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权坐下, “这些卷宗你都看过了?”
“看过了。”张硕不敢有所隐瞒, “看得越多越是没个头绪。”
章州离京城数百公里远, 龌鹾事只会多不会少,而京里这群养尊处优的官员办事素来秉持不求无功但求无过的原则, 即使察觉某些事有蹊跷但没上级命令也不会刨根问底。
卷宗共好几册,都是御史在章州所有事情里掺和过的言。
没头没尾的。
霍权抬眸,不经意发现桌边还堆着几册颜色稍新的卷宗,明显不属于御史台。
六部存放卷宗时会在封皮盖印,霍权定睛一看,米黄色的封皮印着‘刑部衙门’四个字,他起身拿起最上面的一册。
张硕立刻捡走桌上的卷宗,把刑部卷宗往中间一推,一册一册地展开放到霍权眼皮子底下。
刑部卷宗的记载就详细多了,不仅有查案的起因经过,还有经办人的名字。
无一例外,都是和薛向志有关的。
出乎意料的是,霍权看到了他父亲的名字。
父亲办案只认钱不认人,冤假错案肯定不少,他呼吸停顿,心跳骤然加快,手指不听使唤似的快速翻过,在经办人是别人的案子里挑了一件给张硕让他自己查。
张硕前倾着身子,喜笑颜开,“下官这就去。”
聂大人说查就肯定有东西查,他拿着卷宗,在旁边桌上誊抄了一份。
为官多年,再不擅经营也有自己的人脉,霍权不想和张硕搅到一块去,趁着张硕抄写卷宗,他轻手轻脚出了门。
门前两个洗地的小吏低着头,扫帚轻轻在地上拂过,生怕弄疼了青石砖地面似的,霍权走出去几步就听到两人重重呼气的声音。
好像所有人看到自己都一副看到索命阎王的表情,霍权见怪不怪了,反倒刚刚看到刑部卷宗,他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来。
他作为四品御史,但没有御史台的官印。
每个衙门都是属于自己的官印,且由最高官职者保管,他作为御史台的一把手,竟然没看到官印!
霍权整个人都不好了。倒不是希望享受官印带来的优越感,就怕有人偷去做坏事,出了事他难辞其咎。
任何公文,盖了衙门印章就表示最上面的人看过了,若出了纰漏,盖章的人是要担责的,武安侯出事牵连很多人就是这么来的。
霍权不敢想,急急回屋,一寸一寸地翻找起来,冬荣在门口看了好几眼,以为是抽屉的账册丢了,走进去看,锁好好挂着,没有撬动的痕迹。
“大人找什么?”
“御史台的官印。”
冬荣纳闷,“不是在大人卧房吗?”
霍权刚站到墙边准备检查字画后是不是有机关,闻言,愣在原地。
冬荣又道,“大人来御史台第一天就让丁大偷了官印大人忘记了?”也是,在别人眼里官印是身份的象征,在他家大人眼里微不足道。
大人偷官印纯属挫挫罗忠那老秃驴的威风。
霍权沉默着不说话了。
偷官印是死罪,聂凿胆大包天,这种事都敢做。
霍权顿感脖子凉飕飕的,像有冰冷的刀架在那儿等待随时取他性命似的,霍权哆了哆,“走,回去看看。”
官印确实在聂凿卧房,就在书架最右边毫不起眼的角落里,更别说周围堆的都是价值连城的古玩。
霍权庆幸没有把这堆东西收进箱子藏到城郊坟墓,否则就麻烦了。
墨绿色的官印,棱角分明,看得出极少使用,私藏官印可是重罪,霍权把他装到盒子里,准备明天带去御史台。
哪晓得到御史台门口遇见韩风,张嘴就是问自己借官印。
韩风脸上的红肿还未消散,好像又添了新伤,整个人阴沉沉的,霍权下意识地转身就要去拿冬荣篮子里的官印,又硬生生忍住, 明明怂得要命,却不得不硬着头皮说最硬气的话,“不...不借。 ”
“大人要怎么才肯借?”韩风攥紧手,往怀里一套,掏出几张银票塞到霍权手里,“官印给我。”
霍权:“.......”
大庭广众明目张胆地贿赂他,霍权眼皮跳了跳,把银钱往韩风手里一塞,像躲避瘟神似的走掉,“不...”
‘借’字还没说出口,被韩风无缝衔接地抢过了话,“不够?”
霍权脚下踉跄,差点摔倒。
韩风沉眉,目光深沉如墨,跟着他的小厮气都不敢喘,想说驸马连是真的豁出去了,半夜溜出去赌钱不说,还公然花钱‘买官印’。
用脚趾头也猜得到他买来做什么用的。
霍权这会儿心跳如鼓,眼神心虚地到处看,刚进屋,韩风就跟进了门,脸沉得泻出暴雨来,仿佛他杀了他全家似的。
“说好的两千两,聂大人又反悔了吗?”
霍权:“......”
“不是这个意思。”霍权想了想,真不知道聂凿和韩风还有这茬。
“说吧,大人到底要多少钱才肯借。”韩风敛了气性,语气仍是惯有的冷漠。
“这不是钱不钱的事。”霍权想说兹事体大,得看用官印做什么事,谁知韩风双目赤红地剜他一眼,“不要钱大人想要什么?”
误会大了,霍权惊慌,“我什么都不想要。”
韩风脸色一哽,身体骤然颤动起来,勃然大怒道,“大人是在耍我吗,先是五百两,然后一千两,现在两千两都嫌少了?”
霍权连连摆手,他不是这个意思。
韩风像受到了莫大的侮辱,凶狠地瞪着霍权,就在霍权以为他会扑过来揍自己时,韩风甩袖而去,天色昏沉,似有风雪欲来,他低下头,双肩慢慢垮下。
背影看上去颓然又寂寥。
霍权想起其他御史对韩风的评价,性格冷清,不好相处。还曾贿赂他父亲销毁他打人的证据。这样的人,确实危险。偏偏他天天巡城,从不懈怠。
霍权翻他们个人卷宗时翻到过韩风巡城记录,一年四季,没有请过半天假。
连武安侯那样的坏人都有伤风病痛告假的时候,韩风却没有。
稍作沉吟后,霍权让丁大去查查韩风借官印所谓何事,若不是做坏事,借给他又何妨。
丁大领命去了,霍权开始处理桌上的公文,作为四品御史,霍权要做的事并不多,地方送来的公文会由领侍御史先过目,筛掉无关紧要的,然后交给监察御史,监察御史再挑出事态紧急的给四品御史。
由四品御史盖上官印呈进宫给皇上。
这种公文不包括官员间的私斗,秉公处理即可,很轻松。
那也是张硕来之前。
张硕进门就咋咋呼呼的,吵得霍权耳鸣。
“还是大人目光如炬,顺着大人的指示往下查,果真查到了线索。”张硕眉飞色舞地说,“这人是开胭脂铺的,曾给人做过掌柜,当年罗忠巡视章州,身边侍从有两天行踪不明,罗忠的说法是水土不服在医馆待了两天,医馆大夫的口供也承认确有其事,这人的铺子就在医馆隔壁,大人,你说会不会他看到什么被灭口了啊?”
就怕什么都没看到。
霍权没有抬头,确认这份公文没有问题后,拿起官印往上一戳,事不关己地问,“你和刑部说了吗?”
“没呢。”张硕弯着腰,谄媚道,“没有大人吩咐,下官哪儿敢自作主张啊。”
要不是妄自揣度,擅作主张,也不会差点被罗忠反咬一口。
他学乖了,无论什么事,请示聂凿后再行动。
吹了吹印迹,霍权眉心不悦道,“与我何关?”
“是是是,都是下官自作自受。”张硕从善如流。
怎么有种鸡同鸭讲的感觉,霍权还拿着官印,不太想搭理张硕,张硕没眼力,赖着不走,“大人,是直接和刑部说这件事还是直接进宫禀告皇上啊。”
前者是正常流程,后者能引起皇上重视,把事情闹大。
薛向志和章州官银被盗有关,众所周知,可不止一两次,张硕入仕后就知道发生了好多次,先皇派刑部和大理寺查过,派兵部尚书查过,派吏部尚书查过,但什么都没查出来,先皇怀疑朝廷有人和章州官员勾结,第四次就派了罗忠去。
哪晓得仍成了悬案。
先皇不在了,但新皇英明神武,有勇有谋,必会下令彻查。到时罗忠凶多吉少。
张硕看向霍权,他把盖好印章的公文往前一推,底下的公文内容看都不看一眼,官印就重重落下。
不愧是聂凿,盖章都如此简单粗暴。照这种速度,半个时辰就能把御史台积压一年的公文全部处理好。
这样的人还能往上升?张硕觉得能。而且霍权升到从三品,那四品御史的位置就空了.....目前来看,他很有希望。
再看霍权手里的官印,有种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的感觉,于是他出声,“大人手软不,要不要下官代劳?”
“不用,你忙你的去吧。”这些公文他已经看过了,只需盖章就行,说话的功夫,他很快把剩下的公文也盖上章,张硕上前,一份一份叠好,整齐地放去后边书架,霍权把官印擦干净放进盒子,回眸看他,“放书架上作甚,明早拿进宫请皇上过目啊。”
他看公文上的事情很紧急。
张硕手抖,“全部送进宫?”
这么多公文,皇上要批阅到什么时候,况且还不算其他六部的,聂大人这是要累死皇上啊。
勤勉如罗忠都是十天半个月才往宫里送事态最严重的,其他通通往后轮,聂大人是准备打破习俗力争升官?
张硕心里的小九九又往外冒了,把公文放好,撒腿跑了出去,“大人,其实还有很多公文....”
翌日清晨,东边云层大亮,太阳缓缓破云而出,早膳后的嘉祥帝在花园散了会儿步,悠然自得地去御书房批阅奏折。
两个太监揉着胳膊的太监正台阶上下来,见到他,瑟瑟弯腰后退施礼。
嘉祥帝问,“六部的人把奏折都送进宫了?”
两个太监下意识地按住酸疼的胳膊,声音轻颤,“是。”
皇后把贤妃德妃放出来了,安定侯府应该会消停几天,近日朝中太平,好像也没什么大事,他做皇帝倒是比做皇子时清闲很多。
“下去吧。”嘉祥帝摆手,寻思着批完折子去池边钓鱼,钓来的鱼拿给寿安宫的厨子,正好母后喜欢吃鱼。
“王忠,把朕的鱼竿找出来,再准备些鱼饵。”嘉祥帝心情愉悦。
王忠服侍过先帝,做事细致入微,知道皇上钓鱼不喜欢有人打扰,警告周围宫人不得走漏消息,这才让他们去取鱼竿,准备鱼饵。
交代好这些,抬脚追上皇上脚步,却见皇上像柱子似的立在门口不动,顺着他视线望去,桌案上那堆积如山的奏折异常醒目。
王忠嘴抽了抽,觉得这六部也特不会做人了,难得皇上有雅兴钓鱼,结果送来这么多奏折。
登基以来,嘉祥帝总算明白那句‘铁打的朝廷流水的皇帝’是什么意思了。
这群贼子想活活累死他!
第28章 028 借刀杀人
昨日瞧着像要下雨, 今天有阳光明媚。
霍权熬了一宿总算看完御史台前两年积压的折子送进宫去了,双眼发胀发涩,脑袋隐隐泛疼。
他趴在桌上睡了一会儿, 直到被走廊的说话声惊醒。
“你听说了韩御史弹劾赵驸马的事没?”
“来的路上听好几个大人在说,半个时辰前韩御史进宫求见皇上被皇上骂出了宫。”
“他是自讨苦吃,赵驸马和静娴长公主感情深厚, 而静娴长公主又有太后撑腰, 皇上最是听太后的话,他对付赵驸马哪儿有胜算?”
忽然,说话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仓促细碎跑远的脚步。
霍权揉了揉眉心, 起身走了出去。
冬荣和丁大霸着房门两侧,两人神色泰然, 丝毫不见疲惫, “收拾收拾回府吧。”
两人拱手, 进屋收拾屋子, 点心扔掉, 茶叶和官印放书篮里,还有罗忠的那本账册,两人手脚麻溜, 几下就把屋子恢复了原样。
关上门, 丁大要禀报韩风的事,“大人, 奴才查到...”
“什么事回去再说。”霍权看了眼四周, 眼神警惕, 丁大反应过来,这儿人多眼杂不是说话的地方, 微微颔首,止住话题不说。
这会儿院子里没什么人,工部负责修缮,御史台的人还得收拾残局,刷房梁屋檐围栏时滴落的油漆够他们忙活好多天。
一路出去,遇到好几个御史舔着笑跟霍权打招呼,昨天还避如蛇蝎,今天又恢复了热络。
这就是官场。
霍权不喜欢,态度说不上冷淡,却也难掩疏离。
御史台回聂府的路上要经过长安街,那是京城最富庶的街道,一间小铺子就要卖上万两,非地位高还买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