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然第一次主动撤退。
谢并未带人再追出去, 而是收兵回城。
两人回到城中,天际已经微微亮了起来, 所有人都在欢呼,他们守住了今晚,守住了。
谢率先下马后, 沈绛被他抱了下来。
这时, 沈绛终于能够细细打量着他的脸颊。
不再是那日她离开时,如白纸般苍白淡薄的脸色, 即便依旧清瘦,却那样平安的站在她眼前。
沈绛伸手, 指尖颤抖着抚摸他的脸。
眼眶一下红了起来。
“程婴,我没想到自己还能活着见你。”
不是他活着,而是她活着。
其实她已经做好了,死在这里的准备。
一旦城破, 她必不会苟活。
哪怕是死,她也会是战死在这里。
谢低头看着她, 突然伸手捧住她的脸颊,她的脸上全都是血污、泥污,脏的只有一双明丽清润的眸子,依旧那么熠熠发光。
“我活下来了。”谢低声说。
沈绛在听到他这句话时,瞪大双眸,还想要细问。
却因为一激动扭动了身体,让谢发现了不对劲。
她从一开始到现在,只有一只手在动,另外一只手臂,始终垂在肩膀处。
“你的手。”谢指着她的手臂。
他正要伸过来,沈绛退后,不让他看见。
突然,她整个人摔倒了下去。
“阿绛。”谢喊道。
谢再不顾得别的,立即将她抱了起来,幸亏周围的人,迅速给他引路。
将他们带到这几日沈绛休息的地方。
沈绛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当她醒来时,迷迷糊糊睁开眼睛。
却感觉到手边有什么东西。
温暖而柔软,于是她努力抬眸望过去。
直到她撞进一双温柔的黑眸中,她看见了他眼底的笑意。
沈绛眨了眨眼睛,问道:“我是做梦吗?”
“不是。”谢答她。
沈绛瞪大眼睛,一脸不可置信的望着他:“真的?”
说着,她就要坐起来。
吓得谢连忙去扶她,低声说:“快别起来了,你的手臂刚被大夫接好。”
沈绛这才察觉自己手臂不对劲,她低头问道:“我的手臂怎么了?”
“你忘记了?”谢皱眉,几个字中透着无尽心疼。
在得知她的手臂脱臼,谢的心如刀割,更恨不得立即杀了赤融伯颜。
昨日因为沈绛在身边,他这才没带人追上去。
沈绛这才想起来,自己被赤融伯颜制住后,为了挣脱,让自己的手臂脱臼。
她立即安慰说:“我没事。”
毕竟那么多人,连性命都丢掉了,她不过是胳膊脱臼。
都不曾骨折。
算是不幸之中的大幸。
“对了,现在城外的北戎大军如何?你这次来,带了多少人马?西北大营如何,”沈绛嘴巴如同连珠炮般,叭叭叭说个不停。
直到她看见谢无可奈何的表情。
她突然停了下来,眼睛突然变得晶亮,盯着他问:“你呢?你怎么样?”
沈绛问的那样小心翼翼,仿佛想要知道答案,又怕知道答案。
谢心脏抽痛,像是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了。
他再也忍不住了,俯身吻住她的唇。
大战之后的温情,来的那样迟,却又如此的恰到好处。
她的唇瓣柔软而甜美,在他的唇舌下,微微颤抖,仿佛要绽放。
这一个吻,那样的虔诚。
“我活下来了。”
沈绛忍不住说:“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快与我说。”
谢低声说:“还是你救了我。”
沈绛惊喜道:“清明和卓定,真的在北戎王庭找到S伊族了?”
“他们没有前往北戎王庭。”
对于这话,沈绛更觉得诧异,既然他们未曾去北戎王庭,那么为何又有解药。
“鸢三娘。”
谢说出这个名字,沈绛下意识道:“难道她与S伊族有关?”
谢颔首。
沈绛彻底愣住。
“你也别怪她一直没有跟你说实话,S伊族因为‘牵丝’,险些到了灭族的地步。是以活下来的族人都发誓,将世代守护牵丝的秘密,不再外露一丝。他们所有剩下的族人,都发过重誓。”
沈绛结结巴巴道:“那她为什么还要救你?”
“我说了,是因为你,”谢低声说。
原来鸢三娘一直生活在大晋,在内心中,她早已经将大晋看作自己的国家。
因此,她也一直敬佩沈绛。
在得知沈绛选择前往蕲州,而推迟了北戎找解药,鸢三娘再也顾不得当年的誓言。
她请示S伊族的族长,将牵丝的解药拿出。
而且还是天下之间,仅此一份的解药。
原来S伊族经历灭族之灾后,不仅牵丝在灾难中失落,就连牵丝的解药,在颠沛流离间,也只剩下了最后一份。
“三公子的毒,是彻底解了吗?”沈绛惊喜问道。
谢颔首。
可是在他抱住沈绛时,眼底有一丝异色。
沈绛忍不住开始追问他解毒时的情况。
原来那日鸢三娘将解药拿出后,众人强行给谢喂下解药。
让原本在昏迷中的人,慢慢醒转。
只是此毒名为牵丝,便有其道理。
便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解药入体之后,他的身体血肉慢慢有了痛楚,一开始,是一丝丝痛意,随后是一寸寸开始痛,最后宛如有人用刀子,一刀刀割下他的血肉。
痛。
剧烈痛楚。
最后是撕心裂肺的痛楚。
那样的痛楚无处不在,似乎是在血液中,又是在肉皮里,最后甚至连骨头缝里都开始痛。
要想解毒,不仅要吃解药。
还要施针。
大夫按照鸢三娘的吩咐,在他的穴道上扎入银针。
只是大夫扎针时,榻上端坐着的人,早已经浑身剧烈颤抖。
他整个人汗如雨下,仿佛此刻并不是坐在榻上,而是正坐在烈焰上灼烧。
没人知道,那一刻谢的痛苦。
血肉之处,无一不痛。
这样极致的疼,让哪怕一贯坚韧忍耐的他,都不禁陷入了眼前幻象之中。
鸢三娘在一旁喊道:“殿下,你一定要保持灵台清明,否则即便解毒醒来,也会成为一个痴傻之人。”
这便是牵丝真正狠辣的地方。
哪怕是在解毒之时,都让中毒者承受着无尽痛楚。
这样的痛,会让中毒者恨不得立即死去。
谢压根听不到她的声音,因为他早已经沉浸了无数幻想之中。
他眼前仿佛有人在哭号。
他努力去听,终于他看见了是一个孩童,他正一人孤身在一个破败不堪的地方。
他哀求不要丢下自己。
随后他看见那个稚嫩的孩童,在满地打滚。
终于在孩子翻滚时,他看清楚了对方的面孔,那是幼年时的谢。
他身为皇族如何,身为亲王之子亦如何,到最后也不过是一颗棋子,他的恨便是这样,一日日的聚集。
忽然他听到空中有梵音,敲击木鱼之声。
他看见一个稍大些的少年,行走在佛庙的红墙之中,直到他被关在一个密不透风的暗格之中。
他的手指狠狠的挠着头顶木板。
直至挠出血痕,血腥味在周围弥漫。
依旧未能看见一丝光明。
就如同年幼的他那般,就那样坠入黑暗之中吧。
谢的身体颤抖越发厉害,就连呼吸都变得急促,如同陷入一种自己如何都挣扎不了的幻境。
他想要保持灵台清明,可是却又一个恶劣的声音一直在笑。
坠入炼狱吧。
这世间有何好,跟着我一起坠入无间地狱吧。
可是他不是一直就在炼狱之中吗?
他不是一直承受着非人般的痛楚吗?
直到一个白衣身影出现在遥远的尽头,她与他跟着这片炼狱。
到处都是凄惨哀嚎声,妖魔鬼怪在肆意横行,想要将他吞噬。
可是远处那一道白影始终在望着他,他也努力抬头。
直到他听到一个清楚的声音。
“程婴。”
是她的声音,她在唤他。
谢浑身的痛楚,在这一刻仿佛被减缓,那种撕心裂肺,想要将他拽入炼狱的痛,好似渐渐消退。
一瞬间,他心底泛起了无尽眷念。
他好想再听她的声音。
阿绛。
他在心底喊着她。
正是靠着这一丝执念,他熬了过来。
还有一个人在等着他,等着他去找她。
虽然他之前在昏迷之中,可是他听到晨晖和清明提到关于她的话。
她去了蕲州,她要去守护蕲州百姓。
她有危险。
她一定也在等他。
这样的念头,如同在他心底死死扎下了根,无论再如何痛苦,始终让他神思清醒。
“程婴,我先前在这里做梦,梦到你了。”突然沈绛开口,打断了谢的思绪。
谢怔住:“你梦到我了?”
沈绛指了指门口,低声说:“你就站在那里,你还喊了我的名字,阿绛。”
在这一刻,谢脸色微变,他急急问:“那你呢?”
“我自然也叫你了,我喊你程婴。”沈绛笑了起来,只是有些懊恼说道:“可是我喊完之后,就惊醒了。”
谢望着她,如同被定住。
这天地间,他不信鬼怪,不信神佛。
可是这一刻她说的话,却让他彻底怔住,难道冥冥之中,真的有神灵?
“阿绛,是你让我醒来的。”谢伸手抱紧她。
是她,真的是她。
哪怕隔着百里之遥,他真的听到了她的轻唤,回来了。
*
沈绛醒来后,便再也顾不得自己伤势,要求上城墙。
对面北戎大军依旧还未退。
沈绛也是在之后才知道,谢只带了三千骑兵,而且他们快马加鞭,除了铁箭之外,其他军备器械都未带上。
“对了,宋牧他……”沈绛突然想到什么,说道。
谁知谢却已经点头,他说:“我知道,他与北戎人有勾结,此番你之所以会来这里,全因被他所迷惑。”
“你们都知道了?”沈绛怔住。
她喃喃说:“这么多天过去,我还是一直不敢相信。”
她怎么都无法相信,宋牧居然会勾结北戎人。
“林度飞他们什么时候能赶到?”沈绛问道。
谢说:“林度飞最迟后日便会到。”
沈绛彻底愣住:“后日?我们城中的军备器械早已经用尽,即便粮草还充足,也绝对无法阻挡北戎人的进攻。”
“进攻?”谢脸上露出嘲讽,他轻笑说:“左将军千里奔袭,此时已经直奔北戎王庭,要是赤融伯颜再不后撤。他的老家可就不复存在了。”
沈绛没想到,他们已经制定好了缜密计划。
她立即兴奋:“原来是这样,那好,我们就再守两天。只要我们能把守住,赤融伯颜哪怕退回草原,也再也无家可归。”
“而且我们可以趁机放出左将军攻打北戎王庭的消息,北戎士兵也并非孤家寡人,他们的家人、妻子儿女都还在王庭,若是他们再不及时撤回,只怕就晚了。”
登时,沈绛的心头放松了下来。
虽然谢只带来了三千人,但是他却带来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先前赤融伯颜不是故意在城中散播消息,想让沈绛出城投降。
如今沈绛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于是她立即兴奋的要安排士兵,前去城墙上叫骂。
让北戎士兵都知道,左将军带兵攻打王庭之事。
“这招围魏救赵,用得好啊。”
谢见她要起来,本想按住她,可是却又在片刻思量后,还是放手让她起身。
此刻,她是一城主帅。
是将军。
而并非只是单单他一个人的阿绛。
果然谢早已经安排人在城楼上大喊,甚至还将纸条裹在箭羽上,射到北戎人的阵地上。
不过一个时辰,整支北戎大军,便已经知道了左丰年,即将攻打北戎王庭的事情。
登时,人心惶惶。
就连主帐内,都有人开始劝说赤融伯颜退兵。
“赤融王子,咱们攻打了这么多天,依旧未能攻下蕲州城。如今左丰年亲自带兵攻打王庭,王庭不到两万兵马,如何能抵挡得住左丰年。还请赤融王子,迅速下令撤兵吧。”
这次赤融伯颜收服了北戎贵族,势要一雪前耻。
他几乎将整个北戎的大半兵马都带了出来。
可是现在,造成了王庭防御空虚,若不及时回去增援王庭,只怕他们连家都没了。
赤融伯颜一脸阴鸷,眼神森冷的望着对方。
突然问道:“还有谁与他一个想法?”
不少人面面相觑,一副想说话又不敢说的模样。
自从得知王庭被困之后,不少人便已经心生退意。
即便如今蕲州城有一座金山,若是他们攻打不下来,也与他们无关啊。
“现在蕲州已来了第一批援军,说不定第二批援军也正在路上,要是咱们再不撤退,岂不是要陷入包围之中。”
有个心直口快的贵族,立即不悦道。
他起身吼道:“我是听了你的鬼话,才跟你一起来蕲州。如今王庭有难,我要带我的士兵,回去救王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