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玄畅跟在她后边,指腹似不经意在大带上划过,触手是素练白帛软和的质地。
她的手巧,同尚衣局里手艺最好的绣娘一样。
他想,到底是他看上的姑娘,样样都是出挑的。
经过书阁月亮门的时候,允淑耳朵尖,听见有人嗡嗡嘤嘤的在说话,她驻足,扯着冯玄畅趴墙根听,那话音断断续续的,听不很真,她便干脆贴了耳朵到墙上去,屏住呼吸细细分辨。
约莫是隔的远了些,她只听得到是一男一女在说话,男的嗓音捏着,她琢磨这该是个小黄门,女的声音倒是听着耳熟,一时却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那女人似突然激动,声音也拔高个调子,允淑听真切了,那女人说,您这样的身份,怎么能甘心就被拿捏了?那李允淑就是李允善的亲妹妹,您拿这事来牵制大监,往后还能怕他?
男声略带怀疑,“我查高中侍时就已经查过,确然是户农家女,家里穷才卖到高中侍府上做个小妇人。你说她是罪臣家眷,这些可有确切证据?”
允淑听到她自己的名字,感觉就不太好,她回身抬头看向冯玄畅,他亦是眉头深锁,看得出来一脸担忧。
她没听出来说话的人是谁,冯玄畅却听出来是谁了。
他拉着允淑往掌执文书殿走,心里想的却是另一遭事儿。
沈念出宫两三日了,也得回来了,他倒不想再沾染什么人命,偏偏有人不安生想要找死,那就不能怪他送上一程。
这一路上,允淑心里直打鼓,听那话音,怕是宫里有人知道了她的底细,就算大监大人一手遮天能全都给她兜住,可纸包不住火,总有一天会东窗事发,被流放的犯人除非遇到天下大赦,否则从流放地私自逃走,真被官府发现,那就是个直接处死。
她想着,就算这些日子都是多活的,可没有找着二姐姐,怎么能就这样死了?她不能坐以待毙,她得自保才行。
活命首要的一条就是,不管谁问谁说,咬紧了牙抵死不能承认她是李允淑,等避过了风口,回头慢慢再找机会把想害她的人扯出来,万一她运气那么好给把人扯出来了,那就杀人灭口。
这想法一浮上来,她自己被自己给吓了一跳,有些悲伤的想,自己才多大年纪,就已经开始想着要怎么杀人了,以往她连只蚂蚁都不敢捏死的人,现如今也变得这样狠毒了。
这世上果然没有什么事是一成不变的。
人处在艰难的环境里,总得想着先自己活命,真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候,都是自私的。
冯玄畅本来是说陪她到掌执文书殿查阅,却只把她送过来就说还有事,又急匆匆的走了。
她心神不宁的理了一上午的卷宗,小七见她心不在焉的,换着法逗她开心。
“大姑,你知道影子戏么?扯上一块白布,点个煤油灯,拿兽皮做的各样小人,手艺人坐在后边用五根竹棍操纵着,皮影贴着幕布活动,演故事可真切动人了。”
允淑顿时有了兴趣,“是什么样儿的?”
小七趴在桌上,笑,“奴婢老家是山东,演皮影戏的时候,都是挑晚上,那得钗、鼓、梆子都齐备了,把人都叫上,手艺人往幕后一坐,边操纵人影边演戏,村里的人都爱看个热闹,回头,奴婢给您弄两只人子您玩。”
她觉得新鲜呢,说好,“那你照着大监大人和我,做两只人子给我。”
小七欢喜的答应着,起来忙前忙后的给她收拾卷宗,嘴上也不住下,絮絮叨叨的,“女书身上有喜了,递了辞呈给官家,回头这掌执文书殿不定交给谁,等来了接任的新女书,您就去娘娘跟前求个恩典,把这累人的活计辞了罢。”
她说也好,理完最后一本卷宗,起来理理裙摆子,“小七,下月就是中秋节了,你那人子能赶在中秋前给我做成吗?”
小七答应着,“成。”
到了晌午得吃饭,天天吃饭也挺愁人的,来来回回每天就那么几样,她兴致不高,去御膳间领了份黄秋葵炒鸡蛋,清拌韭菜,又领两碗海参鸽蛋汤,挎着食盒回司礼监。
内书堂人都下值了,殿里半个人影子也没有,同往常一样她正准备推门,听到廷牧和大监正在说话。
廷牧说已经着人去通知沈御医尽快回宫了,借着官家身体不适,尚需沈御医亲自诊治,想来莲弋夫人母亲府上是不敢多留的。
大监的声音冷冰冰的,听着叫人心里害怕。
“尚仪署那边给崔尚宫通个气儿,叫她拿捏好分寸,否则谁也保不住崔家的富贵。”
廷牧应和,“她知道分寸,左右不过是除掉个女司,何况荆州牧的夫人不是在长安么?这一趟能把女儿尸首带回去,也不算白来。”
允淑手上一打哆嗦,食盒里发出碗勺碰撞的声音,她想,荆州牧夫人的女儿,不是青寰么?
屋里听见了动静,廷牧赶忙过来开门,一瞧是她,打个千儿,“大姑,您来怎么也没个动静?”
允淑攒个笑,“刚到,食盒没拎好,怕撒了汤水,正准备看一下。”
廷牧忙把食盒接过来,送到桌子上,再打个千儿,“大姑和掌印用膳吧,奴才告退。”
允淑挪着步子过来,目送廷牧出门,调回视线盯着食盒发会呆,开了口,“大监大人,青寰她……”
想来方才她在门口都听见了,冯玄畅也没打算瞒她,垂着眼琢磨着开口,“大考过后头三甲出宫那两日,高金刚不是带着你去过一回督主署么?”
允淑说是,确然是去过一回。
他嗯道:“就那天,你们从督主署出来,在朱雀街上分道儿,高金刚去了齐相国府上,你同孙六去医馆的时候,好巧不巧,青寰正同荆州牧夫人在街上挑选胭脂,你同孙六说的话,她一字不漏全听了去。”
她立时有些后悔,恨自己不该嘴上没个把门的,情绪上来便不管不顾了,朱雀街那样热闹的地方,她竟都没顾虑上隔墙有耳,人多嘴杂。
现在叫人抓住了把柄,出了事大监大人也得受牵累。
事情到了这地步,怕是没有安生了,若是知道这事儿的是双喜,可怜见的还能替她守住秘密,偏偏是叫青寰晓得了,她那人心思密实,指不定怎么利用这遭事谋划前程。
她呐呐,问冯玄畅,“这可怎好?她可是已经来找过你了?”
他点头,“拿这事儿挟我,要在皇后殿伺候。”
允淑跌坐在椅子上,“我也不知是哪里得罪了她,事事上找我不痛快,初进宫时,她对我最是好。”
他嗤笑,“你就是心眼太实,你进宫之前,同她一个处所的女司,因比她更得上殿恩宠些,被她生生栽赃陷害同侍卫有染,被拉去戒律司杖毙填了井。”
允淑骇然,喃喃:“怎么会?”
现下再想起当初坐在大鼎下聊天的话儿,她直打哆嗦,那时青寰对她掏心掏肺,还告诫她行事说话得藏着端着,也拿这被打死的女司做前车之鉴说给她听过。
原来都是装的吗?
一个人能装的这样好,那委实就太过可怕了。
第29章 李允淑,我罩的
冯玄畅瞧她一副心绪不宁的样子,安慰道:“你也不要想太多,这事儿我有处置,先吃饭吧。”
允淑不是傻子,立时悟出来,他说的处置,应该是让青寰神不知鬼不觉的死在尚仪署。
着手去打开食盒,她把汤菜摆上,叹声叹气,“难道只有这一条路可行了么?”
“只有死人才能永远守住秘密,别的我是断然不信的。”冯玄畅望着两盘菜一碗汤,神色忽然有些古怪,抬头望她,“这几样都是你挑的?”
允淑点头,“嗯。”
“特意挑给我吃的?”他狐疑。
允淑再点头,“嗯。”
他夹着筷箸,讪讪,“黄秋葵,补肾,韭菜,壮\阳,海参补肾益精……”
允淑大窘,忙解释,“奴不是那个意思,奴就是觉得咱们时间长了要换换口味的,您别心里觉着不好受,要是不喜欢我马上拿去给御膳间换。”
他轻咳一声儿,“罢了,就这么着吧。”
他面上是崩住脸皮子了,心里却不是这样的,存着欢喜呢,虽然还不知道允淑对他是什么样的想法,可是多补补也没什么不好,将来把人娶进门,若是自己拿不出手,也挺尴尬人的。
这顿饭,他多吃了些。
廷牧过来收拾饭菜的时候,看着汤菜所剩无几的碗盘,躬身做了一揖,“掌印,您悠着点,这样的吃食往后少吃些吧。”
他收拾好食盒,扯了允淑出来,拿眼直乜她,“大姑,您真本事,咱们掌印可是从来不吃韭菜,上次奴才给您说过,掌印口味清淡,带味儿的东西特不爱吃,回头在上殿跟前伺候,吃韭菜有口气,您这是害人呢。光这也就罢了,您难道不知道那韭菜是壮/阳的吃食么?掌印的身子,怕受不住这样补。”
允淑本来就过意不去了,这会子头低的更低了,鼓着腮帮子嘀咕,“都是平常的吃食,哪想那么多了?他说我一顿,你又说我一顿,下次我不去领了,你回头同大监说一声罢,往后午膳我自己个儿单用。”
廷牧道:“您这是说气话呢,得了,同我去益膳房领两份牛奶来吧,喝了也好盖盖韭菜味儿。”
她抬头,有些愕然,“益膳房不是专供官家牛奶羊奶的?咱们哪有那尊荣?”
廷牧说是官家给咱们掌印的恩典,整个禁廷里头一份。
允淑觉得大监大人真有本事,官家一定十分信任依仗,这样的恩宠,对一个宦官来说,得是多大的功劳才能得到的。
从益膳房出来,允淑和廷牧分道,廷牧自回了司礼监,允淑往掌执文书殿走,她喝一口瓶里的牛奶,感叹专门给官家喝的味道就是不一样,更香醇些。
甬道里抬头能看见蓝蓝的天空,一朵云都没有,秋高气爽的。
她在甬道尽头停住脚步,跟前是青寰穿着朴素的身姿和一张蹙眉的脸。
两人还很要好的时候,同现在简直宛如隔世。
终归是要说些什么的,她抿抿唇,尽量攒个笑,“姐姐特地等我的么?”
四下无人,说起话来也方便,不用躲着避着,青寰一条胳膊伸到她面前拦着,“我问你话,你要实话实说,否则我就把你的身份捅到上殿跟前去,到时候,任冯掌印通天的本事,怕也救不了你。”
这样开门见山,顶好,允淑抱着牛奶瓶,收起笑意来,也不用再端着了。撕破脸,左右不过就是这样了。
“姐姐这话说的古怪,我有什么身世?”
打死都不认那就对了,凭青寰什么证据都没有,就算告到官家跟前,那也得分辨些时候,宫外都安排得宜,孙六买她想必早就把宁苦那边都安排清楚了,不然也不能担那么大风险,独独买了她回来。
青寰哼声,收回拦她的手,“你别揣着明白装糊涂,以为不承认就可以逍遥法外了,你是怎么从流放地回来的,又是怎么进的宫?我劝你都说明白,西厂和大理寺都不是吃素的,若是你被关进去审问,就是有进无出了。”
允淑哂然,“我不知道您说的什么,若是没旁的事情,我还要去当值,您不是在书房伺候的么?我看着也到时候了。初进宫的时候,我还记着您叮嘱的话儿呢,凡事得藏着掖着,别什么都说,这宫里人心隔肚皮呢,如今我守着这话奉为圭臬,您自己可别忘了就是。”
青寰被她气的难受,偏偏这话上一点错处都寻不到。允淑说的没错,她没有证据证明允淑的身份,就连早晨拦住言督主说起这事儿,言督主都不信,西厂什么手段?都查不出来什么,她手里无权无势,还有什么指望吗?
她是个心气儿高的人,自幼在府上看惯了姨娘们的忸怩作态,最是痛恨媚宠这样的风骚手段,在宫里她宁可自己使力,也不想攀附太监那样的残缺,可看看这吃人的禁廷,趋炎附势的小人都活的风生水起的,像允淑,跟了老太监就能顺利进宫,高中侍倒台了马上就对冯玄畅投怀送抱,另外攀了高枝,连差事都是肥水田的差事,在上殿跟前得脸。
这口气叫她怎么往下咽呢?
她连着想了几天,如今能同司礼监平分秋色的,也就只有西厂,都是互相利用,允淑的事情她已经和冯玄畅撕了脸,倒不如给言督主表表忠心,哪知人家西厂也看不上她的忠心,上赶着让人家拿她当枪使,人家都不用。
看着允淑的背影,她心里的不甘和恨意滋生的更厉害了。
她愤愤提步往回走,刚回书房,双喜来喊她,“青寰,今儿沈御医回宫,要给咱们尚仪署的女司女官们请平安脉,娘娘那边给了咱们恩典,叫咱们也回去瞧瞧,你收拾一下同我一起回吧。”
方才吃了窝憋气,青寰语气不好,哎一声出来,丧着脸和双喜一起回了尚仪署。
她们到尚仪署后,沈念已经替女司们都诊过了。
瞧她们进门,崔姑姑冷着脸叫她们近前来,嘱咐,“方才沈御医已经给其他女司瞧过了,说是入了秋,地气不藏,心气需和,逆之伤肺。你们也瞧瞧吧,已经三个人肺气不平要出宫静养了。”
双喜应是,过来坐下,伸出手来让沈念瞧。
沈念按脉少时,只说每月会有几日腹痛难忍,他开几味药,连着七日按时煎服,保证药到病除。
双喜脸一红,心道沈御医不愧是禁廷医术最好的大夫,连这也瞧得出来,起身羞赧的谢过,便退到一边去了。
青寰心不在焉的过来坐下,沈念打量她一阵子,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青寰回:“青寰,草木青青的青,寰内的寰。”
沈念笑了笑,“帝京周围千里之内,这名字好,隐喻天下之意。伸出手来吧,本官给你诊脉。”
青寰得了称赞,这会子有些喜色了,伸出手来让沈念帮她瞧。
沈念手指搭在她腕子脉搏处,询问:“女司幼时患有小疾?”
青寰点头,“听我母亲说,我出生时难产,生下来肺子不好,常常喘,幼时养在闺里,稍微皮实一回,就喘不开了。后来长大些,请了大夫仔细调理,也没留下什么病根。”
沈念额首,“女司近来是否气郁不顺?肺气逆上,来势汹汹的。”
青寰心里发慌,近来她确实忧思,又因为被驱使到书房,近不得娘娘身旁伺候,更是气郁,可来势汹汹怎么说?是说她现在病的很严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