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安护法也不必再担心……下次只你一人可供取笑了。”
安彦身在半空,定定与他对视,直望进那双看似含笑实则殊无情绪的眼睛里。
他猛然灌了一口酒,一个翻身从树上飘下来,淡淡的酒香也随之飘出。
“好啊,荣幸之至。”
·
与迟晚晚说开后,原不为不再像原身那般受到诸多限制。但他也清楚,迟晚晚尚未将筹码彻底压在他身上。
她还要观察一段时间。
而这段时间,原不为通过新认识的“好朋友”左护法安彦,在圣宗上下混了个脸熟,又发展了不少“朋友”——写作“朋友”,读作“工具人”。
以往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圣宗弟子门人,总算是见到了这位少宗主的真面目,且都对他印象不错。
原不为之所以不急着离开,绝不是因为安彦隔三差五带回的点心,也不是因为焚焰圣宗这么多好使唤的工具人,更不是为了尝试在天山上自制的雪糕口味如何……而是馋焚焰圣宗的武学心法!
这一切都是由于不久之前的一战。
原不为神魂上的伤势需要极长的时间恢复,虚空中那场接近势均力敌的战斗让他意识到,自己还远远不够强大。
他能成长至今,也是一路战斗而来,自是明白自身最重要的是什么。没有强大的实力,便是如今的自由都不可得。
因此,现在的他,穿行于诸界之间又多了一个目的,那就是借鉴诸界之体系,增强自身底蕴。
任何力量都有共通之理。
即便此界不过是低等小世界,武道真气也远远及不上罗浮界的仙灵之气,但每个世界都有惊才绝艳之辈,这些人对武道的见识之深,力量运用之精妙,对原不为而言,亦有触类旁通之处。
他迫切希望增长一番见识。
心中有了危机感,原不为就连想要和厨子们探讨一番花式冰冻甜点的心思都暂且押后了。倒是让焚焰圣宗的厨子免去了即将到来的秃头危机。
——不过是祸躲不过,终究有一天,秃头的诅咒还是会降临到他们身上的:)。
原不为对此浑然不知,而是一心一意梳理原身所学习的诸多武功,从打基础的内功心法,到各路掌法、腿法、剑法……尽管他从未修炼过此界武道,但终究是境界奇高,高屋建瓴,许多东西一眼便可明了其本质。
经他一番熟悉下来,这一身武功熟练度噌噌噌往上涨。很快就远远超过了原身所掌握的程度,进入了新的境界。
而练功间隙,安护法这个见多识广的新朋友就会带着一堆点心酒水来找他,顺便提一提他的所见所闻,让原不为即便身在深山也不至于蒙了眼睛和耳朵。
不知不觉,半个月便过去了。
这半月间,他虽未再见到迟晚晚,却从安彦那里听到了源源不断的消息。
譬如右护法秋霜频繁出入主殿,迟晚晚似乎开始打理圣宗各项事务;再譬如,圣宗似乎恢复了与魔门另外几宗之间的密切联系,对江湖上的动向盯得更紧了……原不为心知,迟晚晚已经因他当日那番话动了心思,终于有了振作宗门、一统三脉九宗的打算。
没过几日,他再次接到迟晚晚的召见。
呼……
依旧是满目冰雪,刺骨寒风中,圣宗主殿漆黑一片,像是一只沉默的野兽匍匐在覆满冰雪的山巅之上。
原不为再次到来时,灯火终于亮起,点亮了这座被黑暗笼罩十年的宫殿。
坐在主座上的女人黑纱覆面,隐隐露出秀挺的鼻梁线条,神色倦怠。看上去好似还有些不适应这样明亮的光。
似是在黑暗中栖居久了的生物,在太阳下现出形迹便分外不适。
她的眼睛里再看不见曾经的冰冷、怨毒,与憎恨,这些都被通通沉淀了下去,覆在表面上的是一抹温暖而柔软的情绪。她温柔地注视着原不为。
“阿雪,你基础根基已经扎实,今日起,便有资格一窥我圣宗无上心法。”
原不为没有说话。
现在也不需要他回答。
他知道,这半个月来,他所表现出来的武道天资已经通过了迟晚晚的考验。
迟晚晚站起身来。
一层层漆黑纱衣顺着她修长的身躯蜿蜒而下,却没有半分诱人之意。她秾丽逼人的脸上多了一份肃穆的光彩,周身自然而然散发出逼人的气势。
似乎在刹那之间就由一位充满柔情的母亲变成了执掌一教的圣宗之主。
迟晚晚抬起一双白皙如玉的手,五指如奏丝弦,指尖气劲便如急雨般迸射而出,四周的墙壁、立柱,宫殿的穹顶,极富节奏的机关错位声依次响起。
轰隆隆……
所有灯火骤然熄灭,一条黑漆漆的地道出现在两人眼前。
迟晚晚道:“随我来。”
密道凿于山壁之间,曲折蜿蜒,明珠的光晕自两壁上散发,照耀在周围数米之内,两人行了数百米,狭窄的密道骤然宽广,露出一扇石门。
迟晚晚上前一拂,那重达百斤的石门竟被她举重若轻般推开,现出一个宽阔明净的石室,一颗硕大明珠嵌于天顶。
石室一面的书架上满满当当,一眼望去竹册无数。另外三面墙壁上则刻满了壁画,一幅幅壁画从头到尾连贯在一起,每一道刻痕之间都有种浑然天成的气韵,可见下笔之人非同寻常的造诣。
“这是我圣宗历代宗主才有资格知晓的地方……”迟晚晚当先一步跨入石室中,美丽的脸被明珠光晕笼罩,视线自石壁上扫过一圈,落在了紧随而入的原不为脸上,充斥着道不尽的骄傲。
她一字一句道:“圣宗的至高心法,尽数都在此地。”
原不为的目光已然被壁画吸引过去。
魔门三脉九宗同出一源,来历可追溯到近千年之前。
据传当时此界正是王朝末世,晋帝昏庸,诸侯并起,而武道并未兴起,尚处于粗陋浅薄之时,以一当十已算得上好手。某一日,有天外奇石自天而落,山火焚尽后,方圆百里寸草不生。
世人皆以为妖异,不敢靠近。却有几位胆大包天之辈不以为意,同行而去。
其间发生了何事无人知晓,只是数年后江山倾颓,天下大乱之际,龙蛇并起,便有三人脱颖而出,显示出惊世骇俗的武道境界,力敌千军不在话下。
世人谓之大宗师。
这三位大宗师凭借着深不可测的武道修为,闯入万军之中,生生斩杀了一条势力最盛、有望大位的潜龙;又广收门徒,遍传武道,将一位不起眼的小诸侯一路扶持上了天子之位。
但天下人却知道一切已经变了。
此后,这世上最令人敬畏的不再是真龙天子,而是武道通天的大宗师。
江湖传闻,三位大宗师乃是自天外奇石之上领悟出了无上武道秘法,待后来者恍然大悟,还想效仿之时,天外奇石已无影无踪。有人以为此石来历非凡,如来时一般消失而去,更多的人却怀疑是被三大宗师所藏匿。
便是三位大宗师也如此怀疑彼此。
由于对天外奇石的下落产生怀疑,三人心生间隙,随后在关于新朝廷的决策上,这三人又有了分歧。
一人主张超然物外,江湖与朝廷互不干涉,只在天下乱世之际匡扶明主;一人企图做新朝国师,以武道大宗师凌驾于世俗皇权之上;另外一人更希望在暗中渗透朝廷,对皇朝施加影响……种种分歧下来,曾经志同道合的三位好友因此决裂,其门下弟子亦开始争斗不休。
如今的正道六派,魔门三脉九宗,以及江湖散修传承,追根溯源,都是这三位大宗师的门人弟子所留下的道统。
魔门天地人三脉,焚焰圣宗为“天”脉三宗之一。
眼前的三面石壁上,正是第一任宗主亲手刻下的《焚焰心法》,以及历任宗主的修炼心得。其中有一位天资纵横之人,甚至在第一任宗主的基础上做出了突破,将《焚焰心法》修改到了更为高妙,却也更为高深的程度。
这对后来者的悟性有着极高的要求。
原不为只看了一眼,目光便是一亮。
此界武道与罗浮界的修炼体系截然不同。尽管武道大宗师放在神魔面前不值一提,但那是受世界所限,若是将这些武道大宗师放到罗浮界,凭他们的天资毅力,多半也能取得一番成就。
此时此刻,眼前这些看似普通的壁画,几乎在原不为眼前活了过来。每一笔每一画之间,都连贯成为了行功路线,武道技法,更深入一层去看,几乎有暴雨疾风扑面而至,茫茫苍穹自眼前铺展。
天地万物的种种意境将他笼罩。
原不为情不自禁露出一抹微笑。
看来此前的想法是对的。倘若他真能遍观百家武学,熔此界武道为一炉,上探天道至理,必能让自身的底蕴更深厚一分——哪怕这一分,于他本身庞大的力量而言,几乎是微不足道的。
……
明珠的光晕将石室映照得一片明亮,少年静静站在石室中央,他今日穿着一身白色长衣,形容尚且稚嫩,眉眼间却自有一股超越年龄的气度。
少年一双清亮的眸子正一瞬不瞬凝视在眼前的石壁上,唇边弧度微微漾起。
他抬手在半空中凭空勾勒,仿佛兴至意来,随心而发。偏偏这每一笔每一画又精妙至极,如泼墨山水徐徐展开,散发出天地自然的意蕴。
而他周身的气息也越来越淡泊飘渺。
迟晚晚猛然向他看来,目露惊讶。
“这、这是……”
“焚焰心法……居然这么快就入门了?”
她克制不住心头狂喜,暗道:“当年那负心人,修的也是绝顶功法,若是当年不曾骗我,据说也是整整四个时辰才窥得门径……而现在可有一刻钟?他没有说大话,他是真的天资绝世,真的有望在将来胜过那负心人!”
狂喜与仇恨的火焰在她眼睛里交织,她的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让那冷如冰雪的脸上现出了诡异的酡红。
“什么天下第一剑!你不是不要我们母子吗?我偏要让你瞧一瞧,这个你不要的儿子将会远远胜过你!我要倾尽全力栽培他,让他狠狠摧毁你的剑道,践踏你的骄傲,夺走你的声名——让你为当年选择容清月那个贱人……背叛抛弃我……而后悔终身!”
哗啦啦啦……
心中发狠之际,迟晚晚身上的真气不由自主倾泻而出,石室中的无数竹册立时如同被狂风卷起,一下子飞了起来。
这哗然作响的声音惊醒了原不为。
他侧身看来,周身天道自然般的意境尚未散去,一双眸子淡漠,平静。
竟显出几分苍天无情的浩渺。
四目相对,迟晚晚全身一震。
这一瞬间,她像是从这双眼睛里触及到了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穹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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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门与正道之所以有别,正是因为魔门功法更走极端。天地人三脉,核心功法各有精妙之处,却也各有缺陷。
“天”脉讲究大道无情,上探天道之理,容天心于己心,修为愈是高深,便愈是近“天”,而摒弃凡俗之情。
所谓焚焰心法,正是焚尽心中凡俗之欲念,淬炼一颗纯粹道心。而欲念愈少,道心愈纯,便愈发缺乏人情。
以往的焚焰圣宗宗主便是如此,天资越高,修为越可怕,越是非人而近神,若是修炼到了极致,一心上探天道,甚至连焚焰圣宗都懒得理会。什么魔门正道,更是不可能放在心上!
且天脉功法极为危险,倘若一时走了岔道,走火入魔,很可能演变成绝情灭欲,弑亲杀友的大魔头!
这便是天脉三宗始终无法领袖魔门的原因。天脉大宗师能惦记旧情,维护宗门就不错了。一个个修到最后,什么野心都没有了,心中目标唯有破碎虚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