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若是只想安安分分地做个领薪水的厨子,那自然是你错了,可你并非是这样的人,你有自己对烹饪的坚持和要求,那么你做得这些又何错之有?
孙宝田的排挤,何美心的刁难,包括你的辞职,不过是你在坚持中式料理的道路上,必要的牺牲罢了。”
师父这厢在吞云吐雾,说出的话却宛若一阵清风,瞬间让鱼莜拨云见日。
“师父您说得太对了,果然一日不听你的念叨,我脑子就糊涂了……”
鱼莜伸手抚上额头,她干嘛总是往自己身上找原因呢?她坚持自己的烹饪道路又有什么错?若非要说她的问题,那就是她不够强大,她辞职并不代表她输了,如果有一日,她有与何美心相同的资源和权力,在公平的竞争下,她不信本土的中式料理会输给那些外来的新派菜。
鱼莜目光炯炯又有些崇拜地看向师父,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啊,师父只听她说了几句,便直接指出了问题所在。这几日内心的不快,及导致她失眠的郁结全被一扫而光。
鱼连海见她瞬间由优转喜的神色,暗道大半年不见,这丫头还是老样子,明明是二十多岁的大姑娘了,心境还单纯如同十六七岁的少女,喜怒哀乐全都表露在脸上。
鱼连海有些后悔,当初只顾埋头教她厨艺,却没教她多少职场上为人处事的道理。
从她口中听到这半年来的所作所为,鱼连海总体上还是很满意的,虽然她做事还有些少年意气,但这未必是坏事。
倘若进城了半年,就被打磨成了只会听老板话,处事圆滑,绕着灶台团团转却毫无自己主见和灵气的呆厨子,那才教他失望。
鱼连海面上对鱼莜很严厉,实则对于这唯一的孙女兼徒弟还是很宝贝的。西庭镇民风淳朴,常年在山上都是他们一老一小作伴,他生怕鱼莜进城后会不适应,应付不来职场上的勾心斗角。
既希望她能出人头地,又担心她会承受来自各方各界的压力,正所谓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而严厉未尝不是关心的一种表达方式。
鱼莜只同他讲了工作上的事,并未提及她与大老板的私交,鱼连海并不知她被辞职,除了和行政总厨理念不合,还有一层涉及私人感情的原因。
“你说的那比赛是什么时候开始?”
全国范围的烹饪比赛不多,这对广大的烹饪爱好者是件难得的好事和机会,鱼连海忍不住多问了两句。
“主办方给我们订的是月底的机票,正式比赛应该在三四号吧”鱼莜解释道,还从手机上找到主办方给她发的电子邮件,拿给了师父看。
当一行行往下看到参赛选手及评委名单时,鱼连海扶着老花镜的手僵硬地顿住。
摘下老花镜,鱼连海沉声道:“这比赛你一定要赢。”
虽然这比赛她本来就是抱着赢的信念去的,但见师父的表情如此严肃,鱼莜有些不解和好奇:“为什么?”
“你别问,听师父的,”鱼连海翘着二郎腿,破了一角的蒲扇歪歪地放在身上,末了补上一句,“你若输了,可别说你是我的徒弟。”
不就是怕她给他丢人嘛,师父就是好面子,鱼莜心下腹诽。
***
鱼莜从自家宅院里出来时,已是日薄西山。临走前,师父又叮嘱了她许多衣食住行上的琐事,并且要她再三保证,会在京都的比赛上全力以赴。
师父年轻时就是个不服输的性格,老了后,更是把这份好胜心转嫁在了她这个徒弟身上。承载着师父的厚望,鱼莜对未来在京都的比赛,更多了一分必胜的信念和期待。
经过隔壁的宅院,微风卷着一股股淡淡的鱼腥味飘进鼻底。
住在他们隔壁院子的是一对中年夫妇,有两个儿子,小的在上学,大的进城打工去了。他们夫妻俩平日以打渔为生,倒也自给自足。
他们常常会给鱼莜家里送些刚打捞上来的鲜鱼,鱼莜和师父也会常常做美食来招待他们,邻里关系相处得很好。
走近院落,只见院门大开,院子里一排排十数米长的鱼架,上面挂满了密密麻麻不同大小的腌鱼,条条呈倒挂金钟状,场面格外壮观。
周婶子正在整理鱼架,看见鱼莜很是惊喜意外,随便将手在围裙上擦了擦,热情地过来招呼:“嗬,鱼家丫头回来啦,来看你师父的?啥时候回来的?”
“嗯,今天上午才回来的,这就准备回去了,”鱼莜笑着回,看向那一排排数量可观的腌鱼,纳罕地问,“今年晒了这么多的鱼干啊,能吃完吗?”
“这才多少啊,还不及打上来的十分之一,这几日正值梅鲚鱼的汛期,很多鱼来不及晾晒都臭了。”周婶子脸上满是心疼。
西庭镇坐落在半山腰上,交通极为不便,他们打捞上来的鱼基本都是拿到镇上卖,然而又不止他们一家打渔,镇上人口少需求少,价格一压再压,也卖不出去多少斤。
镇子周围又没有专门的鱼类食品加工单位,而个人的晾晒能力有限,梅鲚鱼是种季节性的鱼,产量很高,所以每次到了梅鲚鱼汛期都会造成极大的浪费,着实可惜。
“丫头你等等啊,我去给你拿点鱼干来,反正我们也吃不完……”周婶子一边说一边赶忙跑进屋里,把前几天晒好的鱼干用袋子包好,往鱼莜手里塞了一袋又一袋。
鱼莜应接不暇:“够了够了周婶子,我一个人也不吃了多少啊,要不你给我师父送点去?”
“还用你说,前天我已经给鱼叔送过去十斤了。”周婶子笑呵呵地回,眉头却微皱,似是很是为这些鱼的销路发愁。
鱼莜原本只想过来同周婶子打个招呼,哪成想白得了四袋子咸鱼干回去,倒有些不好意思。
而自家老宅那边,鱼莜前脚刚走,后脚鱼连海便将屋门关上,开始急匆忙慌地收拾起衣物包袱来。
只带了些这两年才做的新衣,那些打了补丁的旧衣服统统没拿,最后不忘带上了他那只电流声比人声还大的老式收音机。
在鱼莜走后的一个小时,鱼连海也背着包袱走了出来,回身紧紧锁上了院门。
刚走了没两步,恰看到村头的李四蹬着三轮朝这边来,鱼连海忙拦下他:“哎,小李是去镇上的不是?快稍上我一程,我这老胳膊老腿的,山路走着费劲。”
“好嘞。”反正都是顺道,李四也不介意帮这个小忙,扶着他上了三轮,好奇地回头问了句,“鱼叔,你跑去镇上干啥啊?你要是买啥东西,我帮你捎回来就是了,何必自己跑一趟。”
“不买东西……”鱼连海蹲坐在车板上,揣着袖子,看着周遭的村落及路边的一草一木,布满皱纹的双眼里颇有些留恋,“我这是去搭车进城,以后啊,就不回来了……”
第64章 京都 星级酒店的再遇。
回家探望了一趟, 同师父道别后的几日,鱼莜一直都潜心呆在家中,准备着不久到来的比赛。
以前上班时, 鱼莜在餐厅和体验馆两头转, 忙里偷闲的时间都没有,这下子彻底不用上班了, 鱼莜整日赋闲在家,一点都没感受到即将面对大赛的紧迫感。
过了几天没拘束的日子, 鱼莜想这么下去不行, 便给自己定了一套军事化的作息。
每天早上七点钟起, 半个小时叠被穿衣洗漱, 出去晨跑半小时,之后便是练习厨艺, 吃午饭,练习厨艺,吃晚饭, 晚上十一点前准时上床睡觉。
作息表上,什么时候练炒锅, 什么时候练刀工, 什么时间研发新菜, 全都像课程一样排得井井有条。
很快到了临行的日子, 在出发去京都的前一天, 鱼莜正在清点整理要带的行李, 忽然接到了袁园的电话, 电话那头,袁园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歉然和难为情。
“莜莜,我们明天陪你去京都的事可能要耽搁了, 何总厨那边迟迟不给我们批假……”
鱼莜心一凉,只闻袁园忙接着道:“你也不要太担心,我们会努力想办法解决的……”
鱼莜紧紧握着手机,心下默默思忖。
之前自己尚在沁园春时,去比赛代表得是餐厅的脸面,何美心再刁难她,也不会不准假,但现在她已辞职,三名帮厨因要帮外人比赛请动辄一个月的假期,这事怕是钱主厨也做不了主了。
她故作轻松,低头整理着收纳袋:“没事,大不了我一个人去嘛,主办方又没说必须要带三个助手……”
放下手机,鱼莜坐在床边,望着夜色黑寂、月淡星稀的窗外,面容有些发怔。
主办方既然提到让每位选手带上三位助手,说明比赛里肯定会有一个人应付不过来的环节,或是题目难度大,或是需要做大数量的多人餐,难道这回,她真要一个人孤军奋战了吗?
鱼莜有些失落地捂住脸,她自己做足了充分的准备,却没想到袁园那边会出了岔子,也是她太笨,没想到何美心会针对她到这份上,连助手都不肯给她放行。
这场京都比赛汇聚的都是像她一样,从不同地区选拔上来的冠军,鱼莜自觉夺冠的把握只有三四成,如今因为袁园熊三儿等人的缺席,被削减到剩下不到一成……
在漫长的失落和颓丧过后,鱼莜晃了晃脑袋,起身继续收拾行李。
没有助手就没有吧,事到如今,她能依靠的只有自己了。
***
第二日清晨,鱼莜早早地搭出租,来到了机场的候机厅。
苏州本地并没建机场,若搭航班还得专门跑去无锡硕放机场去坐,好在两地相隔并不远,走高速四十多分钟就到了。
鱼莜的运气不太好,正好赶上了两拨旅游团的人出行,她拖着沉重的行李箱,被挤得晕头转向。加上这是她第一次做飞机,人生地不熟,还好有服务台热心的小姐姐帮忙解答,她才顺利取到了机票。
拿着刚到手的机票,她一边低头看着票上印着登机口的号码,一边往安检的方向走去。
候机厅的人流太密集,她一不留神就撞到了人。
刚想说“对不起”,一抬头,只见袁园一身靓丽的风衣,手中摇扇子似地摇着一张和她同航班的机票,正冲着她咧嘴笑。袁园身后还站着个年轻男人,穿着灰色高领毛衣,外搭薄夹克,高高瘦瘦,乍一看,俩人颇为般配。
“袁园?陈燊?”
鱼莜的眼里满是不可置信,“你们不是说来不了了吗?”
袁园刚想说话,一个圆滚的身影宛若炮弹一样直冲到他们身边,把眼镜都跑歪了,一边高一边低地架在鼻梁上,气喘吁吁:“我…我没来迟吧……”
鱼莜睁大眼睛:“薛飞?!你怎么也来了……”
袁园过来挽住她的胳膊,笑眯眯道:“这你就不懂了吧,有一招叫先斩后奏。”
“总厨既然不批我们的假,那我们就只能先溜了,有什么后果等比赛完再说吧。”袁园的言语间颇有些无所畏惧。
鱼莜惊讶地顿住脚步:“你们也太大胆了,就不怕何美心跟你们秋后算账?”
她觉得以何美心的性格,必然会处罚他们,无故旷工一个月,处罚轻了是扣工资,最大的可能会直接丢了饭碗。
袁园做无奈的摊手状:“那也没办法,谁叫你是我们最好的朋友呢?再说,等我们陪你拿了全国冠军回来,谁还把她放在眼里啊。”
“那陈燊你呢?”鱼莜看向一旁的陈燊,在她的印象里,他可不是那么鲁莽的人啊。
陈燊眼里闪烁着笑意,亦无所谓的模样:“袁园既然找到我了,我怎敢不从啊,而且我这回请的是病假,我又不是面点房的人,何美心并不知你我相熟,又有叶副厨帮着打掩护,暂时应该还能瞒住。”
袁园插嘴道:“熊三儿和郭宝宝他们其实很想来,但是这事牵扯到掉饭碗的问题,他们不敢冒险,还希望你不要怪他们啊……”
袁园一方面觉得他们不够义气,一方面又能理解他们的做法。然而当初定好的三人组如今只有她一个能来,她没办法便找到了陈燊。
有了她和陈燊,三个助手还差一个,袁园左思右想,想到了跟鱼莜一起曾参加过苏州区比赛的薛飞。
薛飞为人细心,技术好,又擅长做甜点,但是他不比他们和鱼莜有这么铁的关系,只能算是萍水相逢,她也只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联系上了薛飞,没想到他听后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
“还有薛飞,我找到他时,他二话不说就答应帮忙啦。”袁园笑着同鱼莜说。
薛飞伸手默默把眼镜扶正,袁园今天早晨才跟他打电话说了这件事,他跟园长请了假,便直接奔来了机场,连行李都没怎么收拾……
陈燊和袁园好歹与她有着坚不可摧的革命友谊,至于薛飞,鱼莜是真没想到他肯抽出时间来帮自己这个忙,诚心地向他道谢:“谢谢你。”
薛飞擦了擦额角的汗,胖胖的脸颊红扑扑的,分不清是因为剧烈运动后的血液循环加速,还是在害羞:“其实并非是帮你,我们其实都很向往这次的京都比赛,能作为你的助手参加,我很幸运。”
他们冒着被开除的风险前来帮她,鱼莜的心里很是感动,于是在登上飞机的一刻,颇有一股破釜沉舟、不拿冠军绝不回的豪气在胸前升腾。
然而飞机刚离了地,那股子豪情壮志便如泄了气的皮球,一去不复返。
鱼莜将自己锁在洗手间里,双手扶着洗手池,吐了个昏天暗地。
把胃彻底吐了个空后,她面色惨白地打开洗手间的门,回到座位上。旁边的袁园立马递过来热水和晕机药:“刚才空乘送来的,快先把药吃了吧……”
看她连喝水都有气无力的,袁园担忧地咬唇:“你是第一次坐飞机吗,晕机反应怎么这么严重……”
吃完药,胃部的恶心感缓解了很多,但她仍感觉脑袋嗡嗡眩晕和胸闷。
“没事,或许睡一觉就好了……”
鱼莜将脑袋枕在小靠枕上,怕袁园担心,小声回了一句。
这才刚上飞机,离到达京都还有两个多小时,只能慢慢熬了……
终于在日落时分,飞机披着漫天的红霞降落在了首都国际机场。
四人跟随着拥挤人潮,取了托运的行李,随后来到了出站口。
站口前已聚集了不少接机的人,鱼莜刚准备掏出手机拨打电话,就见一个约莫三十多岁的女人举着个牌子,牌子上大喇喇地写着“欢迎鱼莜选手来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