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天南出身门阀,哪怕这些年独自隐居,但名下也不是没有产业的。他很快就带着容清月二人,找到了一处隐蔽又安全的宅院,安顿下来。
“清月,你还好吗?”
将母女二人放到床上安置好,楚天南第一时间探手伸向容清月的手腕,丝丝真气探出,查看她体内的情况。
容清月含笑摇了摇头:“我没事。让楚大哥费心了。”
哪怕到了如此境地,她看上去仍是一片从容豁达,只是眸底隐约露出几分苦涩,这反倒更让人心疼。
楚天南便是如此。
一边的易听岚轻轻哼了一声。
楚天南回过神来,同样探了探她的情况,望着少女惨白虚弱的脸,他忍不住回身看向容清月:“清月,她、她是……”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这个问题之前他就想问了,只是一直没有机会。
容清月微微一笑:“楚大哥猜的没错,她是我们的亲生女儿。”
一切落实,楚天南彻底怔住了。
他的思绪不免回到了十七年前的那个夜晚,月色之下,少女娇羞的脸至今想来仍是如此清晰……
“楚大哥,你是剑道一途不世出的天才,我相信你,只要潜心于此,将来必可达成旷古绝今的成就……”
“清月,你不愿随我一起走吗?”
“我……玄月宗生我养我,我有我的责任。对不起,楚大哥……”
面对一个将清白交付给了自己的少女的莹莹泪光,楚天南怎么忍心责怪?即便要怪,也只能怪世事无常。
更何况,她居然还为自己生下了一个女儿,这些年来隐藏身份将女儿养大,一定很不容易吧?
千万缕柔情涌上心头,再看向面前的母女二人,楚天南的眼神便温柔异常。
容清月垂眸叹了一声。
……可惜了。这个孩子本是最佳的筹码,倘若一切都不曾暴露的话。
她从未想过要暴露易听岚的身世。但若是有一天,楚天南违背了当初情浓之时的承诺,重出江湖,掀起风云……
除却那段不知是否有变的旧情之外,这个与他骨血相连的女儿,亦是牵制他的一根软肋。
只可惜,这枚筹码已经废了。
这两人各有所思之际,却没有注意到躺在旁边的易听岚,一点一点捏紧的手指。
第78章 宗师30
夜幕迟迟,漫天墨色铺洒而下,染遍了天穹与四野。这夜色之中,尤有一抹淡淡清辉徐徐映照在无垠江面上,染了光的河流宛如一条亮闪闪的发带。
顺着河流向下,一艘巨大的楼船静静停靠在江水中,鼓动的船帆被月光晕染,有一种静默无声的美丽。
一道道隐秘的呼吸声遍布在楼船上,那是魔门三脉九宗的高手都被聚集在了一起。这艘看似普通的商会大船上顿时多出了令人心悸的危机感,像是猛兽张开的巢穴,看似无害,却随时有可能将闯入其中的外人吞得骨头都不剩。
江水翻开浪花,一般小舟悠悠而至,站在小舟上的少年乘着夜色归来,带着满身愉悦,施施然踏上甲板。宛如在外游荡的猛兽终于回归它的巢穴。
自从与楚天南定下了约战的时间,这几日来,原不为便陷入了一种无所事事的境地中,好在淮南府够大,够繁华,足够他每天白日出去游玩,日日不重样。
今晚亦是如此,与前几日并无不同。
少年白衣飘然,脚步轻快地步入舱室中,一只手上还举着一个小糖人。
他微眯眼睛,满脸愉悦地舔了舔小糖人,唇边那抹弯起的弧度更深了。看上去便犹如一个受尽宠爱的世家公子,浑然没有半分魔门圣君的气势。
“宗主。”才坐下没多久,焚焰圣宗右护法秋霜便出现在原不为眼前,她碧衣无瑕,线条优美的脖颈折出一道弧度,头颅便低垂下来,恭敬道,“迟长老那边……还在闹着要见你。”
尽管迟晚晚已经失去了一切权力,被软禁起来。但伊水阁中发生的事情,都被秋霜一五一十转告给了她。
按理来说,容清月和易听岚都被废去武功,逐出了玄月宗。楚天南更是以一己之力揽下了两人身上所有的麻烦,可以预见对方将来的日子定然不好过。迟晚晚理当为此高兴才对,但她却表现得更加痛苦了。似乎秋霜带给她的不是一个让人开怀的好消息,而是一记重击。
她崩塌的精神世界再一次遭到了碾压。
迟晚晚时而疯癫,时而清醒,开始吵着闹着要见原不为,要让原不为替她杀了那对“奸夫淫妇”,而她那些疯疯癫癫的话语,都被认真到固执的秋霜一字不漏地转告给了原不为。
今天晚上也是一样。
听完秋霜转述的话,原不为脸上的神色甚至没有丝毫改变,他坐在座位上,没有半点动弹的意思,只漫不经心地点头应了一声:“哦。”
秋霜站在下首,安静沉默。她知道这位宗主素来如此,迟晚晚那些话听听就算了,要他答应去做是不可能的。
说实话,迟晚晚现在的表现,真不出原不为意料。
别看她之前一副仇深似海的样子,但归根究底,恨意来源于爱意。容清月这个宿敌落到如此下场,迟晚晚本该心怀大畅,现在却如此痛苦,恐怕还是因为楚天南的痴心维护吧?
她口口声声要报仇,其实更想要的是让楚天南后悔当年的所作所为,后悔当初选择容清月,而不是她。
原不为可以想象得到,得知容清月居然还为楚天南生了一个女儿,现在一家三口团圆,此时此刻的迟晚晚,心中该是何等的嫉妒与不甘!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武功被废,被宗门逐出门墙,对容清月来说是难以承受的代价,给她一百个楚天南也不能抵消这份痛苦。但在迟晚晚眼中,现在的容清月却无疑是幸福的。
此后余生,只要一想象那一家三口和乐融融的画面,一日没有得到两人分开的消息,恐怕迟晚晚都会每时每刻沉浸在痛苦与嫉妒之中,再难摆脱。
……啧。
原不为认认真真舔着小糖人,直到把那小糖人都舔秃了,这才抬起头来,他笑了一下:“迟长老身体不适,需要静养,以后不必拿这些事去打扰她了。”
这意思就是要彻底隔绝迟晚晚与外界的消息了。秋霜会意地应了下来。
待秋霜退去,原不为这才开始有条不紊地处理魔门的其他事务。直到一位深夜而至的来访者将这个过程打断。
“……仙石?”
明灯的光辉映照下,这枚不及鹅卵大小,表面一片漆黑的小石头,似乎泛着动人的光晕。
一只手将这枚小石头托起,递到了原不为面前。
原不为顺势看向这只手的主人。
一袭蓝衣,腰悬佩剑,满头乌发高高束起,露出了宽阔的额头以及一双浓眉。浓眉之下是一双极明亮的眼睛,带着三分豁达三分灵动。
时隔不到一个月,方云霄再次出现在原不为面前,看上去却与以往截然不同了。更像是一位江湖少侠。
原不为没有伸手去接仙石,反而先看向方云霄:“你怎么认出我的?”
要知道他和这位命运剧情中的主角相见时,可是顶着燕非池的身份,从始至终不曾透露过自己的真正来历。而方云霄居然主动找上门来,倒是令人意外。
方云霄咧嘴一笑,笑容灿烂:“伊水阁,那天我也在那里。”
“我所认识的迟公子,怎么可能这么简单便死了?何况真正的仙石还在我这里呢。”方云霄自认不是蠢人,仙石的消息已传遍江湖,一切特征一清二楚,他又怎会没有联想?
拿着一枚假的仙石骗过了天下人的“燕少镖头”,又岂会那么简单!
……最要紧的是,那个在赤焰帮中救他一命,还救了那么多孩子的‘迟公子’……他不相信,会是江湖中人口中那一家窃夺刀狂遗物的卑鄙之徒。
所有线索告诉方云霄,易听岚没有骗人,“燕非池”这个身份是假的。目前发生的一切都是对方编织的剧本。
他理所当然地选择前往伊水阁,于是自然而然地见到了这位幕后黑手的出演。
“无论迟公子究竟是什么身份,救命之恩,不可不报。”
方云霄再次将手往前举了举,漆黑的石头在他掌心中滚动,他笑得感慨:“如今我已经知道了这究竟是什么宝贝。啧,天下人都在找的仙石啊,真是一块烫手山芋!放在我手中也是平白浪费,还容易引来诸多麻烦,既然迟公子喜欢,索性便献予迟公子罢。”
他啧啧摇头感叹,说话的口气像是随手送出一颗大白菜一样轻松自然。
“好。”原不为懒得推辞,应了一声。
他抬手从方云霄手中拿起仙石,轻松的动作也好像只是接过了一颗大白菜。
“你若愿意,可暂且留下来。我答应过教你武艺。”
方云霄眼前一亮,当即点头。
放到江湖上足以引起腥风血雨,让人人争抢的宝贝,就被他们如此轻描淡写地放到了一边。方云霄甚至开始向原不为请教这段时间单独修行时遇到的问题,而原不为也一一为他解答。
这两人淡定至此,反倒是让系统999想吐的槽都卡在了肚子里:【……】
倘若说方云霄的到来是第一个意外,那么接踵而至的第二位访客就更令人意外了。这人裹在一身严严实实的黑袍中,被安彦一路引了进来。
直到来到船舱中央,于满殿明灯辉光中,黑袍人缓缓抬起了头,一双明眸看向原不为:“冒昧前来,打扰圣君了。”
尚未离去的方云霄惊呆了。
原不为只是微挑了下眉,恍然道:“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我差不多猜出你的来意了——答案是可以,我答应你。”
黑袍人微微一怔,似乎没想到他这么好说话,不由哑声道:“圣君有何条件?”
“不,只是感觉这样挺有意思。”原不为一口气舔完最后一个糖人,连唇边的笑容都动人许多,“就当是满足我这个戏外的观众,一点微不足道的乐趣罢。”
·
约定的日期一日日靠近,短短七天里,原不为这边发生了不少有趣的事。而楚天南那边,也并非虚度时日。
一去十七年,旧情人再度重逢,便如老房子着火,一发不可收拾。
容清月已经被逐出玄月宗,又失去了苦修多年的武功,在重练武功或是找到更大的靠山前,现在的楚天南无疑是她唯一的倚仗。她自然要好好将人笼络住。
不过容清月深谙人心,对楚天南的性情更是了解得透彻。刻意讨好反而落了下乘,她只要三言两语便能轻易挑起楚天南心中的愧疚,愈发对她百依百顺。
很快两人便许下约定,解决这件事之后,就带着女儿,一家三口携手归隐。
楚天南沉浸在与心上人久别重逢的脉脉温情中,简直连女儿都要抛之脑后了。只可惜七日时间一过即逝,当初和原不为约定的时间到了。
狂风席卷过天地,漫天飞雪将一切染成雪白,分不清天空与江海的界限。
滔滔江心,两艘小船遥遥相望,站在船上的两道人影身形不动,目光隔空撞在一起。飞舞的雪花还未靠近,就被无形的真气力场震荡开去。
“我来了!”
楚天南锋利的目光落在少年身上,好似能将飞雪斩作两截。
原不为不闪不避与之对视:“当日楚大侠所说,可还作数?仙石也好,其他恩怨也罢,皆由你一肩担之?”
两人说话时,滚滚声浪震荡开去,洛水之上江流滔滔,声音浩浩荡荡。
“楚某所言,从不作假。”楚天南慨然回应,眉宇间一片凛然。
这几天,他已经从容清月口中知道了真相,知道一切都是这位魔门圣君在捣鬼,语调便冰冷异常。
“仙石之事,本是子虚乌有。你既心知肚明,还要强作为难,那便只好做过一场,问一问楚某人手中三尺青锋!”
“恰好,我对天下第一剑好奇已久。”
原不为从容一笑,语气犹如闲聊,听不出半分紧张,也看不出多少战意。
话音落下,原不为脚尖在船上一点,小舟便向后方疾驰而去,他的身形亦飞掠而出。人在半空,剑已出鞘,辉煌绚烂的剑光夺尽天日之色。
剑光似惊鸿,似匹练,又好似翻涌的江海倒卷了过来,飘渺,灵动,冰冷,浩瀚,仿佛虚幻轻飘不可捉摸,又像是一整片沉甸甸的汪洋砸落下来……这起手的一式,已惊艳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