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斐然眨眼握住他的颈项,微笑重复:“何故?”
危机将至,江潮生仿佛不觉,笑道:“我嫌他管得宽,嫌贤门管得宽。谁耐烦学什么仁义礼智信呢,干脆撕破脸皮坦诚相见不好么?”
苏斐然笑:“你也配说这话?”
“为何不配?”江潮生目光柔和:“我难道不够坦诚吗?想杀你,从来都是想杀你。”
苏斐然问:“你既然与曲望道不和,又为何杀我?”
“曲望道想杀你?你好像搞错了。”江潮生呼吸困难,笑的时候更艰难:“他虽然偶尔也想干掉你,但大部分时候,他只想抓你,把你扔进阴阳造化炉里炼丹,想杀你的,从始至终只有我。”
“理由?”
“哈哈哈,”江潮生抬手似要触碰苏斐然的脸,温柔道:“因为我不想你被炼成丹啊……”
手指尚未触到,苏斐然手下用力,江潮生脖颈折断,落地时化作稻草傀儡。一张纸随之飘落。
苏斐然捏住纸张,展开端详,脚下不忘将稻草傀儡踩了又踩。
苏起澜道:“应该是真的。”
收起大贤术口诀,苏斐然向苏起澜道:“你带我走吧。”
苏起澜大乘期的速度何其快,带着苏斐然眨眼消失。许久,两道人影来到此地。
三四岁模样的女娃鼻子耸耸,耳朵耸耸:“到这儿消失了。”
阿黛盯着她:“没用。”
“你才没用。”白牙瞟她一眼:“全靠我带路。要不是担心麻麻,我才不带你玩呢。”
阿黛抓住她的耳朵将她拎起来,直勾勾盯着她:“你再说。”
“嘶。”白牙吸口冷气,小短腿乱蹬:“放开我!你个铁疙瘩!”
阿黛不疼不痒不松手:“带路。”
“知道啦知道啦。”白牙终于双腿着地,瞪阿黛一眼,揉着耳朵龇着牙,半晌缓过来说:“反正麻麻肯定要去贤门,我们就去贤门找她好咯。”
苏斐然并不知晓身后跟着铁疙瘩和毛团子,在苏起澜的带领下,没多久便来到贤门附近。
柳弱水只说如何进出方便,但苏斐然这样的元婴实力,想避开曲望道的神识,离不开苏起澜的帮助。
两人刚落地,苏起澜便席地起卦。苏斐然凑上去看,看不出什么,问她,她又不说,只盯着风迎微的方向,叹气,再叹气。
“据说你来过贤门。”苏斐然说。
苏起澜点头。
何止来过。风迎微做贤门门主时,她是常客,来往如同自家。后来曲望道为门主,她也曾闯入搭救苏斐然,对其中布局颇有了解,唯独不知风迎微所处何地。
取出柳弱水交代的地图,苏斐然忽然道:“曲望道若知柳弱水叛变,岂不会更换地点?”
苏起澜笑着摸摸她的头:“能囚禁她数千年的地点,有一便不易,岂能有二。”
的确。苏起澜百寻不得的位置必然非常隐蔽,倘若当真转移到其他地方,倒也未必是坏事,只怕曲望道没有转移,反而守株待兔。风迎微与苏起澜逃脱不成问题,她区区元婴,结果却难说。只是她们对她如此重视,恐怕不想她折损此地。
苏斐然心思千回百转,见苏起澜状态比往日正常许多,趁机又问:“你与风前辈可能联系?”
“别叫她风前辈。”苏起澜答非所问,目光又迷离起来,像透过苏斐然看向他人,“你该叫她母亲。”
苏斐然眉头一跳:“母亲?”
“我不曾与你提起吗?”苏起澜神情温柔,“你是我与她合道生胎。”
第112章 厚土 太一生水诀第二义
在风迎微和苏起澜之前,从未有人这样做过,到她们二人,先后踏入半步天道境界后,难得寸进。风迎微便突发奇想,若道朴如婴儿,那么何不以孕育婴儿的方式悟道?
数千年后的何多多想到了同样的方法,只是限于实力,她未能达到风迎微与苏起澜的境界。
她们非但孕育婴儿,且以半步天道之力,以道心结婴,故成道胎,孕出天生道体。
即苏斐然。
“还有你身边那个小姑娘,”苏起澜说:“她是天生地长的灵兽,自然亲近你。”
她们是相似的。载道而生,天然为雌。
苏斐然心情复杂,在震惊后接受这一真相,又想到关键问题。
她们想从她身上得到什么?
通过结成道胎的方式悟道,所以她们步步促成她的道心。如今她悟道将成,她们又要如何?
无为死后她问,寻常人道心可能转移。柳弱水是怎样回答的?
通常不能,但无为是她的心魔,本是道心的一部分,因此可以。
这样推断,她是风迎微和苏起澜道心的一部分,那么她们岂不是能够从她身上剥夺道心?
苏起澜已经带她按柳弱水的路线前行,苏斐然却满心冰冷。
她的大脑飞快转动,试图寻找一个解决之法。可是,没有。没有办法。
莫说曲望道虎视眈眈,便是以苏起澜的实力,对付她也毫不费劲。唯一能做的,只有顺势而为。
或许……苏斐然不着痕迹地瞥苏起澜一眼,她们未必如她所想。
进入贤门地界,苏起澜像换了个人,全身紧张,再没有混沌之态,步步小心,按照柳弱水的布置,躲开所有危险区,慢慢逼近目的地。
贤门中令她在意的,唯有曲望道,可这一路,曲望道竟没有出现,不知是不是那位内应所为。她们顺利到达地图所指的位置,按照柳弱水的交代,开启重重机关,道路曲折向下。有的设置需要印信,苏起澜想也不想,直接破坏。
到大乘后期,除非神迹,否则当真没有机关能够拦住她。
最后一道机关开启,苏起澜止步,对苏斐然道:“你去吧,我守在这里。”
她神智清醒时,目光总是柔软。只是清醒时太少,苏斐然便少见到她的温柔,如今即便见到,也只作不见,径直走入风迎微困居之地。
这里光线暗淡,不能看到远处,神识受制,只能在身周施展,空气窒闷,仿佛凝固不流,走入时,苏斐然恍然以为自己走进了坟墓。
很快,看到烛光中黑沉沉排列着的棺材,苏斐然意识到,这里真的是坟墓。
或许是贤门祖坟。
以儒修重视坟茔的传统,怪不得机关重重,用来关押风迎微,可算是正好。
走到尽头,苏斐然看到昏黄烛光中的那个修士,不禁停下脚步。
她也曾无数次想象,活在传说中、引人向往的半步天道风迎微,究竟是什么模样。有时她威风凛凛,有时她温柔含笑,有时她洒脱自如,可从未想过是眼前这副模样。
墙壁上两道铁索贯穿肩胛,长度维持在她刚能起坐却不能走动的程度,于是她只能坐在那里,带着焦痕的双手细细地梳理长发,不甚灵活地解开纠结的发丝,再慢慢盘起,簪成发髻,露出与苏起澜相似的半面焦黑的脸。
她抬眼,对苏斐然笑,竟有些孩子气:“你来啦。”
苏斐然看到了她的瞳孔,一片漆黑,没有眼白。
“我瞎啦。”她以轻快的口吻说着:“可惜看不到你的模样啦……你能走近些,让我摸一摸吗?”
苏斐然没动,只问:“如何救你?”
“救我?”风迎微笑起来,似乎很开心:“你想怎么救我呢?”锁链声作响,“这样子,砍断铁链?不行的啊,这铁链还是我当初用阴阳造化炉炼出来的呢,你砍不断的。”
她接连咳嗽,缓过起来说:“而且我的肺也被穿透啦,你看我现在,总是咳个不停。你救我出去有什么用呢?”
“你毕竟是大乘后期。”苏斐然说:“我们在对付曲望道。”
“哈哈,”风迎微眨眨眼,双眼无神,面上却神采飞扬:“难道你真以为,你来是为了救我?难道阿澜是这样和你说的?”
苏斐然问:“那我该做什么?”
风迎微向她伸出手:“你来。”
苏斐然向前几步,试探着握上她的手。
风迎微的神识同样受此地影响,感受了一下,手指忽然向上摸索:“手镯?你带着它啊,那就更好啦。还有银簪呢,你也带着吗?”不需要苏斐然回答,她自顾自地说:“嗯,我感觉到了,你带着呢。真好,你应该带着它们,会有用的。”
苏斐然立刻问:“什么用?”
“具体的我也不知道,但是总会有用的。”风迎微歪着头,双手又摸索着爬上苏斐然的肩头,摸到苏斐然的脸:“嗯……我总算知道你的模样啦。和我想象中的差不多——骗你的,我总也想象不出你的模样,本来想着见到你就知道了,可谁知道这里光线太差,几千年下来,我的眼睛就这样瞎了呢。”
苏斐然惦记此处是贤门地界,曲望道随时可能出现,便打算快些行动,可风迎微似乎不紧不慢,说话总东拉西扯,苏斐然不得不再次提醒:“我此行有任务在身,不方便久留。麻烦风前辈早早明说。”
“啊,我知道的,你怕曲望道是不是?”风迎微说:“可是我觉得你有很多疑问,难道你不想知道吗?”
这话说到苏斐然心上。她的确有很多疑问需要解释,苏起澜时常混沌,不能解答,风迎微是最好的人选,可眼下情况危急……
苏斐然问:“你当真不能离开?”
风迎微笑:“从来到这里开始,我就没想着能离开啦,除非阿澜或者你能够证道,可你们都没有,到现在,我已经不抱希望啦。我已经活了太久太久,成了老妖怪啦,如果不是半步天道,有几个大乘能够活上万年呢,我也早该死啦。”
风迎微不能离开,苏起澜必然知晓,那么她此行前来,绝不是为了白跑一趟。
苏斐然当机立断,问:“我和你们究竟是什么关系?”
“你是我的孩子啊。”风迎微摸摸她的头发,很开心的样子:“我和阿澜都止步于半步天道,但领悟的内容却有不同,我们就想,如果把我们领悟的道融合到一起,是不是就能够证得天道呢?可惜我们的道心不能互相融合,但是如果合道成胎,那么你就可以分别融合我们的道啦,这样,就有人能够证道了。”
苏斐然想说什么,可风迎微滔滔不绝:“所以我们就生下了你。结果你引来了极致雷劫,可你那么小,怎么扛得住呢?我只好为你抗住雷劫,偏偏曲望道那个家伙赶在这时候向我们发难,想要夺走你——你可是结道成胎啊,他要是把你扔到阴阳造化炉炼化道心,说不定就能飞升了。没办法,只好让阿澜带你离开,我来牵制曲望道,可我刚受雷劫太虚弱了,就不小心落到这里来了。”几千年的囚禁似乎没有削弱她的活力,她说话时总洋溢着欢快的情调,向苏斐然笑:“阿澜那个样子,可能照顾不好你,可是当时真的没有其他办法啦。现在我看到你了,你很好,我很开心。”
带着雷劫痕迹的双手在苏斐然脸上身上摸来摸去,一刻不停。苏斐然却不觉得烦躁。
她已经什么都觉不到了,只有风迎微的话在脑中萦绕。
传言风迎微在半步天道时遭到雷劫,曲望道趁虚而入发动叛乱,可事实是,那不是半步天道的雷劫,而是她出生引发的雷劫。
苏起澜带她逃脱后,曲望道又将她抓获,或者苏起澜未能带她逃脱,结果便是,曲望道将她投入阴阳造化炉,欲炼化她的道心,却没想到炼出她的心魔和剑道。苏起澜再冒极致丹火之焚将她救出,而无为领悟的太一生水诀第一义生民,也成为了她的道心。
太一生水诀五用百川归海、镜花水月、滴水穿石、润物无声、抽刀断水。上半册完。
下半册启。太一生水诀第一义:生民。
苏斐然明白了。
她闭上眼睛,气息微滞。
风迎微立刻察觉,抚摸的动作慢慢收敛,轻声问:“时间不多啦,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有。”苏斐然睁开双眼,俯视风迎微,低问:“为何如此?”
“因为道啊。世间修士皆证人道,我们便以为,修道只有一途,可后来有人说,原来人道之上尚有天道,就好像知道天上还有一天,忽然便冒出念头来,忍不住问: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宇宙何处是尽头?既然想知道,那便试试。”风迎微笑起来,失明的双眼仍熠熠生辉:“或穷尽一生,或千秋万代,道在,求道之心便在——难道不是这样吗?”
苏斐然答:“是这样的。”
风迎微开心地笑,捏了捏她的脸颊:“好啦,时间不多啦,如果还有问题,我恐怕也回答不了啦。”
她向苏斐然张开手臂,肩胛链接的锁链叮当作响:“看到我的三处丹田了吗?靠过来吧。”
不知是道心相连,还是方才言语相通,先前的戒备竟无声消弭,苏斐然缓缓靠上她的身体。
风迎微骨瘦如柴,宽大的衣袍下尽是空空荡荡,可拥住她时,苏斐然却感到心口被填满,几乎要溢出来,胀胀的泛着酸。
风迎微抱着她,轻拍她的后背,一下又一下,像无声的摇篮曲。
在这无声的摇篮曲中,坟墓中沉滞的空气疯狂震动,强大的灵力自瘦瘦小小的身体里释放,不受控制而逃逸的那一点,便摇荡了整片墓地。但更多是无声无息的,自一个身体导向另一个身体。强行拓展的经脉泛着疼痛,将欲崩裂时,水灵力温柔而过,修复所有伤痛。
她们相拥许久。
久到苏斐然经脉拓宽到不知多少倍,充沛的灵力翻滚着几乎要冲口而出,又被她强行忍住。
“痛吗?”风迎微问,明明比苏斐然瘦小,抱着她的时候却意外和谐。
“没什么。”苏斐然声音微弱。
风迎微松开手,黑色长发已然变白。她若有所觉,勾起一缕,笑起来:“这样的话,我们倒真的像一对母女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