲近。她曾以为,梦崖就是水火淬炼出的名剑,不染尘埃,一如霜雪,可结为道侣后她方知道,这剑是假的。
这柄假剑也会红着面颊,握着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口,故作镇定又固执地问:“怎么样?”
那时她便摸遍他全身,感叹一声:“不如真剑多矣。”
他恼羞成怒,放言道:“假剑也能胜你。”
他们便白日比真剑,夜晚比假剑,白日她输,夜晚他输。她输的时候从不多言,他输的时候却总大言不惭、咬牙切齿:“你等着!”
她喜欢这样练剑,可以不忌惮地用出在合欢宗学得的全部手段,然后坦然地说:“若论假剑的剑术,你不如我远矣。”
他不得不再次认输,一头栽倒身旁,哼哼着说:“那你倒是教我。”
于是,白日他教她练剑,夜晚她教他练剑,生活充实和美。
那时她便喜欢他的腿。
剑修的体格自然强韧,梦崖身上每一处肌肉纹理,都包蕴着爆发的力量,可她唯独喜欢大腿。那里分明拥有着强劲的肌理,能够在每一次运剑时将力量贯穿一气,可偏偏又脆弱之极。她喜欢在练假剑时故意撩拨,看着它在极度隐忍时绝望而难以抑制地颤抖,分明强大却无助又可怜。
可现在,他的双腿因为残废而退化萎缩,触摸时,只有坚硬的骨骼,倒似乎有了真剑的模样。
有些事情分明已经淡忘,此时忽又涌到面前。苏斐然陷入回忆,长久无言。
柳弱水不见她回应,自嘲地笑笑道:“我要休息了。”
苏斐然惊醒,忽道:“我能看吗?”
柳弱水愣:“什么?”
苏斐然答:“腿。”
柳弱水含笑摇头:“太过丑陋,不必。”
苏斐然只问:“我能看吗?”
柳弱水与她对视良久,认输:“能。”
双腿不能自动,他以手伸展,再缓缓挽起裤腿,伶仃的骨骼上包裹着可怜的皮肤,与裤脚没有半点摩擦,可他仍挽得很慢很慢,到膝盖时,动作已经难以为继。
他深吸一口气,正要继续,苏斐然按住他的手:“不用了。”
柳弱水稍稍松口。
“确实很丑。”苏斐然道:“折磨我也折磨你。”
柳弱水忍不住笑:“你说话难道不该委婉些?”
苏斐然想了想“委婉”二字如何写,便缓和了口吻道:“虽然丑,但我已经忘了它的模样。”
柳弱水:我可真谢谢你。
苏斐然也觉得不对,又改口:“虽然丑,但只要不看就可以当做没有。”
柳弱水深深知晓,想从苏斐然口中听到一句情商正常的话,实在难于飞升,便不忍这样折磨她也折磨自己,慢条斯理道:“不必如此,它原本丑陋,没什么不能说的……”
“不。”苏斐然倾身而来,阴影半遮柳弱水,目光落入他眼中,久久凝视后开口:“它丑陋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缓缓说:“我想看你。”
“久别重逢,我想知道你的模样。”她的手按在他的心口,感到他心脏加速跳动,胸膛加重起伏,与他呼吸交缠,目光平视,轻轻吐出两个字:“全部。”
柳弱水的眉心忽然颤抖着跳动起来,原本抵拦在她肩头的手也跟着轻微战栗,蜷缩着收回又紧紧攥起。他到底避开她的目光,沉缓的呼吸声重重回荡在房间,可他的声音却很轻很轻。
“我……已经不能了。”
第108章 我爱你 可笑的是,你居然不知道……
“唔。”苏斐然说:“我只是看看。”
柳弱水按住腰带,半信半疑:“看看?”
苏斐然义正辞严:“看看。”
说着,去解柳弱水腰带。柳弱水按住她的手:“我已经不是剑修。”
苏斐然:“哦。”
柳弱水道:“身材不如先前。”
苏斐然道:“我知道。我之前见过。”
柳弱水说:“既然见过……”
苏斐然立刻截断:“那便没什么好害羞的。”
柳弱水拗不过,缓缓松手。苏斐然二话不说将他上身脱个精光,开始动手动脚。
柳弱水截住她手腕:“你说只是看看?”
苏斐然一本正经:“那是刚才。”
柳弱水有些控制不住呼吸:“那现在……”
“看过你自然就想摸你,摸了你自然就想——”苏斐然按住他胸口,稍用力将他推倒,居高临下,微笑着说:“睡你。”
柳弱水无奈:“我已经……”
“不能。”苏斐然再度截断他的话,俯下、身,阴影遮住他的脸,散发垂落他颈间。她点在他嘴唇,吐息拂过他脸颊,声音如丝线勾连:“那就——不用它。”
柳弱水再未反对。
时隔多年,他已成残废,再不能与她白日比剑,可夜晚,他们仍可以切磋。
切磋着度过夜晚。
晨曦的第一缕光透过窗棂落到床脚时,苏斐然正看着天花板,神游天外。感到身边人睁眼,她翻过身,垂落视线,看到他左胸口处那颗红痣。
“那次我没有找到它。”她试图找到柳弱水就是梦崖的佐证,用拙劣的借口扒开他的衣服,只为这颗心口红痣,可什么也没有。
“这身体是阴阳造化炉重塑而成,与先前不同。”清晨,柳弱水声音中有初醒的喑哑:“那时我猜到你在找它,知道你在意,便自己点了一颗。”
苏斐然失笑:“原来是人造的。”
可这红痣与她印象中一般无二,如同他心上朱砂。她常常抹来抹去,看它由孤零零的红痣,染红一小片肌肤。抹着抹着,柳弱水的呼吸渐趋急促,她却漫不经心地问:“你当真毫无芥蒂?”
没有明说,但谁都知道说的是什么。
柳弱水压下紊乱的呼吸,声线努力平稳:“我自己的选择,技不如人而已。”
不知何处触动苏斐然,她倏的盘膝坐起,笃定道:“那时你是故意说给我听的。”
柳弱水也慢慢坐起:“是。”
苏斐然点点头。先前她不曾怀疑,为何杀妻证道这样的计划,能够“不小心”被她听到,可现在,既然柳弱水便是梦崖,前世不过一次幻境,那么很多问题便能够解答。
幻境中的世界仿佛按贤门的观念构造,处处弥漫着实力为尊掩盖下对女性力量的打压,唯独梦崖不同。这不同,不是因为他有超出常人的眼界,而仅仅因为,他仍受着此世影响,不自觉地排斥着幻境中的某些观念。
那么,现世中杀人不能证道,幻境中的梦崖又是否产生过抵触?
答案是肯定的。
“前世我修习无情剑道,因个性冷漠,很少情思牵绊,故而一路顺风顺水,直到遇见你。”柳弱水说:“长老和我说,你已经成为我的牵绊,我若想修成无情剑道,必须杀妻绝情。那时我脑中方才隐约浮出念头:杀人为何能够证道?”
念头一旦产生,便不可遏止,渐渐的,他对整个世界的“道”产生怀疑,既而联想到“幻境”。他从无情道勘得破绽,想要破解也必然从此入手,如此,证明杀妻证道的真实性便成为关键。
一边是爱人,一边是真相。如何抉择?
幻境的可怕之处便是,引导你建立羁绊,再逼你毁去。
柳弱水选择,交给命运。
他有意透露消息,只赌苏斐然能否听到。她听到了,一切便尘埃落定。
她赢了,他死了。
苏斐然没有怀疑最后的战斗中他是否谦让。
比剑百年,他们都已经清楚对方实力,同时在心中划下一道红线:无论何时,用尽全力,是对彼此的尊重。
苏斐然的手指仍不自觉地磨蹭着那点红痣,柳弱水的呼吸又深又沉,轻声道:“天亮了。”
苏斐然点头:“嗯。”
柳弱水只好又说:“今日有他宗代表前来商议如何对付贤门,或许你该参加。”
苏斐然撩眼帘看他:“我只陪你。”
柳弱水从她眼中看出什么,脸上闪过似欢喜似悲哀的神情,复归平静:“好。”
知晓内情的人将时间交给他们,今日不会有人打扰。
可这定论下得未免太早。苏斐然正肆无忌惮,房门突然被敲响,姜花花的声音传来:“苏斐然苏斐然!你是不是回来了!你醒了没有!”接着又是“咣咣”两声:“苏斐然!”
苏斐然翻了个白眼,下床开门。
姜花花向房间里冲,苏斐然眼疾手快将她拦住:“你刚才叫我什么?”
“师母!师母~”姜花花识趣改口,旋即抓着苏斐然的胳膊,转移话题:“你真的回来了!”她兴高采烈道,“我昨天闭关,没来看你,今天我出来了,你看看我有什么变化!”
练气一阶还需要闭关?苏斐然心理嘀咕,面色不显,端详姜花花,片刻得出结论:“练气二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