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玉姑姑有些犹豫,看了眼里头。
贺谦耳力一向很好,怎么可能没有听见。
此刻薄唇紧抿,眼底锋芒收束不住,自眼角眉梢倾泻而出,让人瞧一眼都觉得心惊害怕。
太皇太后此刻却是起了兴趣揶揄他:“要放人吗?”
贺谦自嘲般的看了一眼外头,能不放人吗?
多待在宫里一日,她怕都心惊肉跳,过的极其不好。
多可笑啊,他打下这皇城和天下,却被她视作牢笼。
贺谦讽刺的勾了勾唇。
太皇太后心里叹了口气,还是坚持让把人给请进来说话,这两人性子一个比一个倔,那她就来做这个中间人。
趁着宫女出去请人,太皇太后也问出了那个一直想问的疑问。
“怪她吗?”
旁人不知,她却是知道,当初,她的孙儿早就接到了消息,之所以要赶回来,无非也就是为了这个丫头,他想带她走。
可惜,就是这样看重的一个人,却拒了他的心意。
贺谦那也从韶府回来后,其实有想法子见过太皇太后一面,那一晚,他浑身湿透,整个人狼狈不堪,即使受到那样的待遇,却没见他真的气馁,但当时,他眼里的光才是真正的灭了。
“怪。”
贺谦没有犹豫。
“但怪的是自己,不是她。”
“孙儿怪自己明明得到了,却不得不错过。”
良久,太皇太后轻轻叹了一声:“哎……”
太皇太后坚持要她进去,韶柔心里虽后悔,却还是不得不咬着牙,慢慢走了进去。
有那么一瞬间,她突然想到了从前的某个画面。
也是这么一个晴天,太皇太后传她进宫,那时候的太皇太后不喜她,所以她忐忑。此刻她也忐忑,谁能想到,可如今的忐忑,却是因为他呢?
命运有时候,真的会给人开一个巨大的玩笑。
同样是春日,同样是天气晴朗,春日的阳光同样从慈宁宫外柔柔的洒进来。
韶柔回想起那日,她从地上站起来,琥珀色的阳光洒在少年的脸上,连带着他的笑意都漫上了温柔。
可如今,韶柔依然在行礼,却再也听不见那声揶揄般的轻笑,也瞧不见那样温柔的神情了。
眼角映出了一抹金色,韶柔认得,那不是阳光的金色,而是他龙袍的金丝绲边,迸着刺目的光,让她几乎睁不开眼。
她没有抬眸。
“臣女韶柔,给太皇太后请安,给……陛下请安。”
压迫感弥久不散。
太皇太后温柔的开了口:“起吧。”
“谢太皇太后。”
“青玉,赐座。”
一切都与记忆中对上了,一切却又与记忆中完全对不上。
韶柔咬着牙,似要咬碎,极力保持着面上的平静。
“皎皎,坐吧。”
一声皎皎,让在场的另外两个人都有半分的错愕,韶柔步子僵住,她有多久,没听见这声称呼了。
太皇太后笑眯眯的:“哀家没叫错吧?”
韶柔不敢去看上头,只是胡乱的点头:“太皇太后没错。”
“那便好,皎洁纯白,好名字,像月亮一样。”
韶柔苦笑:“太皇太后,您谬赞了。”
落座后,韶柔便想立马开口,太皇太后却不紧不慢的说了句:“皎皎还没用膳吧,正好,先过来一起用些吧。”
韶柔都有些晕眩。
“臣女……用过了。”
贺谦捏着茶杯的手微微用了力,那青瓷上都多了几道细纹。
“无妨,陪哀家用些点心就是。”
话说到这个份上,韶柔再拒绝便是说不过去了。
只得硬着头皮挪了过去。
几乎是一瞬间,贺谦站了起来,面上阴云密布,方才的茶盏已重重搁置在桌上,朝太皇太后一揖,“孙儿想起勤政殿还有些事,便不陪祖母用膳了,改日再来看望祖母。”
竟怕他怕到了这个地步,他再在这里留下去,怕是真要将她吓出个好歹来。
韶柔掐了掐掌心,一阵酸涩涌上心头,努力的克制住自己不去看,也不去想。
太皇太后心里翻了个白眼,忍不住去揉了揉额头,真是对冤家!到底要怎么样!
屋子里的人都在喊“恭送陛下”,可韶柔却好似什么也听不见一样,眼里终是起了水雾,声音也好似离自己越来越远。
浑身的力气都要被掏空,一年多以来的疲累似乎也都在这一刻全部涌了上来,眼前的东西也开始模糊,世界似乎天旋地转……
“女君?!”
有人在喊她,可韶柔意识却越来越远。
闭眼之前,依稀瞧见一个突然飞奔过来的身影,在她倒下去之间,牢牢的,接住了她……
第61章
韶柔从昏沉中悠悠转醒, 轻风拂过她的面颊,暖暖的,耳边似乎还有一个声音, “皎皎……”
熟悉又温柔。
是他……
韶柔缓缓睁开眼。
“女君, 您终于醒了?”阿元探头瞧她, 脸上漫着笑。
“吓死奴婢了,您身子太虚了, 太医说让您务必好好休养。”阿元一边说, 一边将人扶了起来,又在她背后垫上了一个软枕。
“这是哪……”
阿元扶她坐好, 艾芝也从外头走了进来,端着一吊铜壶,笑道:“是慈宁宫的西殿。”
慈宁宫……
她怎么在这了?
阿元解释:“您晕过去后, 可把奴婢们吓坏了,太后下旨, 您这几日必须就在慈宁宫住着,琅庭轩那边的东西, 都搬过来了。”
艾芝将东西放下, 取瓷碗往桌上一搁,拎着铜壶就往里头注, 是牛乳茶。
韶柔有些惊讶。
艾芝和阿元都抿嘴笑:“女君,您醒的不是时候, 再醒来早一点,就能看到陛下了。”
韶柔脸一红:“胡说什么。”
“奴婢可没有胡说,您可是已经睡了五六个时辰, 这期间,陛下就一直守在这, 刚刚前朝大臣说有急事,陛下才走了的。”
“是,陛下走之前,都不让奴婢们近身伺候,一直都亲自守着您呐。”
“就连这牛乳茶,也是陛下命人去柳记现买送进来的!”
韶柔捧着瓷碗,脸一红:“你们又笑话我!”
阿元和艾芝笑的直不起腰:“奴婢们不敢,只是实话实话!依奴婢们看,若说陛下心里没有您,当真是胡说八道,奴婢们都听姜公公说了,陛下这两个月根本不在勤政殿住,而是跑到了长月苑的偏殿里,只因……”
“只因什么?”
“只因那里能瞧见女君的院子。”
韶柔愣住了,突然想到了大理寺的那间房。
“女君,您去见见殿下吧,奴婢们瞧着他这一年多,心里也是不好受的。”
韶柔垂下了眸:“我,我拿什么身份去啊。”她和贺谦的婚约早就不算数了,况且……他不是要娶那个草原公主吗。
“即便是朋友也好,陛下还下了旨,让人去将韶府修缮一下,从前被那个王胜胡说八道,不就是误会了陛下吗?”
韶柔垂着眸,犹豫了一会儿:“韶府又不破,为什么修缮……”
阿元和艾芝叹口气,“能为什么呀,还不是为了您在宫里多留一阵儿,这么简单的道理,连奴婢都看出来了。”
阿元和艾芝说的话让韶柔心里也终于慢慢回了暖。
很多事,说白了,只是两人还没有坐下来好好谈一谈。
最难的日子都过去了,为何不好好的朝前看呢。
韶柔终于弯起眉眼,松出口气,捧着瓷碗,牛乳茶的热意和甜蜜回绕在舌尖,沿着心口也慢慢的泛起了一丝甜。
***
今夜无月,勤政殿内的小太监们上下眼皮打得厉害,时不时的瞥眼里屋,叹口气继续站岗。
早就该歇下的时辰了。
可里头的那位好像根本没这意思。
坐在书案前,脊背挺直,专心的批着公文,大殿内安静无比,能清楚地听见毛笔在纸上游走的簌簌声。
不知情的人见了,都不得不感叹一句,陛下当真心怀天下。
但只有姜富能清楚的看到,这位“勤政”的陛下已经来来回回将一句批文抄了快四五页纸了!
明明心神不定,却偏要装出一副淡定的模样来。
姜富叹口气上前:“陛下,明早儿还上朝,歇了吧?”
“朕不累。”贺谦头也不抬,固执的紧。
姜富又叹了口气,递了杯茶上去:“夜深了,慈宁宫太皇太后都歇了,就算人想来,也得等到明儿个不是?”
姜富话音刚落,贺谦便抬起了头,眼里射出嗖嗖的寒光:“朕有说在等人?!”
姜富只是低着头笑:“是奴才妄言了。”
贺谦哼了一声,终于将手上的笔搁到一旁,站了起来。
“朕出去转转,不必跟来!”
他要去哪里,姜富心里门儿清,不跟是不可能的,只道是带着人远远的跟着,陛下需要的时候,再出现就是了。
贺谦出了勤政殿,今夜虽无月,夜风却很是舒缓,他一路走,所经之处所有的人都向他跪地叩拜,可贺谦神情冰冷,衣摆所经之处,皆带来一阵寒意,让跪着的宫人瑟瑟发抖。
毕竟是血洗了皇城的新帝。
手段要比先前那位,厉害多了。
直到熟悉的宫殿映入眼帘,他紧绷的神情才稍稍柔了下来,慈宁宫外有一弯窄窄的拱桥,夜黑风高,他站在桥上,依稀能瞧见西殿一点微不可见的光。
太医早间把脉,道是小女君这一年多忧思过重,积累成疾,需要好好调理才能好转过来。贺谦当下就沉了脸,将阿元和艾芝叫了过去,一一盘问,这才知道她这一年多,到底过的是什么日子。
暗桩能报的,也只是一些大概,她过的多不好,贺谦也只是到今日,才知道了万分之一。
他想补偿她,却又不敢。
他的月亮害怕他,藏起来了。
在这小小的拱桥上不知站了多久,贺谦的眸光微动,那边的门,开了。
“女君,您这是要?”
“在屋里有点闷,想出来透透气。”
阿元给她披上了一件披风:“夜里凉,您还是早些回去歇着。”
韶柔点点头:“不打紧的,我就在院里坐坐。”
说完,便让阿元和艾芝去歇着,自己走到了院中的凉亭里。
站在这里,她也想去看看那个长月苑的偏殿。
她对自己小小的、难以启齿的心思有些羞涩,却还是固执的站在了凉亭的凳子上,悄悄的伸了伸脖子。
也就是这一刻,贺谦的眸里终于染上了一丝笑。
韶柔脖子酸腿也酸,却根本什么也瞧不到,她叹了口气,放弃了。
就在她准备回头站下来的一瞬间,她也瞧见了那个拱桥上的身影。
一瞬间,呼吸都要停了。
韶柔恐是自己瞧错,连忙拿手去揉了揉眼睛,果然,下一瞬,那拱桥上的身影不见了。
“呼……”韶柔吐了口气,应该是自己眼花看错了。
这大半夜的,他怎么会来这,要是真的看到她方才的丢人模样,还不如把自己刨个坑埋了算了!
韶柔拍拍胸脯,做贼一样的回了房。
只是不远处的拱桥下,贺谦听着房门关上的声音,唇角终于向上扬了扬。
今夜的月亮,终于肯露出一点弯钩了。
***
“啪”又是一个花瓶被元太后扔了出去。
“混账!哀家是太后,谁给你们的胆子,软禁哀家的?!”
这几日,在凤鸾殿伺候的太监们听这话耳朵都听出了茧子,为首的那个,用小拇指掏了掏耳朵,已懒得去应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