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吧?”宋秋寒点头。
二人都陷入沉默。
林春儿曾采访过一个画家,那画家画水墨山水,层层叠叠深深浅浅黑白灰,却有无穷意境。他说国画讲究留白,你看那一一片云雾,虚虚实实画不出,但微微留白那几笔,便将心中所想跃然于纸上。这就与人生同理,头脑中塞着无穷无尽的东西,但还是要有留白。有留白就有了想象。
那家荷叶粉店的他日际遇就是留白。
春儿举起酒杯:“敬,荷叶粉店老板。”
宋秋寒点头:“敬。”
宋秋寒突然有很多问题想问林春儿,但他都没有问。他去美国的头几年无数次打过一个同一个电话,电话那头始终忙音,从没有人接起。二十岁那年,母亲因病去世,他亦生了一场大病,在睁眼醒来那一刻自己吓自己,若是就此归西,还有什么人应当亲自告别呢?应当就是那个人了,自从那天分开后,就突然从世界上消失的那个人。他最后一次打了那个电话,执着的听着忙音,听到二十岁的他泪流满面。彼时的痛苦就像浩渺人生,一眼望不到头,上不了岸,无法摆脱,如影随形。
散了就散了。
像一阵烟。
“介意我抽一根烟吗?”他拿出一根香烟问林春儿。
林春儿摇摇头,而后伸出手:“也给我一根。”自己伸手拿了一根叼上,朝宋秋寒笑笑。
宋秋寒没有讲话,为她点烟。
林春儿不会吸烟,学着宋秋寒的样子吸了一口,呛的她接连咳嗽,第三口终于作罢,摆了摆手:“不行不行,做不了抽烟的性感女人。”她将一条腿叠到另一条腿上,手肘放在桌上,手指夹着烟,做出疏离姿态:“像花样年华中的张曼玉,该死的性感和美丽。”
宋秋寒看她一眼,伸手拿过她指尖的烟掐灭:“你从小就不是那种人。”那样乖巧活泼可爱笨拙的女孩,见到宋秋寒和陈宽年躲在学校墙角抽烟,气的直跺脚。想到她那时的样子,宋秋寒笑出声:“当年抽烟没少被你告老师。你说你小小年纪,管的事儿倒是不少。班里明明有纪律委员,却什么事儿都有你。”
“你们背地里叫我烦人精!”林春儿时隔多年控诉他们:“陈宽年叫的最凶。有一天你们逃课,我远远追过去,陈宽年墙刚翻了一半,回头看到我大喊一声:快跑!烦人精来了!”
二人大笑出声。
宋秋寒伸出手拍拍林春儿的头:“是挺讨厌。”而后收回手问她:“再喝点儿?”
“可。”又起身去拿酒为二人斟满。
“你现在倒是能喝酒了。”宋秋寒见林春儿只是微微红了脸,加之前面喝那两次,发觉她酒量属实不错。仰头将杯中酒喝掉一半,而后将林春儿的酒倒进去:“女孩儿还是少喝些。”
“倒不常喝,也不是与谁都喝。分场合,分人,酌情,看量。”
“就你嘴硬。”宋秋寒看她一眼。
林春儿笑出声:“半斤白酒可以的。你把刚刚倒走的酒还给我。”
“做梦。”
宋秋寒将自己的酒干了,又喝掉林春儿那半杯,而后起身去结账:“走吧!不是明早要走?”
“你没事吧?”林春儿跟在他身后,粗略算了算,喝了有半斤多,多少有点担心他。
宋秋寒并未答她,出了门看到前头的小巷昏暗一片,回头问她:“若是你一个人走这条路,会不会怕?”
“会…吧?没一个人走过诶。”
宋秋寒看她瑟缩,笑出声:“出息。”
二人穿过这条昏暗小路,如当年宋秋寒送林春儿回家的那条路。那时治安并不那么好,有一个晚上一群人下了晚自习回家,听到一旁黑漆漆的小路传来呼救声,宋秋寒大喝一声:“谁?”便和陈宽年撒腿跑了过去,少年英勇,救下了一个刚被歹人拖进黑暗中的少女,从那以后,为确保安全,班中同学便结成了几个小队,由男孩们互送女孩们回家。
彼时温暖。少年们不辞劳苦,逐一送女孩回家。宋秋寒和陈宽年负责四个女孩,袁如和林春儿是其中之二。六个人凑在一起画线路图,明明该第一个送林春儿,宋秋寒却说林春儿身高体胖堪当半个男儿,要林春儿留下壮胆儿,待将大家都送走,由他去送林春儿。
去往林春儿家中那条小路比今日的还要黑。林春儿颤巍巍哆嗦嗦跟在宋秋寒旁边,平日里每天偷偷抽烟的男孩那会儿却连火柴都不燃,不仅不燃火柴,还会走着走着突然跺脚吓林春儿,直将林春儿吓得魂飞魄散才作罢。林春儿气急,与老师告状要换安保人员,老师却说文科班男生少,要她将就用。
二人都想起这段往事,林春儿生怕宋秋寒还像当年一样坏透了,便伸手抓住他毛呢外套的衣角:“你别想吓我啊!我现在跑的可快了。而且我作为一个成熟女性,已经彻底不畏惧黑暗了。”说不害怕,声音却还有些打颤。
宋秋寒任她握着他衣角,缓行慢走。抬头望天,竟有一颗两颗三颗星。
林春儿也抬头看星,心中暗道:方寸是星河。
宋秋寒一直将她送到楼下,抬头看看第五扇窗,亮着灯。
“宵妹回来了。”林春儿说道。
宋秋寒点头:“上去吧,明天不是还要早起吗?”
“好。谢谢你今天请我撸串儿。”
“不客气。”宋秋寒后退一步,下巴朝远处点:“走罢!”
那时他将她一路送到家门口,不管途中多惊心动魄,都会毕恭毕敬将她送到她爸爸面前。彼时的林春儿会抬起手认认真真与他道别:“谢谢你宋秋寒!再见宋秋寒!”
每天都有宋秋寒。
宋秋寒是天上星。
第14章 阳光晴朗,微风和煦
林春儿一进门便跑到窗边,动作之速吓到了正在做面膜的宵妹:“祖宗,你干嘛呢?”
春儿并未答她,她正看着楼下的宋秋寒。他刚刚转身走出几步,那个帆布袋子在他肩上颇显滑稽。他慢步向外走,细长的影子拖在地上。
一直目送他,直至看不到。
宵妹不知何时站到她身边,早已摘掉面膜,轻轻用手指按摩脸颊,凑到林春儿脸庞吸了吸鼻子:“喝酒了?”
“嗯。”
“跟宋秋寒?”
“你怎么知道?”
“楼下那人不是他吗?”
“哦。”
二人又站了会儿,林春儿这才叹了口气:“哎,今天脱马甲了。你知道姜方路吧?”
“知道。当年对你有企图,被你无情拖黑的那个人。”宵妹笑出声,要说林春儿的桃花可是不少,能出一本书了。
“嗨!年少轻狂。姜方路是宋秋寒在国内的律师……这世界也太小了……”春儿靠在沙发上:“太尴尬了。”
“坦白你单身的事啦?”宵妹捏她脸:“坦白完了二人就喝酒去了?宋秋寒怎么说的?”
“他能说什么,是他说谎在先。他也没有未婚妻。”
…………
宵妹彻底愣住,过了半晌摇摇头:看不懂看不懂。起身回了房间。留林春儿一人神游。前几年宵妹说学校旁边的那一排平房被拆掉了,十一中附近是市政市容建设中的重要之地,而今是绿化带和开放公园,曾经的那些小店不知搬去了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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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秋寒进门之时尚姨还未睡。
他在门口换鞋,肩上还挎着那个帆布袋子,嘴角扬着,是好心情。
尚姨也不问,问他他也不会说。只见他拿出一个杯子,杯子尚姨自然认得,他在日本定制的,不许任何人碰的水杯。宋秋寒将杯子洗了,而后倒了杯热水。见尚姨饶有兴致的看着他,知晓尚姨又好奇了。
但宋秋寒就是不说,靠在沙发上,微闭着眼。
尚姨终于忍不住,指着他红着的脖子:“喝酒啦?没少喝。”
“嗯。”宋秋寒嗯了声,他还是觉得不尽兴。不知道为什么,这几次与林春儿吃饭,他总是不能尽兴。怎样才算尽兴呢?他也说不清。
“与谁喝的呀?”尚姨又问。
“林春儿。”
“哦哦哦哦!”尚姨笑了:“林春儿好玩。与她喝酒非常开心,尚姨希望你往后多与她一起玩,没准儿你也能开朗些。”尚姨是心疼宋秋寒的。现在算起来也有十二年了,打他母亲去世那年起他像变了个人一样,这些年愈发寡言。那天那些同学来到家中,宋秋寒的开心是写在脸上的。像现在一样,虽然他不言语,但嘴角微微扬着。
宋秋寒朝尚姨笑笑,握着他的水杯回了房间。待收拾好了才想起该与林春儿说一声,于是给她发了一条消息:“我到家了。”
林春儿此时正在收拾行李,听到手机响,拿起来看到是宋秋寒说他到家的消息。想起他说要她带他充电,便回道:“到家就好。好好攒钱,等我回来带你去充五千块钱的电。”
“好。等你回来。行李收拾好了?”
林春儿发来一张照片:一个巨大的GREGORY登山包放在墙角,她聊天之时动辄发照片的习惯谁如何养成的?又直接又真实,宋秋寒笑出声:“70升?这次去哪儿?”宋秋寒作为一个极限运动爱好者,这些年在这个方面烧了不少钱。GREGORY是性价比之王,他有一个同系列登山包,陪他上过珠峰大本营。
林春儿竖了拇指:“厉害。去新疆。”
“南疆北疆?”
“南疆。”
林春儿回南疆,宋秋寒想了很久,回了句:“注意安全。”宋秋寒其实有心想问的详细些,可有当地人做向导?行程如何安排的?一些特殊的注意事项可了解清楚?但后来还是作罢,林春儿具有独立思考的能力,宋秋寒相信她。他并不知林春儿而今在做什么,但他知晓是有许多人以旅行为生的。以林春儿读书时的文学功底,做一个旅行博主是绰绰有余的。在他心中林春儿又变成了一个旅游博主。宋秋寒兀自笑出声,他今天接连两次去定义林春儿,这太奇怪。
“谢谢。晚安。”
“晚安。”
林春儿道了晚安,扣上眼罩,眼前一片漆黑。她曾有一段时间,患上了很严重的睡眠障碍。那时在国人还极少有人知晓褪黑素是什么的时候,她就开始吃,每天两片。患有睡眠障碍的人,入睡极为困难,在睡着之前很长一段时间内,即便是有意识去放松,大脑仍在活跃;待好不容易入睡,又极易醒来。这种痛苦令人极其害怕夜晚的到来。基于这个原因,她曾提议张老师联合国内的主流媒体做过一个关于世界睡眠日的活动,要更多人来关注睡眠质量及睡眠的重要性。也在那个活动后,她深刻的了解到人的失眠原理,并有意识进行了自我的睡眠训练。
但今天,林春儿的睡眠训练并不管用。
她满脑子是宋秋寒问她那家荷叶粉店之时的神情,是成年人隐忍的痛苦。林春儿不再是当年那个未经世事的少女,她知晓每个人都有不易,都会有痛苦。只是在她心中的理想花园中,宋秋寒就该是那个在晴朗天气里住着的少年,人生的痛苦都该远离他。
林春儿辗转大半夜,终于熬到闹钟响。她凌晨四点出发,去赶早班机。
这一趟飞新疆是去见当地的伙伴,以及去做一个项目的前测。他们团队在新疆有一个小小的工作室,工作室只有7个人,主要做新疆人文、风景、美式方向的内容。林春儿有将近一年没有见过他们了,亦十分想念新疆的三炮台茶。
当林春儿落地之时,已近十点。乌鲁木齐的早晨刚刚开始,空气中弥漫着羊肉串、烤馕、拉条子的味道。她猛吸一口鼻子,觉得自己的灵气又被加满。径直背着包去从前那家店要了碗汤揪片子。老板娘端来之时指了指桌上,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问她:“够不够?”
“够的。谢谢老板娘。”林春儿在碗顶撒了一勺辣子,低头吃起来。
吃过东西,又徒步去了酒店。
她住酒店之时倒不像创业者,一般会挑一家好一些的酒店。到了酒店,认认真真配合安检,这才办了入住。
这趟新疆之行预计半个月。林春儿冲了澡补了一觉,而后才联系哈吾勒:“我到了。”
哈吾勒发了一个问号:“不是说晚上?”
“担心你来接,谎报军情了。”
“再这么见外就拖黑漂流瓶见吧!”哈吾勒回道:“还是上次那个酒店?”
“是。”
“等我,十分钟就到。”
新疆分公司就在酒店附近,加之哈吾勒身高腿长,一路跑过来,不到十分钟就敲响了林春儿的门。哈吾勒是林春儿此生资助的第一个学生,十二年前她拿到第一份实习工资,想送自己一份毕生难忘的礼物,于是参加了一个扶贫计划。她捐出了500元。一个月后,她收到了哈吾勒的来信,信上男孩附上了一张照片,维吾尔族少年有一双深邃的眼。这一帮,就是七年。
五年前哈吾勒大学毕业,林春儿问他想做什么,他并不想离开新疆,想继续从前林春儿教他做的事,于是新疆分部启航了。
林春儿给他开了门,二人热情的拥抱。哈吾勒大手拍在春儿背上:“好姐姐!”
春儿被他拍个够呛,大笑着踢了他一脚:“还是这样鲁莽!”
哈吾勒亦笑出声,走到窗前那把椅子上坐下:“这会儿去公司吗?”
“先不去了吧!想去博物馆。”
从前每次林春儿来新疆,宵妹都会吓的半死,直到有一年被林春儿生拉硬拽来过一次,这才放下心来。后来她读考古,新疆又变成她心中神圣不可侵之地。这次本应跟着林春儿一起来,可她老板要在一个论坛做演讲,将演讲内容交给她来写,是以不得不错过。临行前交给林春儿一个任务,要她去帮忙拍一下镇馆之宝。她最近在研究博物馆内容陈列,闲暇之时跑了许多博物馆。
哈吾勒带着林春儿去公司楼下开了车,而后带她去博物馆。他如今是一个工作狂了,这一路并未闲着,将后天启程南疆的一些安排和项目构思与林春儿细细的讲。林春儿之所以将这个实验项目定在南疆,是因为她和哈吾勒的理想主义在作祟。他们希望有更多人看到这里,有更多人,尤其是投资者敢来这里,也让这里走出去。他们自知力量十分渺小,但他们就是想试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