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事到如今,她已经没有退路,哪怕明知前方有危险,她也要去闯一闯,弄明白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李全、山叔等人以一种十分害怕、哀求的目光盯着她看,但眼前的情景如雾般迅速散去。
半毁的大殿、悬挂的尸体、恐怖的巨大提线魔魂逐渐消失,光线迅速穿破云层的封锁,驱散阴霾,照入这座传承了近千年的古寺之中。
‘咚——咚——’
悠长的钟声响起,鼎沸的人声嘈杂无比的传入了宋青小的耳朵之中。
“啊——”痛苦的呻吟声从宋青小的下方传来,她下意识的低头一看,见到一个骨瘦如柴的年迈乞丐正躺在她脚的下方,有口涎流出,脸色泛着腊黄,眼白呈青灰之色,像是命不久了。
那乞丐的身下有黄水渗出,像是十分痛苦,不时发出细碎的吟哦。
一个年纪与阿七相仿的小男孩跪坐在他的身侧,吸着眼中的泪珠,既是害怕,又带着一种警惕的神色。
他与阿七有些相像。
不只是说年纪,而是他们都饱受磨难之后所透露出来的一种不属于他们这个年纪的眼神。
小心翼翼的,既有对生存的渴望,却又像是被现实磨得麻木,带着一种十分矛盾的感觉。
男孩很瘦,他不知从哪里弄了一个破旧的麻袋套在身上,腋下两侧敞开的大口可以看到他腰间根根分明的肋骨,几乎皮包住了骨头。
他的肚子很大,血管的纹路异常清晰,像是一条条青色的虫,爬在他皮肤底下游走。
“爷爷,爷爷别死。”
他轻声的哀求,俯身想要去擦拭老人嘴角流出的口水。
那脑袋撞了过来,宋青小本能的想要闪躲,却在下一瞬,就见到小孩的手颤巍巍的从她双腿穿过,落到了老人的脸庞处。
“这……”
她的瞳孔放大,一下明白天道寺中,提线魔魂所说话的意思了。
“只是一个过客……”
“可以看到曾经发生过的事……没有办法改变进程……”
第一千一百章 阿七
宋青小没有像前两次一样融入这个世界的场景之中,第三次进入时,她被这个世界排斥,变成了这里的一个过客。
枯瘦如柴的孩子的胳膊穿过了她的小腿,抱住了气若游丝的老头儿。
老头儿明显已经快不行了,却因为心中还有牵挂,那口气一直梗着,不肯落下。
“天道寺里的高僧法力高强,他们说了,每月都有两天会布施发药……”
小孩将年迈的老人的头颅抱了起来,满怀希望的道:
“爷爷,很快就轮到我们了。”
他说话的同时,宋青小转过了头。
在她的脚下,是一条长达至少百梯以上的长长石阶,每一处石阶上,都或躺或跪着大量属天道寺的虔诚的信徒。
这些人蓬头垢面,瘦得皮包着骨头。
苍蝇围着他们乱飞,这些人却一脸麻木,如同行尸走肉。
他们衣着褴褛,看上去又脏又落魄,许多人身上带着化脓的伤口,与天道寺干净、巍峨的形象大相径庭,如同藏纳在这座庙宇下的一些见不得人的污垢似的。
“爷爷……别丢下我……孙儿只有您了……”
小孩轻轻的哀求,将头低了下去,紧贴着老人干瘪的脸颊。
这一句话像是激起了老人的求生欲,令他那一双灰蒙蒙的眼瞳用力一收缩,大吸了一口气,喉间咳了几声,咳出一大口痰后,精神顿时振作许多。
那先前还十分害怕的小孩,见此情景,露出一丝惊喜之色,拿手指替老人擦了擦嘴角。
“快轮到我们了,快轮到我们了……”
停留在祖孙二人身上的苍蝇,受到二人动作惊扰,‘嗡’的一声四散开来,另外寻找其他停靠的宿主。
宋青小的目光从石阶之上扫过,这祖孙二人,只是这里停留的无数信徒的其中之一罢了。
百姓的日子好像越发艰难了。
兴许是在佛庙面前,他们明明各个饥寒交迫,苦病缠身,却没有一个人敢大声的痛吟,怕惊扰了佛祖。
这祖孙俩的细声说话里,宋青小的神识一动。
她听到了数道脚步声,从寺庙内传出。
还有几个男人正在说话,一个听起来年长些的男人道:
“今年的灾患,好像比往年更多了。”
“去年的大河泛滥,淹没了不少城镇良田,导致不少百姓逃难至盛都,希望能够得到皇朝的龙气庇佑。”
“唉——”另一道声音好像被烟熏过的嗓音闻听此言,长长的叹了口气:
“可不是么?这水祸,导致去年朝廷的征税不足,据说道良县的县令,为此杀了好几十刁民,才终于勉强将朝廷定下的任务收齐呢。”
“哼。”一道稍显有些尖利的年轻男声响起:
“这些刁民,就是性根低劣,欺上瞒下罢了。”
“口口声声说没粮,还险些误了寺庙内的税贡,可最终屠刀一架,便立即捧出粮来了。可见这些百姓刁钻,需要劳役、鞭打才能使他们老实。”
其他人笑了两声,最初说话的年长者又道:
“不过若继续这样下去,恐怕问题就严重了。”
“清和师兄,此话怎么说?”那烟熏嗓听年长者这样一讲,不由便急忙追问。
其他人也屏息凝神,听这年长者道:
“你们也知道,自当年的魔胎出生之日起,王朝的气数便开始枯竭了。”
那被称为‘清和师兄’的人被人一追问,也不推脱,开口略有些得意的说道:
“万幸得佛祖保佑,自五年前,皇上以龙盘推算卜卦之术,布下大阵,终于算出魔胎的位置,将其抓捕。”
一听涉及到了‘阿七’,宋青小的神色一凝,放开的神识将这几个谈话的人捕捉,身形一闪间,出现在了这几人身处。
这是几个肥头大耳的和尚,身着灰袍,正从寺中一游廊,往寺内大殿处走。
宋青小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时候,因为不融于这个世界,几个和尚压根儿没有感应到有人出现在了自己身侧,将几人的谈话尽皆收入耳中。
“五年前……”
宋青小低声自语了一句。
据阿七所说,他心防打开之后,身份曝露,被王室抓走。
也就是说,距离当年的她第二次进入这个时空,已经又过去五年的时间了。
“照理来说,魔胎已殒,王朝气脉应该稳固。”一个年纪稍长的胖头和尚压低了声音道:
“可半个月前,悲闻法师算卜,说是皇室的龙脉,已呈枯竭之象了!”
“嘶!”几个和尚听闻这个消息,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露出吃惊之色。
“魔星入侵,紫微星式末,王朝龙气衰败,皇帝的修为境界都受到影响了。”
“对了。”这胖头和尚说到这里,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一拍脑袋:
“险些忘了。”
他正色道:
“清相师兄说,五月七日,皇帝会御驾亲至天道寺,拜佛上香,令我等清扫寺庙,驱散这些围在寺前不走的刁民!”
“啊?”那最年轻的和尚听闻此语,不由怪叫了一声,面露犹豫之色:
“这些人,都是安平县那边流亡而来的,排了多日,就为了每月初一、十五两天的布施……”
安平县刚经历了一场大劫。
去年的大河水灾之后,便持续干旱,直至今年夏初,又突如其来一场暴雨。
雨后一场地动接踵而至,使得山体崩塌,几乎将整个安平县淹埋。
当地的县令早在半个月前,就已经收到人报信,却并没有以为意,仍是想方设法搜刮税赋。
直到山体开始滑坡,才意识到危险,竟不知疏散民众,而是连日收拾细软,带领了家人逃出城外。
可怜城中无辜百姓全然不知危险降临,直到半夜听闻地动山摇的剧响,便被滑落的巨石泥沙埋掩在了里面。
一夜之间添了不少无辜者的亡魂,一部分侥幸逃出生天的民众惶恐之下逃往盛京。
既是想要告状,也是想要祈求佛祖保佑、请求官府安排灾民。
这些幸存者中,有些人是带着伤重者前来的,就等着天道寺初一、十五布施的免费汤药救命。
从安平县事发之后到现在为止,已经过了两月,期间有大部分的人死去。
天道寺的门口,每日都会新增无数尸体。
但却有更多的人为了每月两日的那一点儿口粮、药物,而在忍着痛苦坚持。
“若是此时将人赶走,会不会引起民愤?”年轻的和尚小心翼翼的问了一句。
“这群刁民!”
走在左侧的一个脸如发面馒头的和尚听他这样一说,不由哼了一声:
“无事则生非,一天躺在那里,便生骄逸!”
“我们寺庙的大门,可不是为了这群人而开的,每日臭熏熏的,污了我们的阶梯,令佛祖不喜。”
“师叔教训的是。”年轻的和尚听到这里,连忙低头应了一句。
“我们每日念经颂佛,必要梵香净手,像他们这样的肮脏生物,怎么配得佛祖庇佑呢?”
那说话的和尚见年轻和尚认错,不由越发得意:
“佛说众人平等,可这些也配称人吗?他们不是人,自然不配平等。”
“掌座也是,每月布施粥水,害我每天的饭食都少了二两有余。”他骂骂咧咧的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若是吃不饱,何以念经,菩萨又如何能感应到我的诚心?”
年长的和尚听到这里,脸上露出笑容,并不阻止。
这和尚见他神情,便眼珠一转:
“更何况,这些药水拿给他们吃,只不过救他们区区一条贱命,有什么用呢?不如……”他话锋一转,冲这年长的和尚道:
“将药卖出去,由他们想办法凑银子,价高者得,到时正好用来孝敬师兄。”
“好主意。”年轻的和尚神色一亮,忙道:
“他们渴求活命,必会豁出去竞价的。”有些来得晚的,未必熬得住时间,说不定愿意花钱买命。
“师兄,您认为呢?”那白胖的和尚转头看了一眼年长的和尚,就见那年长和尚含笑应了句:
“药钱不可定得太贵,阿弥陀佛。”
“师兄仁慈,我们明白。”
……
宋青小的眼神冷了下去,一股杀意冲击着她的心灵,令她恨不能斩杀眼前的几人。
可惜此时的她游离于规则之外,无法触碰到这几人,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这几个和尚有说有笑的远去。
……
不久之后,寺庙之中突然涌出一大群灰衣僧人。
这些僧人手提长帚,神色凶狠,从广场之中一一涌出,迎向躺在阶梯之上的众生。
“爷爷……爷爷……”
靠在老头儿身侧的机警小孩一听到动静的刹那,便坐直了身体。
这些僧人平时很少大量出寺,除了初一、十五布斋之时。
小孩昏昏欲睡之间,还以为时间荏苒,一晃到了时日,随即又反应过来不大对劲儿。
出来的僧人气势汹汹,看起来仿佛要吃人。
他目光与一个凶狠的和尚对上,被吓得缩了缩肩膀,随即又觉得自己的想法亵渎了法师。
法师们在世人心中的地位极高,胜过王室宗亲。
“快醒醒。”他推醒脸色极差的老人,有些害怕又有些兴奋的小声嘀咕:
“是不是,是不是法师额外开恩,要发放汤药了呢?”
他掰了掰自己的手指,距离上一次布施发药,才过去了七天而已,距离下一次布斋,还有好几天的时间呢。
小孩正愁老人等不到那会儿,若是天道寺的法师发了慈悲,提前布施,说不定能救老人性命。
这小孩话音刚落,就听到冲出来的僧人之中,为首一人大喊了一声:
“此地乃是佛门净地,不是你们家的院子,容不得你们玷污,速速离去!”
“快走快走!”
扫帚乱挥,发出呼啸之声。
突如其来的赶人,令得石阶上的众人惊醒。
“爷爷……”
瘦弱的小孩脸上的希望迅速变成了恐慌,下意识的抱紧了老人的手臂,望着这些面目狰狞的僧人,面露惧色。
僧人挥舞的扫帚打落下来,拍打到了台阶上的人们身上,发出‘啪啪’的抽打声。
被打中的人机械的抬臂躲闪。
他们骨瘦如柴,又哪是膘肥体壮的僧人之敌。
有人不甘心轻易就此离去,一面躲闪着扫帚的击打,一面小心翼翼的出声:
“饶命……饶命……法师爷爷。还请菩萨垂怜,我们在此已经排了两个月,就想要求得一贴药剂,救我老父性命……”
“菩萨开恩……”
“救命……”
‘嗡嗡嗡——’
苍蝇飞舞声里,响起此起彼伏的哀求声。
一群和尚不为所动,面色冰冷:
“贵人即将来临,哪能容你们留在此地,污了贵人视听?”
僧人们的身后,是镀了金的佛像金身。
瑞气万千的金芒从大开的佛殿之中照出,笼罩在这些灰衣僧人身上,使得他们冷漠得不像凡人。
所有人哀嚎着,哭泣着不肯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