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纪尚小的沈知夏只能勉强稳住心神,她不敢轻举妄动,深怕一不小心就挨打。
车子最后是在一个烂尾楼停下的。
沈知夏数着楼梯上楼。
一小间屋子,挨挨挤挤坐了十多个小孩,都是从不同地方拐卖过来的。
沈知夏蒙着眼睛被推进屋。
十来平米的地方,就只有一个小小的窗口,隐隐还能听见小孩的啜泣声。
沈知夏闷不知声找了个角落坐下。
有小孩的哭声自然少不了吵闹,然而每次有人大吵,都会招来一顿狠打,渐渐的所有人都学乖。
头三天沈知夏还能勉强维持住镇定,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小孩的减少,沈知夏也开始慌乱。
之前和她同车的女孩前天就被带了出去。
一门之隔,沈知夏清楚听见对方撕心裂肺的哭声,以及男人恶心的笑声。
再然后,那个女孩再也没有回过房间。
小女孩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胖子有时也会挑男孩出去。
每当胖子进屋挑人,恶心的视线在她脸上打量时,沈知夏都恨不得缩成一个小球。
恐惧和不安是她最真实的写照。
徐星临就是在那时出现的。
少年不动声色往沈知夏身边挪了一挪,挡住了胖子□□的视线。
待对方走后,徐星临又忍不住开始咳嗽。
“谢谢。”
这是被拐之后,沈知夏第一次说话。
她一张脸早就灰扑扑的,只剩下眼睛还有光亮,好奇地打量着身侧的少年。
“你是……感冒了吗?”
她记得少年的身子不太好,有时还会咳一整晚。
不过怕惊扰到别人,少年都会刻意压低声音,只是难免会憋红一张脸。
徐星临笑着摇头:“不是。”
一连几天,都是徐星临帮忙将沈知夏挡在背后,渐渐的,沈知夏也和对方熟络起来。
“我叫沈知夏,知了的知,夏天的夏。你叫什么呀?”
“小九,我叫小九。”
有了同伴的沈知夏勉强找回了主心骨,也渐渐知道了小九只是徐星临的小名,因为在家排行第九。
徐星临经常咳嗽是因为身体不好,从小落下的毛病。
母亲看他病恹恹的,又不能干农活。
碰巧家里也养不了那么多小孩,就将他送给了别人。
徐星临是沈知夏那段灰暗日子唯一有色彩的一笔。
“小九,你笑起来,有两个小梨涡耶。”
“我没见过粉色的洋桔梗,很好看吗?”
“我以前睡觉前,妈妈都会和我说晚安的……你没有吗?”
“那我以后每晚睡觉前,都和你说晚安,这样你也有晚安了。”
“小九,你好厉害,居然会折戒指……是送我的吗?”
“可我折得好丑,还是等我长大,攒钱给你买戒指吧,这个太丑了,配不上你。”
“芒果过敏,那你是不是以后都不能吃芒果了?”
“我只吃过蛋黄酥,红豆酥是什么?”
“小九,等我们出去了,我就让我哥哥给我们买红豆酥。”
可惜诺言最终没有兑现。
关在屋子久了,到后来,沈知夏的精神也逐渐崩溃,晚上睡觉时还会偷偷咬着自己的手哭。
特别是当听见胖子有关自己的谈话,说已经有买主看上沈知夏,下周就会过来取货。
沈知夏一张脸吓得发白,她开始感觉到绝望,抓着少年的手低声哽咽。
“小九,我是不是永远也见不到我爸妈了?”
“不会。”
徐星临将自己右手的红绳解下,送给沈知夏。
“这是我小的时候,我奶奶给我求的,说是可以保平安。”
可能真的是徐星临送的平安绳起了作用,本来约好的买主突然改了主意,胖子不得不另寻买主。
沈知夏长得好看,一看就是富贵人家出来的,胖子开价也不低。
也因为如此,他们才迟迟没有对沈知夏动手。
这群孩子中间,就她和徐星临长得最标志。
约好的买主临时变卦,沈知夏暂时躲过一劫。
或许是见他们听话,后来胖子也没管他们,甚至还将徐星临和沈知夏关在了同一个房间。
徐星临有了充足的空间可以观察楼下的形势。
周围只有一个居民楼,来往人并不多。
“小九,你是想往楼下丢东西求救吗?”
“不是。”
他们待房间在八楼,就算丢东西,估计还没到一楼,就先被风吹走了。
“那你想什么?”
“对面楼有一个大叔,他每天晚上都很晚才下班,我们可以想办法向他们传递讯息。”
可惜没等他们成功,胖子就已经帮沈知夏找好下家。
买主是本地人,过两天就能上门提货。
沈知夏抖如筛子,徐星临却反而镇定下来。
“没事的。”
他小声安慰:“我刚刚听见他们说,明天晚上他们会出去庆祝,到时我们再找机会,向那个大叔求救。”
说着,徐星临还朝沈知夏扬了扬唇角。
“知知,你一定会出去的,我还等着你请我吃红豆酥呢。”
沈知夏勉强镇定下来。
又眨眨眼,好奇:“我还以为你攒了那么多感冒片,是给他们准备的。”
徐星临身体不好,总借故和胖子讨要感冒片。怕他生病不好出手,所以胖子也没怀疑。
沈知夏振振有词:“我每次吃感冒片,很快就睡着了。”
沈知夏知道感冒片的副作用是嗜睡,还当徐星临是准备偷偷放在胖子的饭食里边。
她见过对方将感冒片碾碎。
只是她从未想到,徐星临碾碎的感冒片,是用在自己身上的。
她还记得那天晚上,自己皱着眉,问徐星临。
“小九,你有没有觉得……这水的味道有点奇怪?”
“没有吧,我的和以前一样,你要不要再多喝一点试试?”
沈知夏信以为真,没过多久眼皮就开始上下打架。
再往后,她只看见徐星临朝自己扬了扬笑脸。
沈知夏是睡到一半才发现自己忘了和徐星临说晚安。
迷迷糊糊醒过来时,却发现徐星临已经不见了人影。
客厅传来胖子气急败坏的声音:“跑了,他往楼上跑了!”
小个子轻啐一口,笑得猥琐:“怕什么,二楼的防盗门早被我锁了!看老子怎么弄死他!”
然而他们没想到,徐星临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往楼下跑,他直直冲向天台。
本来就是烂尾楼,沈知夏甚至能听见楼道传来的脚步声。
急促又凌乱。
沈知夏住的是顶层,再往上就是天台,她隐隐还能听见天台传来的说话声。
那之后的很多年,沈知夏都忘不了。
当时自己被关在那间屋里,只透过那一扇小小的窗口,就那样直直看着徐星临从窗口掉下。
速度很快。
快到沈知夏还没冲到窗前,外面已经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
然后——
万籁俱寂。
徐星临走的那天,没有瓢泼大雨,也没有漫天飞雪。
相反的,那天晚上月亮很好看,星星也很亮。
然而沈知夏却永远失去了她那颗星星。
一屋子十九个小孩,最后只救回了八个。
沈知夏就是那八分之一。
……
“小九。”
酒店房间内,沈知夏醉醺醺抱着酒瓶,一双眼睛早就哭成杏仁眼。
她今天在墓园待了一整天,要不是最后被守门的阿伯发现,沈知夏估计还能在上面待一整晚。
为数不多的理智只能撑着沈知夏回到了酒店。
地上满是喝光的酒瓶子,沈知夏蜷缩在角落,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左手还抱着一小盒红豆酥。
“我给你带了红豆酥,这家的红豆酥……是我吃过最好吃的了,你一定会喜欢的。”
沈知夏喝得酩酊大醉,酒精麻痹了她的神经。
直到门外陆陆续续连着传来敲门声,沈知夏才迷糊醒了过来。
她人挨着床和墙壁之间的空隙坐着,只撑了半边的手臂,抬眼往屋外瞧。
除了一小盏橘黄色的小灯,再无其他。
沈知夏又重新趴着睡下,临睡前还攥着自己右手的平安绳不放。
似是幼鸟找到了归属般安心。
窗外灯火通明,如同点缀的灯火,为黑夜撑起一点光亮。
自从收到沈知夏在南城的消息后,江旭就马不停蹄赶了过来。
凌晨三点半,江旭候在房间外,一双墨色眸子看不清情绪。
沈知夏下榻的是沈家的酒店。
一门之隔,江旭陆续还能听见房间隐约传来的铃声,确定是沈知夏的手机无误。
提了一整晚的心终于放下。
江旭虚虚靠着门,颀长身影映在墙面上,倦鸟般孤独落寞。
沈知夏的电话始终没有接听,好在她哥哥还算靠谱。
沈时喻本来提前了一天想回南城,结果转乘中遇上有人朝飞机丢硬币祈福。
整个航班被迫取消。
沈时喻不得不重新改签,接到江旭电话时,他人正好准备登机。
“她电话我也没打通。”
“你现在已经在知知房间门口了?”
那段往事沈家每个人都恨不得将沈知夏的记忆永久尘封,根本不可能主动提起。
江旭隐约察觉到沈时喻在避讳着什么,然而他当时一颗心都挂在屋里的人上,无暇顾及其他。
“酒店的前台说,知知是在下午五点办理的入住手续,然而晚上七点侍应生过来敲门送晚餐,屋里无人应答。”
江旭语气冷冽。
沈时喻皱眉不语。
他是知道内情的,8月10日是徐星临的忌日,沈知夏每一年的今天都不会好过。
她一直觉得是因为自己徐星临才会从高楼坠下。
导火线是自己,否则她的小九也不会死在那个黑夜。
再后来她开始借助酒精,有一年甚至还喝到酒精中毒,好在发现得早,才没有酿成大祸。
怕往事重演,沈时喻不敢耽搁。
忙不迭联系了酒店经理,让人送了房卡上楼。
房间重启时,沈知夏还没醒过来。
浓重的酒味在整个房间弥漫,房间点了一盏橘色的小灯。
光线并不明朗,江旭差点还踢翻了一个酒瓶子。
玻璃发出清脆的碰撞声时,床边的一团黑影终于有了动静。
沈知夏睁着迷蒙睡颜,喃喃抬起头,唇角还往上扯了一扯。
“你来啦。”
第三十五章
夏天的夜晚总是聒噪的, 蝉鸣虫叫充斥着耳廓。
沈知夏考拉似的挂在江旭身上,男人的肩头早就僵住。
一晚上的提心吊胆在此时完全化作了怒火。
他视线一点点往下,最后落在沈知夏微醺的睡颜上。
可惜罪魁祸首已经闭上眼, 完全不知道自己方才说了什么。
“沈知夏。”
江旭嗓音微沉, 他毫不客气扳着人下巴往上抬。
男人眼底隐隐有了怒气,江旭咬牙:“我是谁?”
可惜沈知夏却不为所动, 她一只手还环着江旭脖颈,眼角还有泪痕。
江旭一瞬不瞬盯着人, 双眉紧紧拢在一处, 胸腔震若鼓声。
好像很久之前, 沈知夏也说过同样的话。
她会趁着无人角落, 偷偷卷了自己袖口,一张小脸微皱着。
“阿旭, 你怎么好像一直不开心?”
起初沈知夏跟在江旭身后跑时,江旭从来都没拿正眼瞧过人。
好几次还鸽了人,然而沈知夏却从来没生过气。
她只会规规矩矩笑了笑, 嗓音是天生的温柔。
“没事的,我等阿旭忙完就行了。”
好几次陈曜起哄揶揄, 沈知夏也不生气, 像是温顺的小羔羊。
“阿旭开心就好啦。”
“我只想要阿旭开心。”
沈知夏几乎是对江旭百依百顺, 以至于很长的一段时间内, 江旭以为所有的女孩都如同沈知夏一般。
直到看见陈曜无理取闹的女朋友。
那时开始, 江旭才开始正眼瞧人, 不过对沈知夏也谈不上心悦。
只觉得沈知夏听话, 好糊弄,省麻烦。
她不会告状,也不会在姜艺面前搬弄是非, 偶尔给点甜头就开心大半天。
江旭很满意这样的人。
夜色浓重,房间只留了一抹光亮。
沈知夏本来就白,江旭掐这么一会功夫的时间,她下巴已经有了红色的指印。
江旭松开手,双眉却依旧没有舒展。
“沈知夏,我是谁?”
一遍又一遍的质问之后,怀里的小人终于不耐烦睁开眼。
再三看了江旭好几眼之后,沈知夏好似才清醒,透过一双朦胧睡眼,迷糊道。
“……阿旭。”
再简单不过的两个字,江旭却心满意足,紧拢着的眉毛也终于舒展。
然而还是不忘重复一遍。
“沈知夏,我不是陆衡。”
他眉眼难得掠过几分疲惫和无力,江旭攥着的左手稍稍松开,他低着头。
“……你别认错人。”
如若不是沈知夏已经睡去,江旭是绝对不会说出这样的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