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权点头,“你还小,爹爹觉得你的身体更重要,至于才华学识,并不那么重要。”
有的人心怀家国天下,有济世之心,若得渊博的学识于国于民都为好事,而聪明才智于聂煜而言,是他日后为非作歹的底气,霍权不能坐视不理,他想了想,放软态度道,“煜儿不是想做史官吗,爹爹好多天没讲过史官的故事了,今晚接着给煜儿讲如何?”
司马迁忍辱负重不畏强权秉直言书的精神得让聂煜多学学。
聂煜抓着毯子,看了眼黑漆漆的天,“爹爹不睡觉吗?”
不写功课就睡觉,养好身体,明天读书才不会打瞌睡。聂煜打了个哈欠,懒懒地说,“煜儿想睡了。”
早睡早起,想方设法也要把功课补上。
话声刚落,他呼吸就浅了下来,眼皮轻轻半阖着,如墨的眼珠少许露了出来,霍权轻轻喊了他两声,都没动静,又扬手摸他脑袋,聂煜睫毛颤了颤,却是没动,霍权不再闹他,抱起他在怀里轻晃,“想睡就睡吧,爹爹不给你讲故事了。”
说完,聂煜半阖的眼皮像轻掩的门,紧紧关上了。
霍权把他放在床上,准备去书房梳理章州案的线索,薛向志后宅的几位姨娘来历不明,很是可疑,霍权觉得她们不全是聂凿的人,否则以聂凿斩草除根的做派,几人早死无全尸,可他翻了很多卷宗,都说几人收拾包袱各自离去,并没暴毙或惨死的记载。
书房乃重地,守卫严格,挺拔威武的身形仍让霍权心下震了震。
书架上五颜六色的盒子已经换上了崭新的书,推门而入,迎面阵阵书香,霍权吸了两口,心情慢慢放松下来,人性复杂,与人打交道要比与书打交道困难得多,他走向书架,从众多卷轴里抽搐浅紫色卷轴,里边是他罗列的与章州案有关的人物,关系错综复杂,不知情的人根本看不明白。
慢慢将其展开,铺到桌上时,发现左上角放着盖着刑部方戳的卷宗,共四份。
他拧眉。
刑部小吏说丁大归还的卷宗少了四份,他让丁大回来找找,丁大言之凿凿的说书房没有,这不就在桌上放着吗,如此显眼的位置丁大都没发现?
霍权觉得不太可能。
逢冬荣和冬青抬着炭炉进来,他让冬荣下去问问。
不怕丁大灯下黑没看到,就怕有人偷偷动过,聂凿坏事做尽,想除掉他的人不胜枚举,如果真有人偷偷溜进书房乱翻...难保不会溜进他院子取他性命,思及此,霍权又害怕起来,叫住退到门口的冬荣,“冬荣你留下,让冬青去。”
虽两人都会武功,但冬荣更让他感到踏实。
冬荣抓了下后脑勺,满脸迷茫之色,霍权没有多解释,眼珠溜溜的四处转,生怕有刺客躲在暗处伺机杀他。
书房格局大,没有布帘棉帘,能藏身的地方不多,霍权站去门口,吩咐冬荣检查几处能藏身的地方,冬青心思聪慧,立即明白过来,逡巡着角落的目光深沉起来,“大人怀疑府中进了刺客?”
霍权双手在袖子下攥成拳,面上颇为紧张。
“是与不是,看看便知。”
桌下没人,柜子没人,软榻底下没人,冬荣反复检查了两遍,向霍权复命,“没人。”
霍权这才松了口气,“时局复杂,不小心些可不行。”
好死不如赖活着。
冬青转身离去,霍权与冬荣说了四份卷宗的事,冬荣纳闷,“会不会是被老管家拿走了啊。”
老管家极其忠心,难保不是他偷看卷宗想替大人扫清路障。
“老管家不会。”霍权笃定。
左右冬青要等会才回来,他让冬荣研墨,把薛向志的几个姨娘写了上去,许是章州地小,沾亲带故的人很多,单靠卷宗,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搞清楚,他问冬荣,“段瑞他们身体怎么样了?”
“在偏院养着,大人有事要问他们?”
霍权沉默了下,“嗯。”
他们毕竟是章州人,衙门的事问他们再清楚不过。
谨防他们怀疑自己的身份,将来供出他,霍权没有露面,把要问的问题写在纸上,准备让冬青去问。
快写完时,冬青回来了,丁大也在,看到凭空多出卷宗,丁大很是惊讶,“大人,那天奴才回来仔细找过,真没看到。”他虽瞧不起刑部狗眼看人低的姿态,但不曾随意敷衍了事,而是仔细找了找,连地板上的毯子都被他掀了。
“问问守门侍卫,谁来过。”
府里真要出了细作,必须尽快除掉。
丁大走出去,跑了回来,“大人,小少爷来过。”
霍权动作顿住,满脸错愕,“他又不识字,他带走卷宗干什么?”
脑子里骤然跳出陈如松那张儒雅带着惧怕的脸,他抿了下唇,头疼地说,“罢了,他整天在府上,闹不出什么事来,你们看下这些问题,待会去问问段瑞他们。”
每个人的问题都不相同,即使他日他们离开聂府,断不会猜到他的目的。
章州银矿由朝廷组织人挖采,随即交接给章州总兵,由章州总兵率人运往衙门,再由衙门运送回京,交给户部安排,章州总兵受兵部管辖,每年轮换,没有可疑的地方,卷宗显示,几次官银被盗都是在衙门出的事..
他隐隐觉得不对劲。
偷盗官银是死罪,聂凿嚣张归嚣张,不至于没脑子,官银上印着皇帝年号,在市面流通的话很容易出事,真要抢官银不如在银矿动手。
能省很多麻烦。
他收起卷轴,提醒丁大明天把卷宗给刑部还回去,丁大不识字,挨个字挨个字指着问冬青,听到这话,他愣了愣,“刑部最会给人判罪,还回去的话他们肯定会大做文章,既然他们没证据,咱就别还了吧。”
他不喜欢刑部那群阴阳怪气的人。
有什么话当面说,背地唧唧歪歪令人作呕。要不是大人命他借卷宗,那种地方他这辈子都不想去。
这话不无道理,霍权心思转了转,找纸笔把卷宗做了誊抄,无用的卷宗扔进炭炉里烧掉,吩咐丁大,“那就把誊抄的卷宗还回去。”
“大人考虑得周到。”
翌日,丁大还卷宗时少不得颐指气使把刑部小吏骂了顿,“你们出了纰漏,还得我家大人给你们擦屁股,那...”他把霍权誊写的卷宗扔到桌上,“我家大人聪明绝顶,过目不忘,派人打听到丢失的卷宗他曾经看过,就将其默了下来。”
说这话时,丁大昂着头,得瑟至极,“为了这点破事,我家大人昨晚都没休息。”
卷宗丢失的事报上去后小吏就没休息好,这会儿神色倦怠,疲惫不堪,大人们先骂聂御史飞扬跋扈,欲借罗侍郎的手除掉他,失败后反过来责备他失职,还为聂御史开脱,说他玩忽职守弄丢卷宗怪到聂御史头上,他对天发誓,卷宗就是被聂御史拿去的。
人微言轻,没人信自己罢了。
现在看丁大把卷宗还回来,虽不是原宗,也能保住他位置了。
他感激涕零道,“谢聂御史体恤,下官感激不尽。”
丁大哼哼,抄着手,大摇大摆地走了。
聂凿的人在哪儿都趾高气扬的,众人见怪不怪了,反倒是来刑部打听消息的张硕,看丁大把刑部众人震慑得战战兢兢,与有荣焉,倍感骄傲,他躲在树背后,等丁大走近了凑过去,“丁大...”
见是他,丁大俯身行礼,但没过多寒暄的意味,径直往前走。
张硕凑得更近,“丁大,能否帮我个忙。”
兵部硬闯他府邸,抓了两名仆人,关到刑部监牢的,他害怕出事,想把人弄出来。前些日子还热络巴结讨好的人又开始对他冷言冷语相向,他花了五十两,别说人,连个影子都没看到,他直觉告诉他要出事,不得不厚着脸皮再来。
说话间,他右手顺进袖子摸了个胀鼓鼓的深绿色钱袋塞到丁大手上。
“丁大,你帮帮我。”
丁大低头,张扬的眉眼变得格外严肃,“张御史,你想害小的不成?”
大人有令,背地不得收人贿赂,否则以军法处置,谁背后花钱找他办事,必想害他尸骨无存,他甩开张硕的手,顺势把钱袋子扔到地上。
地面覆着厚厚的雪,钱袋落入雪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张御史,汝乃朝廷命官,竟公然向一个奴才行贿,你不想要你头上的乌纱帽了?”想到张硕碰到了自己手,他嫌弃的擦了擦,脚下生风地走了。
张硕心下凄惶,捡起钱袋想追上去,走廊尽头突然走来几个威风凛凛的人,张硕认出他们是刑部负责抓捕犯人的官差,自己上次被抓就是他们所为,不由得面色大变,提起裤脚急速狂奔,惹得几人撇嘴不屑,问为首的男子,“狱卒说张府下人恳请见尚书大人,说有事禀告,估计就和张御史有关。”
几人官职不如张硕,眼里却极为瞧不起这种人的。
御史巧舌如簧,最爱添油加醋毁人名声,像张硕这种见风使舵的墙头草,真要做过什么见不得人事太正常不过了。
御史台就没有谁是干净的。
毕竟他们的头儿是个连亲祖父都不放过的人。
“尚书大人诸事繁忙,这两日就别去打扰他了。”
“是。”
安宁侯主动请缨调查章州案没有动静后,好几拨人进宫去了,先皇在时,都怕这桩差事落到自己头上,能躲则躲,不惜把罗忠推出来,外人以为先皇派罗忠前往章州是器重他,实则找不到人了,文武百官推诿不愿细查,先皇手里没人,不得已启用有几分清明的罗忠。
事实证明,烂泥扶不上墙,罗忠非但没查出点线索,还把薛向志查死了。
之后谁还敢再去啊。
眼下不同了,章州案悬而未决,又有搅混水的聂凿,他们不把这份差事揽过来,被聂凿抢去后果不堪设想,因此得知安宁侯递折子自请去章州好多人都坐不住了。
夜里,嘉祥帝把章州官银失窃案的卷宗粗略地翻了一遍,天亮才回到寝宫,没来得及喝杯茶,宫人就说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少卿求见,嘉祥帝心有恼意,却也耐着性子接见了,至于两人请求他让大理寺和刑部查官银失窃,他没答应。
等两人走后,又来了几拨人。
对章州,这些大臣极为感兴趣。
越是这样,嘉祥帝越怀疑其中有猫腻。
这些大臣都是朝廷的肱骨之臣,曾忠心耿耿的辅佐先皇治理江山,可他刚上任,这些人没少暗中使绊子,要不是他召聂凿回京,这个皇位他能否坐稳都不好说。
一朝天子一朝臣,作为帝王,没有自己的人很容易受奸臣蒙蔽。
真要查章州案,聂凿才是最佳人选!
大臣们陆陆续续进宫,好多人都在观望发生了何事,之前还想和兵部抢权的霍权半点不着急,冲嘉祥帝和聂凿的交情,这桩事不可能交给外人,圣心难测,而圣心最是难得,聂凿在嘉祥帝很小的时候就把圣心攥在手里了,除非聂凿起兵造反,否则嘉祥帝不会杀他。
这也算自己的保命符。
霍权没有出府,趁聂煜独自写功课,他探了探陈如松口风,如他所料,聂煜拿了卷宗不识字全请教的陈如松。
“聂大人。”陈如松白着脸,嘴唇颤抖不止,“草民自知身份,不曾偷看官府卷宗,还请大人明察秋毫。”
“陈先生多虑了。”霍权安慰道,“陈先生是读书人,知礼守法,我怎么会不清楚,我找先生来,是想问问煜儿的情况。”刚刚他看过聂煜的功课,其他还好,算术好像难了些,刚启蒙的孩子,会数数就不错,聂煜的功课一日比一日难。
他问陈如松。
陈如松额头冷汗密布。
“草民也没办法,煜少爷天资聪颖,按部就班似乎有些浪费他的天赋了。”
陈如松颇为矛盾,学生好学勤奋,为人师何等欣慰,偏偏是聂煜,满肚子坏水,真让他刻苦读书成人,日后只怕会成为大昭祸患,他布置难度大的题也是存了私心的,难度太小,聂煜几下就把功课写完了,然后就开始背诗练字,精力充沛,非普通孩子比得上。给他布置难点的功课,光思考打草稿就要费些功夫,等他写完刚好天黑,他就没心思去忙其他的了。
担心霍权看出端倪,他布置的功课没有超出他年纪太多。
正儿八经的私塾,十来岁孩子功课的难度。
他这般告诉霍权,也是想表明自己尽职尽忠罢了。
毕竟说了谎,他脸色隐隐泛红,在烧着炭炉的房间倒不显得怪异,霍权叹气,“是啊,煜儿是个聪明的孩子。”
做先生的都这样说了,霍权要是反对倒显得可疑。
静坐无言,陈如松绷着神经,半分不敢松懈,握着茶杯的手紧了又紧,琢磨着要不要再夸聂煜几句,但看霍权眸色黑沉,迟疑许久,佯装喝茶缓解心底不安。
安静时,霍权的声音再次响起。
“陈先生多久没回家探望父母妻儿了?”
学生努力刻苦,先生尽心尽力,霍权想来想去,给陈如松放几天假,让他回家陪陪家人耽误些时日最好。
他敛目沉思,没看到陈如松发白的指尖,陈如松坐立不安,佯装镇定地说,“不碍事的,前些日子妻子来信说岳母病了,她带着孩子回娘家去了,我爹娘闲不住,天天外出做杂工,我回去反倒耽误他们干活,两老只怕不高兴。”
霍权蹙眉。
那就真麻烦了。没理由送先生走,没理由劝学生不学,霍权长叹,“哎...”
这声叹息听得陈如松毛骨悚然,杯里的茶水差点全溢了出来,他硬着头皮问,“大人...大人有什么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