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出事了。”
谢珽眉头紧拧,双手不知何时握紧。
含笑娇丽的眉眼浮上心间,连同先前遇险时,她惊恐畏惧的模样一道充斥脑海。自幼娇养的小姑娘,固然聪慧机敏,但碰上强硬的黑手,哪有抵挡之力?
陈半千豁出性命绑架了她,要瞒过河东麾下的无数眼线将她送走,必定要用极隐蔽的手段。
不管是装入箱中、藏在车底,抑或任何手段,为免露出马脚,她必定难见天日。
如今又是寒冬,各处朔风凛冽,夜里甚至呵气成冰,颠簸严寒中,她那样娇弱的身子如何承受得住?
真不知她受了多少委屈!
遭了多少惊吓!
谢珽整颗心都像是被人攥在手里狠狠蹂.躏,但凡稍稍推想她的遭遇,便觉痛极。冷硬的眉眼尽被怒色笼罩,他竭力令自己镇定,迅速琢磨应对之策,更无暇跟他们解释,只将信纸递去。
两人迅速看罢,俱自变色。
怕漏了什么,又细看了一遍。
这间隙里,谢珽已经打定了主意,先吩咐徐曜去准备笔墨,又向徐寂道:“我得去趟剑南。”
“殿下觉得王妃会被送去剑南?”
“如今时局正乱,陈半千费尽心机,是想将她送到能牵制谢家的人手里,挑起争斗,给北梁寻找机会。他最想看到的,应该是我因此挑起兵戈,令边防空虚,北梁趁乱南下,一雪前耻。”谢珽既已摸清陈半千的作为,对这推测颇为笃定,“能牵制我的就五处,河西、剑南、宣武、京城、北梁。”
而这五处,各自的情况迥然不同。
陈半千既是为北梁苦心筹谋,将她送到北梁自然是最好的选择。不过两边常有交战,边界处更是守得密不透风,盘查极为严格,陈半千想越过河东的千里沃野、闯过边塞,将阿嫣送入北梁,那是痴人说梦。
河西那位同样守着边塞,并无余力和野心参与争斗,先前谢珽拿下陇右时早已将态度摆得分明。
京城如今为称帝自立的魏津焦头烂额,哪怕将阿嫣送去也不敢来招惹。
梁勋欺软怕硬,见风使舵,上回他在客栈遇袭重创时都没敢趁机动手,这会儿未必有胆子生事。
剑南却是个心怀鬼胎的刺头。
在京城时,周希逸在平乱的事上横插一脚,周家那点小九九,同为节度使的谢珽能猜得出来。何况剑南山高水险,虽则百姓安逸,打起仗来却半点都不含糊,又是个易守难攻之地,陈半千若想借剑,这是最好的选择。
且魏州到剑南的路极多,只要带着阿嫣进入梁勋的地盘,层层掩护下,谢珽就很难再插手。这一段路又不算太长,陈半千既舍命筹谋,必定早早铺过路,更容易得手。
屋中一瞬安静,徐寂掂量过后,明白了谢珽的意思。
门扇轻响,徐曜拎来纸笔。
谢珽提笔斟酌半晌,写了封书信,折好后递予徐寂,命他回魏州后将信交给太妃。而后,又叮嘱了几样军政上的要事,末了又道:“我不在时,军中之事悉由太妃和三叔料理,若……”他顿了顿,神情几无波澜,声音却沉了几分,“若有不测,你和陆恪务必扶持三叔。”
极郑重的事情,他说得轻描淡写。
徐寂却惊得站起身来,“殿下这是何意?”
旁边徐曜一愣,很快也反应过来,“殿下是想潜入剑南,去救王妃?”
“万万不可!”徐寂立时劝阻,“情势如何,无需属下多说,殿下比谁都清楚。陈半千藏得太深,王妃遭遇意外确实出乎所料。既然事关大局,自然有斡旋的余地,殿下何不修书于周家,陈述利弊。哪怕周家不肯送还,殿下也可商谈,何必亲自赴险?”
谢珽摇头,道:“如何商谈?”
“总不过是兵马、地盘、钱粮,哪怕将陇右分出些都行。比起殿下的性命,这些都不值一提。”
若真这么简单就好了。
谢珽沉眉,徐徐道:“兵马钱粮他都不缺,剑南自成天地,陇右的地盘他未必有兴趣。周家要的不是眼前,是长久。王妃在他们眼里不是一时的筹码,而是长远的人质。”
只要他心里仍有阿嫣,周家就会以此拿捏,让他不得染指剑南,甚至设法阻拦他图谋天下,维持如今的乱局。
割地而治的好处,远胜一时的钱粮。
周家解决了郑獬那个四处挑事的惹事精后,既有翻脸挑衅于他的胆气,就不会轻易放回阿嫣。
况且,谢珽怎忍她多受苦楚?
他恨不得立刻插翅南下,飞去救她脱困!
徐寂明白这道理,但仍无法接受。
“殿下这么多年披荆斩棘,费了多少心血才走到今日!河东帐下十数万的兵将,如今都指望着殿下。老王爷在天之灵,想必也对殿下寄予厚望。”他重重一声跪在地上,抬头抱拳时,刚毅的脸上尽是担忧,“殿下身负重任,实在不应孤身赴险!”
见谢珽不为所动,徐寂愈发焦灼,“若一切顺利,属下自然无话可说。可万一呢!”
“万一殿下在剑南出了岔子,王府该如何交代!”
“贾公、萧老将军、武将军、裴将军,他们都为河东呕心沥血,就盼着有一日殿下能够为老王爷报仇雪恨,也给河东百姓真正的太平!剑南心怀叵测,一旦知道殿下孤身潜入,必定不会放过。相反,殿下若沉静应对,他们不敢拿王妃怎样的!”
徐寂深知谢珽的心性,见他毫无所动,愈发着急,冒死道:“王妃一人之身,岂能与河东前程相较!”
“殿下三思!”
掷地有声的言辞,几乎声色俱厉。
谢珽岂能不明白他的意思?
不止徐寂,恐怕贾恂、陆恪、几位老将军得知后,必定也会拼死阻拦他冒险去救阿嫣。
可他怎能不去救?
他答应过的,会护她余生周全。
从京城回来的路上,她曾剖白畏惧担忧。王府凶险暗藏、前程叵测,她那样的性子,原是贪图安逸雅趣、山水为怀,丝毫不愿掺和纷争的,之所以放弃和离的念头留在王府,全然是为了他。
“这是孤注一掷、刀刃甜蜜的事,要想走这条路,总须下定决心。”
柔软的声音,言犹在耳。
性命攸关的事情,她愿意真心托付。
而他许诺过,会拿性命护着她。无关王爷、节度使的身份,她是他的妻子,他的心上人,满身冷硬中唯一的柔软。
谢珽躬身,将徐寂扶起。
并无过多的解释,亦不曾作色于徐寂对阿嫣的言辞,他只是将那封信重新递过去,沉声道:“我意已决。”
徐寂愣住,还想开口相劝。
谢珽却抬起手,示意他不必再开口。
半晌安静,徐寂看着谢珽的神情,几番欲言又止后,终是明白了劝说也徒劳无功,便只道:“殿下既已决定,属下自会尽心竭力办好差事,殿下也须多调人手接应,务必稳妥。只是,殿下孤身犯险去救王妃,怕会令贾公震怒,属下当如何交代?”
贾恂身为长史,为几位王爷呕心沥血,向来极受谢珽母子的敬重。
这些人跟前,确实得有个交代。
谢珽稍加思索便给他找了个理由,“楚氏被陈半千擒走,是因王妃的身份,归根结底是被我拖累。我若舍弃了她,连身边人都护不住,如何统率兵将护住百姓!尘埃落定前,这事绝不可张扬,对外只说我仍在巡查。”说罢,抬步向外,朝徐曜道:“走。”
徐曜毫无二话,跟徐寂拱手告辞后,立即跟在后面。
此时的阿嫣,确实在去往剑南的路上。
第96章 救她 眼泪扑簌簌的便涌了出来。
猝不及防的被打晕, 阿嫣苏醒的时候,已经在一辆马车里了。双手被缚,嘴巴亦被布条勒住, 整个人昏沉沉的全身发软, 也没什么力气。身体蜷缩在木箱子里,旁边堆了绫罗布匹, 木箱上想必又压了皮货,令周遭十分昏暗。
马车走得很快, 颠得她有些犯晕。
她试着挣扎, 徒劳无功。
记忆的前一瞬还在典丽雅致的裴家内宅, 这会儿突然落入这般境地, 阿嫣心里自然很慌。
但慌乱并无用处。
她看着旁边凌乱堆放的布匹,甚至不知此事是裴家冒死而为, 还是裴老夫人也遭了算计,才令她落入险境。但无论如何,对方既将她塞到这么个破箱子里, 又下了药令她全身酸软无力,显然不是善茬, 甚至可能跟谢珽有仇怨。
情势未明且无力逃脱时, 贸然呼救反而会招来麻烦, 她只能忍耐, 先保全自身。
不知颠簸了多久, 马车才停下来。
堵在外头的货物拿走, 箱子被人抽出去后掀开盖, 阿嫣终于能透口气——夜已经深了,抬眼星辰漫天,周遭却只有黑沉沉的夜色, 夹杂不远处的狗吠。她试着想坐起来,身上却没半分力气,一个健壮的仆妇走到旁边,扶着她肩膀拎坐起来。
“吃完饭接着赶路,你最好老实点。”
见阿嫣可怜巴巴的缩在里面,颠得脸上一片惨白,她凶狠的语气稍稍收敛,只将一碗肉汤端过来,威胁道:“你若安分,咱们早点交差,你也少受哭。若不然这荒郊野外的,但凡有个风吹草动,受苦的只有你!明白吗?”
阿嫣点点头,目光落向那晚肉汤。
她实在是太饿了。
晨起用过早饭之后便出府赴宴,到了裴家,也只先吃了几块糕点磨牙,正宴上没坐会儿,就被金氏请了去。之后人事不知,从昏睡中醒来的时候她已是腹中空空,熬到这会儿,早就前胸贴后背了。
腹中颠得难受,甚至头晕想吐。
但若错过这碗肉汤,下一顿还不知是何时。
保命的事最要紧,阿嫣既落了单,自不敢胡闹惹不痛快,只撑着力气问道:“这肉汤是给我喝的吗?”
妇人一愣,将碗凑到她唇边。
“慢点。”她粗声提醒。
阿嫣喝了半口,果然有点烫,便凑近了轻吹,目光迅速扫过周围。
这些人扮成了商队,前后有五六辆马车,看样子全都是皮货。此刻夜深月明,他们丝毫没有停顿休整的意思,借着近处农家的灶台熬了锅肉汤,正就着干粮果腹,车马都没卸,看样子是要连夜赶路。乍一眼瞧过去,身形打扮跟寻常谋生的商队并无分别。
连同眼前这妇人,除了身体健壮神情凶恶些,别处并不惹眼。
她又喝了两口,道:“我饿。”
“等着。”妇人掏出块干粮递过来,见阿嫣白着脸未必啃得动,便掰开了泡进肉汤里。
阿嫣趁机跟她说话,“你们知道我是谁么?”
“汾阳王妃。”
妇人答得极为利落,像是猜到了她的打算,径直道:“咱们跑江湖的受人之托,替人办事,既应了这事,哪怕是皇后娘娘也照管不误。我瞧你老实才给这碗肉汤喝,不然,先饿上两天,喊破天也没人管你。”
几句话彻底击碎阿嫣的侥幸。
她原先还以为,这群人瞧着不像特地训过的贼寇,或许不知她的身份,为歹人所用。若是如此,尚有斡旋之处。
如今看来,他们清楚得很。
这就很麻烦了。
大半夜的瞧不清周围环境,她也不知身在何方,哪怕是想喊人救命也没力气,更没力气逃走。
看来她暂且只能在这箱子里度日。
好在眼前是个妇人。
阿嫣两条腿蜷得酸麻难受,好容易有机会透口气,便以出恭为由,想出去一会儿。
妇人倒没拒绝,仗着力气大,径直将她拎出来,到附近的小树林一小圈儿便即回到车旁,前后不过半炷香的功夫。而后随便找了点水给她洗手洗脸,将那碗早就泡软的肉汤干粮递过来,顺便塞个木勺给她。
阿嫣扒拉着饭,心底漫起绝望。
因方才出恭时她留意过,这地方的草木比魏州丰茂些许,哪怕入了冬夜里极冷,借着月光细看地面,枯叶下仍有冻绿的草叶。照此来看,车马是向南而行的,以白日里那般颠簸的架势,恐怕再跑上一天就该出河东地界了。
周遭风平浪静,并无王府的侍卫追来。
这群人又是跑江湖做生意的,最会蒙混过关,做事又颇机警,她想寻机逃生,着实难比登天。
愁苦暗生,连肉汤都苦涩了起来,
等她吃饱之后,那妇人毫不犹豫的掏出个瓷瓶凑到她鼻端,顺道捂住嘴巴。阿嫣又没法憋气太久,被她捂了半天,将里头的怪味吸进去不少,愈发觉得手脚酸软,头昏无力,竟自昏睡过去。
那妇人照样绑好,取绸缎遮在她身上,盖好箱子,塞回原处。
旁边的壮汉也吃饱了,将车尾的箱子摆好。
毡布遮上,马车复归寻常。
一群人连夜启程,往南出了河东地界,而后折道往剑南而去。
阿嫣孤身被困,求救无门,每日里唯有深夜能透口气,借着周遭草木和途中偶尔听到的谈话声,推测所处之地。而后继续被困箱中,沉默乖顺地保住性命——毕竟是羊入虎群,谢珽在河东之外的眼线就那么多,多半都放在京城和魏津身上,手还伸不到别处,她跳窜生事有害无益。
何况,京城往南先经流民之乱,后又被魏津扯起的反旗搅得人心惶惶,局势早已动荡,她即便逃出去也徒增危险。
只能暂且忍着。
……
一路苦熬,渐近剑南地界。
这日傍晚时分,商队到了渝州一座县城。
这县城位于剑南与山南交界,属周守素的地盘。先前流民作乱时,山南节度使自顾不暇,以至如今辖内仍乱象横生。但临近剑南的地方却渐渐安定起来,虽说有不少流民涌入,聚集在州县城池之外,住在此处的百姓却还勉强能够安居。
商队一改先前夜宿山野的做派,径入县城,在一座颇整洁的客栈外停驻。
阿嫣再度被拎出箱子,仍觉头昏脑涨。
那妇人仍是凶巴巴的姿态,趁着后院没旁人,将她扛起来进了一处屋舍,放在厚软整洁的床榻上。
阿嫣整个人都快瘫了。
小半月疾奔赶路,成天到晚蜷缩在木箱,不止颠簸得天旋地转,也让浑身的筋骨都快拧成疙瘩了。她侧躺在床榻,脑袋里一阵眩晕,却也觉出了妇人这样做的用意,“到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