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我再戴个帷帽,又遮阳又轻便!”
她显然期待已久,见谢珽脸上浮起无奈的笑,便知他不会拒绝,立时快步跑回屋里换了身衣裳,戴了帷帽出来。
端丽锦衣换成了单薄纱衣,她换上在箱底压了许久的齐胸襦裙,摇曳的裙上绣着穿花彩蝶,胸口丝带结成蝴蝶,盈盈欲飞。那副彩蝶穿花的图样是她自己画的,轻盈而俏丽,经了绣娘的妙手搬上去,衬着修长身姿和薄纱帷帽下的娇丽笑靥,只觉灵动娇俏。
这样的装束多半是少女或新婚初嫁的娘子们穿,她嫁来就是王妃,哪怕府中闲居也不能太坠身份,平素锦衣端庄,甚少闲逸。
此刻飘然入目,却勾勒出少女应有的轻盈活泼。
帷帽下,那张脸亦姣然如画。
谢珽撩开薄纱,目光自她眉眼挪到唇瓣,再到纤瘦白皙的锁骨,薄纱轻贴的香肩细腰,愈发觉得胸前峰峦秀致,如牡丹渐放。
不失少女之洒脱,亦添了美妇之婉转。
他忽然笑了笑,一本正经地道:“穿成这样出门,旁人怕是要以为我拐了哪家的闺阁千金,要诱骗着讨美人欢心。”
“既然还未婚娶,自该克制守礼。”阿嫣轻笑。
“你故意的。”谢珽立时戳破。
“才不是呢!”阿嫣被迫出阁仓促嫁为人妇,在巍峨王府里循规蹈矩地过了整年,而今被谢珽勾起些许春怀,不过是想重温少女时轻盈欢快的旧梦罢了,见谢珽应允,遂笑吟吟牵住他的手,“夫君是不是还没陪女孩子上街过?”
那显然没有,谢珽都不用回答。
阿嫣脸上笑意愈深,“那今日就体尝一把!”
说着,扶了扶轻纱帷帽,拉着他出门。
……
魏州人烟阜盛,街上十分热闹。
阿嫣先前几回出门,以王妃的身份赴宴观礼时多有仪仗开道,哪怕不带仪仗,也是坐车不起眼的青帷马车,甚少停驻细观。今日她只带了玉露跟着,有谢珽和青衫布衣的徐曜在身旁,连陈越都没带,上街之后肆意左观右瞧。
瞧见糖人儿她想尝,瞧见鸟笼面具她想买,瞧见竹编的动物鸟虫她想要,就是街边摊的馄饨和糖葫芦,也想买来尝尝。
——束缚太久,这一切都无比新奇。
觉得糖人滋味不错,她还会试着递过去给谢珽尝。
谢珽起初还端着身板不肯尝。
毕竟么,早就已经过了弱冠之年,又以端肃威冷的身份震慑河东内外,那股由内而外的冷厉气度,能为他省却不少麻烦。如今被个妙龄姑娘牵着上街,瞧着她笑生双靥,如鸟出樊笼般换快,心中自是欣慰。但要让他一个大男人手里攥着糖人糖葫芦,着实为难了点。
他下意识推拒,死活不肯。
阿嫣没为难,继续在街上晃悠,若觉得那双软绵绵的脚丫走累了,便寻个小摊坐着,来一碗酸辣爽口的粉,或是香滑美味的馄饨,跟谢珽一人拿一把勺子,慢吞吞的吃。比起王府里的珍馐美馔,几文钱的小食听起来颇为寒碜,不过街边生意兴隆的小摊,多半是多年的手艺,吃着却味道极好。
阿嫣在京城的时候,最爱和徐元娥姐弟俩跟着徐太傅上街,在书画音律之外,体尝市井笑闹的闲逸之乐。
如今旧事重温,显然十分自在。
谢珽虽说嘴巴挑剔了点,从前在军伍中也没少吃苦,这些小食也曾拿来果腹,颇知其中妙味。
更何况,今日还有美人在侧。
两人走马观花,哪怕是路边不起眼的一碗馄饨汤粉,吃着都像是格外美味。到了后来,不须阿嫣提起,谢珽已能猜出她的喜好,在瞧见店铺小摊时,便指给她瞧,而后被阿嫣笑盈盈的拉过去。
玉露和徐曜默默跟随,手里东西愈来愈多。
途径一处茶楼,阿嫣有点脚酸,进去找了个位子,听那说书人天上地下的胡吹,谢珽似也有点兴致,付茶钱讨了点蜜饯磨牙。在阿嫣又一次将糖人递过来时,终于忘了最初的推拒,随手捏在指尖尝了尝。
茶楼里生意十分兴隆,宾客几乎满座,玉露不好挤到阿嫣身边去,便在角落靠着歇脚。
徐曜也抱臂靠上去。
“你家姑娘从前就这样么?”他对说书人无甚兴致,随口问道。
玉露没太明白,“怎样?”
“就很爱玩。”徐曜毕竟忌惮王妃的身份,没敢说贪吃贪玩的字眼,只道:“平常的大家闺秀不都自矜身份,出入都要讲究排场,养得金尊玉贵么。听闻你家姑娘书画精绝,一手箜篌弹得不比魏州这几位名家差,人人都夸知书识礼,端庄大方。”
“这两样冲突么?”
玉露一直觉得自家姑娘这般沉静却闲逸的性子,比秦念月和郑吟秋那种端着的大家闺秀平易多了,此刻说起来,也没什么好这样的,“在京城的时候,她常跟徐太傅上街,前脚吃着巷口小摊的胡饼肉汤,后脚就能出入画院馆阁,雅的俗的都懂。她喜欢这些。”
“也是。”徐曜点了点头,“谁能想到,王……我家主子杀伐决断,关着门也会捏泥巴呢。人各有志。”
玉露被他这话逗得一笑。
“你家主子从前会这样么?”
“他从前是街上的常客。”徐曜低声。
那时候老王爷还在,谢珽是府中次子,修文习武之余,没少走街串巷,在魏州城的街巷店铺里寻找乐趣。那些街边热气腾腾的油饼,小摊上有趣好玩的糖人,他也曾毫无顾忌的随手买了磨牙,有时候练武烦了,也会来茶楼吹风听书,躺在屋顶看街上人来人往,甚或去赌坊教训几个同龄的纨绔。
徐曜自幼跟着他,没少因此被连累得挨打。
后来谢衮战死,顽劣少年在短短时日里像是变了个人。乃至率兵反击、斩杀敌将、承袭爵位,他身上越来越有王爷和节度使的端稳沉肃之姿,冷厉手腕之下,镇住河东和边境,令声名闻于四海。这些东西他也再没碰过,生杀予夺之间,只剩下铁石心肠和狠厉冷沉,脑海亦唯有谋算与权衡。
而那个昔日意气风发、顽劣恣肆的少年郎,似乎也随着老王爷的死悄然埋葬,只剩这副冷厉躯壳,活成众人敬畏的一方霸主。
徐曜以为他会一辈子冷肃下去。
然而此刻,徐曜看着谢珽闲靠在窗槛的侧影,看到在他指间打旋的糖人,想起他站在阿嫣的身后,唇边挑了淡淡的笑,抱臂在胸觑着少女的样子,乃至怂恿阿嫣去歌坊里开眼界时的不怀好意,忽然觉得,那个少年或许没有被彻底埋葬。
只是被深藏在了心底。
等着那个合适的人,唤醒被压抑禁锢的万般情绪而已。
徐曜觉得,王妃替嫁而来或许是天意。
换成任何人,无论是自私任性、莽撞骄纵的楚嫱,抑或卖乖装巧、心机暗藏的表姑娘,或者端方稳重、步步为营的郑姑娘,都没能耐走近揖峰轩的满架泥塑,没能耐让谢珽重奏箜篌,更不会有今日这初恋男女般的逛街闲游。
在谢珽心里,她必定极为不同。
第60章 欢喜 凑过去在他侧脸轻轻亲了一下。……
歇足之后, 阿嫣出门再战。
——实在是府里憋得太久,囿于王妃的身份不能任性,好容易由谢珽带出来, 自然要逛够了才行。
何况魏州富庶一方, 物产颇丰,从不起眼的小玩意儿, 到贵重的珍珠、绸缎,当地产的笔墨纸砚, 皆与京城不大相同。她也想买些带回去给双亲幼弟和徐元娥一家、京中旧友, 不负在魏州的整年时光。
谢珽瞧她兴致极浓, 怕那双绵软脚丫累坏了, 又找匹马骑着,慢悠悠逛来逛去。
直到晚饭后, 街市华灯初上。
两人选了处菜肴精致的酒楼用饭,待茶足饭饱,已是戌时。
初秋的夜凉爽宜人, 窗外华灯点点。
酒楼上下三层,借着地势之利, 可瞧见河对岸有一处阁楼临水而立, 周遭悬挂了各色灯笼, 流光溢彩。正逢月初, 前半夜星斗灿烂而无蟾宫之明, 如墨夜色笼罩中, 愈发显得那一处灯火通明。阁楼二层的凉台上, 有女子抱着琵琶临风坐着,周遭彩灯映照,泠泠清音渡水而来。
阿嫣随手指了过去, “那是哪里?”
“妙音楼。”
谢珽见她微露茫然,又解释道:“是魏州最好的歌坊,里面有乐师也有歌伎,身世各异但都身怀绝技。”
“夫君去听过呀?”
“查案时去过,迎来送往闭门闲谈的地方,最宜换消息。”谢珽见她目光巴巴的黏在那边,眉梢微挑,“想去听?”
“可以吗?”
“你若想去,有何不可!”谢珽忽而起身,牵着她出了阁楼,经曲桥到了对面,堂皇而入。
年少时,他每月也会跟朋友去两趟妙音楼,就着美酒听两首曲子,因出手阔绰且身份贵重,极受追捧。后来袭爵掌兵,挨个揪出藏在魏州的那些眼线,再去歌坊时,却都是查案抓人。且因那些消息关乎要害,连带乐师歌伎都带走了不少,令妙音楼冷清了许久。
这会儿夜幕初降,生意正好,掌柜的挂了笑满场游走,招呼着公子贵客们,殷勤备至。
一瞧见谢珽,差点吓出身冷汗。
忙战战兢兢的赶过来,堆着满脸的笑恭敬拜见,“王爷贵足临贱地,不知有何吩咐?”
“听曲。”谢珽淡声说着,视线瞟向雅间。
后面徐曜掏荷包要给赏金。
掌柜哪里敢收,忙招手叫了伙计,让他将最好的雅间给贵客腾出来,又亲自引着谢珽上楼,口中恭维道:“王爷为保河东百姓的安宁,舍身忘死,殚精竭虑,小的能靠这生意养家糊口,全赖王府庇护。今日难得王爷有雅兴赏光,小的孝敬都来不及,哪敢劳您破费。不知王爷今晚想听谁的曲子?”
这倒难住了谢珽。
毕竟,他有六七年没来这儿听曲了。当年那几个妙手弹奏的伶人,算来也都是嫁为人妇的年纪,想必已然不在。
遂问道:“如今谁弹得好?”
掌柜的忙说了几个名字,有擅长琵琶的,有擅长筝的,也有北梁来的女子弹得一手好胡琴,乃至箜篌笙箫,皆有擅长的。末了又道:“早些年给王爷抚琴的那位徐老爷子如今也还在,只是年轻人们静不下心不爱听,平常都在山里跟僧人们切磋。恰好郑刺史明日想听琴,他后晌回城,今晚恰好在。”
这地方虽非声色之地,却也是个美色娱目、佳音悦耳的销金窟,有身份的人甚少踏足,寻常往来的或是高门子弟,或是富商纨绔,老僧弹琴的事恐怕真没几个能静心听。
阿嫣倒是有点好奇。
遂稍稍侧头,道:“不若把他请来?倒是许久没听人抚琴了。”
“好。”谢珽自无不从。
说话时,已经快走到雅间的门口。
妙音楼里雅间不少,这处是陈设最妙的,若非有身份家世做倚仗,抢手的夜里豪掷千金也未必进得去。今晚霸占此处的是裴缇的幼子裴暮云,因自幼体弱不能提刀上战场,格外受偏疼。有战功赫赫的父兄罩着,他又不爱读书,时常溜出来饮酒作乐,算是裴家仅有的纨绔。
夜色未深,裴暮云也才入楼。
雅间是前两日就定好的,原打算美酒在侧美人在怀,听着琵琶逍遥一夜,哪料屁股还没坐稳,就被人催请出来了?
裴暮云暗怒,瞧见掌柜的就想怒斥。
还没开口就听到一道又柔又甜的声音,说想请人来抚琴。
他循声望去,瞥见个袅娜的身影。
薄裙摇曳,彩蝶翩然,戴着一顶玉白轻纱围遮的帷帽,哪怕瞧不太清面容,一眼望去,却觉气度清丽娴雅,如盛放的一抹桃花,在满楼云鬓翠影之中,独有窈窕风姿。看其身姿打扮,听其娇软语气,像是被谁带进来的妙龄少女。而她的旁边……
裴暮云只看了一眼,差点噗通跪下。
谢珽怎么在这里!
满腔责问怒斥之词顿时吞回嗓门,他耗子见猫般贴在墙边,老实拱手。才要开口问候,瞥见谢珽冷清瞥来的目光,以为谢珽是不愿让他泄露身份张扬开,赶紧又低下了头。
直到谢珽和阿嫣进了雅间,连徐曜和旁边的丫鬟都进去了,裴暮云才松了口气。
铁腕冷厉的谢珽竟然会踏足这声色之地?
而且还牵着个妙龄少女?
裴暮云不知这女子出自谁家,心里却像是窥见天大的秘密,擂鼓般乱跳了起来。
据他所知,汾阳王妃出自京城高门,听家中长辈说,待人接物皆有大家风范、进退得宜,自然不会踏足这种地方,更不会有方才小鸟依人的姿态。而谢珽锦衣玉冠,一改往日的凶悍冷厉,哄着身边的少女,足见铁骨柔情,遇见了心甘情愿陷入的温柔乡,陪她到此处消遣。
听闻王爷与王妃夫妻和睦,出征前还要当众亲吻。
却原来只是装给人看的?
裴暮云没敢多待,回府后将这事说予亲友。
众人听闻,半信半疑。
裴夫人却觉得这事或许是真的。
——当年谢衮因何而死,晚辈们或许不知道,追随过谢衮的老将们却都清楚。楚家毕竟是太师府,又是皇帝强塞来的,哪会轻易被接纳?如今谢珽攻下陇右,将藏着的心上人带出来,那位看似煊赫的王妃怕是要失宠了。
惊讶之余,不免揣测暗生。
妙音楼里的谢珽与阿嫣自是浑然不知。
琴曲弹罢,又换了琵琶,在灯烛半昏的雅间里,能让人抛开繁琐杂事,惬意聆听。这般心无旁骛的恣情玩乐,于阿嫣也是久违的。直到戌时过半,她才意犹未尽的跟谢珽出了歌坊,靠在他怀里纵马而回。
整日的劳累在沐浴时汹涌袭来。
沐浴后钻进被窝,她就打起了哈欠。
扑灭灯烛前,谢珽倾身问她,“累成这副模样,又买了成堆的物件回来,今日可还满意?”
“岂止是满意,简直绝美。”
阿嫣浑身快累瘫了,心里却充实而轻快,微眯眼睛时,看到谢珽唇边也噙了难得一见的轻松笑意。去年此时的疏冷已然消失,喜红华服换成宽松的寝衣,他的轮廓被烛火镀了层柔光,眉梢眼角凭添温柔。她忽而半撑起身子,凑过去在他侧脸轻轻亲了一下。
如蜻蜓点水,稍触即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