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前脚刚到京城府上,还没来得及去拜见董父,大哥董浩善的书信就先一步送到了他的面前。
打开书信看了一遍,当看到那字里行间时不时的冒出的‘严惩’、‘整顿’之类的字眼,还有大嫂西林觉罗氏即将亲自回京城的消息时,他眉毛一挑,对着来传信的下人问道:“大哥只送了这一封信回来吗?”
那下人低眉顺眼恭敬道:“大爷还给老爷送了一封信,先前已经让人送去老爷的院子了。”
董殿邦是个聪明到有些滑头的人,一听到这话,他便眼珠子一转,对着一旁的随从说道:“我刚想起,有些事儿还没办,得赶紧出门一趟,大约过几个时辰才能回来,你去跟父亲说一声,让他老人家莫要担忧。”
虽然不知道大哥在给父亲的信里说了什么,但大哥一向是个正派的孝顺人,想来最多就是絮叨抱怨几句,再说一些苦口婆心的劝慰之话。
但总归不会什么褒扬的话,父亲这两年年纪越发大,耳根子越发软,脸色却越发重,还只喜欢听好听的话,就连他这么油嘴滑舌的人,在平时和父亲交流时,一句话说的不好,还都得挨训,何况大哥这个一向耿直的人呢。
眼下父亲刚刚看了大哥的信,八成是在生气,他要是这个时候凑上去,保不齐就要作为出气筒,忒不划算,倒不如先出去溜达几圈,等父亲差不多气消了再回来。
……
董殿邦猜的不错。
董父在看了董浩善的信之后,的确给气了个仰倒,尤其他前几天刚被董延龄气了一遍,如今又被千里之外的长子专门送信回来“教导”一通,他心里不是一般的窝火。
秉持着父债子偿的原理,他一拍桌子,对着一旁的侍随怒声道:“你去,告诉大少爷,让他把孝经抄个十遍,三天后给老子交过来,抄不完就翻倍,什么时候抄完为止!”
侍随:“……是。”
……
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正在开开心心的陪妻子下棋的董延龄,在收到消息的时候懵了一瞬。
但他长着那样一张嘴,还能在董父眼皮子底下,长成一副正直上进又没心没肺的样子,自然是有着强大的内心的。
“哎,”他叹了一口气,怏怏道:“我知道了,你回去告诉祖父,三日后,我定将孝经抄好了给他老人家送去,让他老人家千万注意身体,气大伤身……”
待那侍随走了,瓜尔佳氏在一旁担忧道:“十遍未免也太多了,夫君平时日既要习武读书,还要去外面办差,哪里有闲余的时间去抄书啊?”
她心里简直藏了一肚子的不满,对董父这位总是打扰他们夫妻相处的太公公讨厌极了。
她站起身,踱了两步,然后回头皱眉道:“妾身和夫君一起抄吧,夫君的字迹,妾身也可以模仿个六七分,小心一些,应该不会被发现。”
董延龄:……
他原本低迷的情绪,瞬间就被治愈了,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娇妻,明明一丝水汽都没有,却莫名给人一种湿漉漉的感觉。
叫人看了忍不住心生怜爱。
瓜尔佳氏顿时就心疼了,搜肠刮肚的想要安慰对方。
却不想……
董延龄凑到她的耳边,小声又神秘的透露道:“不用这么麻烦的,从小到大,祖父一不高兴了就让人抄孝经,所有兄弟中我抄的最多,早就习惯了……”
“我书房里面还攒着二十几遍的存货呢,到时候直接拿了去交给祖父就是了……”
瓜尔佳氏:……
为什么你的语气那么骄傲?
她一言难尽的看着对方,却撞进了对方含笑的眼中,那眸子璀璨,映着星光点点,叫她一时看愣了。
片刻后,夫妻两人一起轻笑起来,心里觉得越发亲密了。
……
在外面找了一间酒楼,吃吃喝喝一下午,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董殿邦这才施施然的往家里走。
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先去跟老父亲请安。
此时,董父已经基本消气了,正在书房里研读兵书,见他走进来,也只是轻轻一瞥,随手指了个椅子让他坐下。
董殿邦观察了一下父亲的面色,在心里思索着各种话术,刚一组织好语言,正想开口,却被父亲抢先一步。
“怎么?你也是延龄那小子搬来的救兵?”余光瞟到他的小动作,董父把书一撂,锐利的目光就扫了过去。
心里一凛,董殿邦不由坐的端正了些。
不说父子之间那些天性的压制。单论董父这个人,即便现在年老昏庸,但是身上从战场上厮杀出来的煞气犹存。
狼王虽老,其威势犹在。
董殿邦十分谨慎地回答道:“延龄的确给儿子送了封信,儿子知道家中之事后,心里有些担忧,这才连忙回京城来看看情形。”
“那你看到了什么?”董父嗤笑一声,似笑非笑的望着一向滑不溜手的三儿子,直到看着对方支支吾吾的额头冒汗,这才稍稍移开视线。
感觉到那阵让人头皮发麻的气势消去,董殿邦暗地里松了一口气,他垂下眸子,还算镇静的说道:“儿子看到了族中子弟不思进取,正事不做游手好闲,仗着父亲的威势和贵妃娘娘的名声横行无忌,已经到了该下力气整改的时候了!”
事到如今,在他看来,送不送女孩进宫已经不重要了,反正若是贵妃不同意,他们就算是抓破了脑袋,也不能把人送进宫去。
他更加关注的,是经此一事暴露出来的,董氏族人们刻不容缓的,急需改进的一些问题。
他说的这些,董父也并不是一无所知,甚至很多都是他处理不当纵容出来的,只是一直碍于面子情分等原因,多有忽视。
此刻听到三儿子的话,不免有些心虚。
他心里不是不知道,自己其实并不是一个好族长。
当初董家族长继承人选,应该是他的大堂兄,倾举族之力培养出来,被寄予厚望的人也是他的大堂兄,而董父压根就不是按照族长来培养的。
只是天有不测之风云,那位才华出众,受同辈爱戴的大堂兄,在二十五岁的时候重病不治而亡,而董父那个时候,却刚刚表现出在军事上的天赋,履立战功,开始在军队里冒头。
于是,他就这样糊里糊涂的坐上了少族长的位子。
行为处事难免就有些不妥当,并且因他从少年时就常年身在军营,他的叔伯长辈也不好去教导他,等到功成名就的安定下来,性情和为人处事也已经定死了,很难再扳正回来了。
那些长辈在的时候,还有人给他出主意、给意见,等那些长辈都过世了,董父就完全是自由发挥,放飞自我了。
又因为年少时不受家族重视,所以董父对于这个从天上掉下来的族长之位格外看重,对族人也过分宽容,很多事只要求到他面前,就很少有不帮忙的时候。
综上,种种一系列的巧合,造就了今天董家的情形。
叹了一口气,董父有些意尽阑珊的问道:“那你想如何整改?”
“若是犯过事的,就该处置的处置,该送官的送官,绝不有丝毫容情!年轻一辈的子弟中,若有肯上进的,无论是送去学堂读书,还是送去军营拼得军功,只要是肯干正事,我们兄弟几个自然是不会吝啬资源帮助,但那等冥顽不灵之人,我兄弟几个,也绝不会客气,未免这些人以后拖累族里,便只能将其远远送走,找个地方安排人看管起来……”
“不过父亲放心,看在同族同姓的份上,自不会少了他们的吃喝用度……”可也只会管个吃喝了。
董父皱眉道:“这未免太严厉了,且照你这么说,你二叔三叔还有你几位堂弟,岂不都……”
“父亲!”董殿邦表情严肃的问道:“几位叔伯堂弟,难道不都是董家的族人吗?总不能有好处的时候抢在前面,现在遇到事儿了,却躲得一干二净吧?如果真的对他们网开一面,日后又该如何服众呢?”
董父说不出话来。
只能听着三儿子在那儿侃侃而谈。
“父亲,你应该比儿子更明白家族的含义,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父亲作为族长,有责任有义务的去庇护族人,而族人也该拥护父亲,自觉约束己身,不为父亲招惹麻烦,而我们兄弟几个和年轻一辈的弟子一样,该奋发向上,为自己为族里挣得荣耀,这才是兴家之道!”
最后,他还替远在外地的两位兄长表了个态:“这是我们兄弟三人共同的想法,大哥和二哥也是这么想的。”
见他张口一个‘我们兄弟几个’,闭口一个‘咱兄弟’的,董父有一种被儿子们排除在外的不痛快。
他哼了一声,“你们兄弟几个倒是亲密的很!”
董殿邦微微抬头,直视着他的眼睛,轻笑着说道:“还记得小时候,您总跟我们说,兄弟齐心,其利断金,要么无论何时都要彼此信任,相互扶持……”
见董父面露追忆,他继续说道:“后来妹妹出生,没多久就失了额娘,您更是拉着我们兄弟三人嘱咐说,一定要好生爱护妹妹,不让任何人欺负她……”
“兄弟齐心,爱护妹妹,您当初教导的,我们如今都做到了,可您为何反而却不满意了呢?”
这一番话,说的董父愣在当场,好久都无法回过神来。
“对了,”没给董父思考的时间,董殿邦飞快的说道:“大嫂正在回京的路上,父亲您知道了吗?”
“您有现在这担忧的功夫,倒不如给我那两位婶娘,还有几个堂弟妹提个醒,免得猝不及防之下见着大嫂,给吓得撅过去,那就真成笑话了。”
董父:……
老实说,对于西林觉罗氏这个出身高贵、手腕强硬的厉害儿媳妇,他老人家也是有点怵的慌。
早年,西林觉罗氏动手收拾他那两个弟弟、弟妹的时候,他想着小辈让让长辈是应该的,觉得这个儿媳妇老不依不饶的,实在小气了些,就拉过几次偏架。
刚开始,西林觉罗氏也没说什么,但后来,当她站稳脚跟,生下长孙之后,第一件事就是用雷霆手段三两下摁住了他那两对弟弟弟媳,手腕严厉、毫不留情。
他一看这架势,觉得伤了家人和气,就把西林觉罗氏喊来,制止训斥了一番。
不料……被西林觉罗氏冷笑一声,当场撅了回来,言辞之犀利,姿态之嘲讽,至今历历在目。
更要命的是,她当天二话不说就抱着孩子回了娘家,翌日他就被亲家公带着四个儿子,找上门来谈话了,公事上连续一个月各种被卡、各种不顺,回到府上,还要面对儿子的抱怨,和家中骤然没了当家主母,一团乱的局面……
他梗着脖子熬了大半个月,最后还是只能和长子一起灰溜溜的去西林觉罗家接人。
一举奠定了西林觉罗氏在董家的地位。
……
趁着父亲愣神的功夫,董殿邦以一种和董延龄几乎一脉相承的步伐,脚步轻而快的离开了董父的院子。
他如释重负地想着:妥了妥了,这下该没问题了。
——那苦熬了两晚上,才琢磨出来的稿子没白写。
一想到自己白天骑马赶路,晚上还得在驿站熬灯苦思的想话术,董殿邦就忍不住在心里给自己鞠一把辛酸泪。
要不是那群人挑事,他现在还在盛京陪媳妇孩子呢!哪里会遭这罪啊!
作者有话要说: 董父:如果我有罪,请让老天爷惩罚我,而不是让董延龄这个混蛋小子来折磨我!
——
本来以为可以写到女儿的,还是高估自己了……
今天就到这儿吧。
——
第51章
十一月底,西林觉罗氏在准备回湖州前,带着瓜尔佳氏入宫了一趟。
“你且放宽心就好,安生在宫里过日子,家里我都安排好了,不会再有不长眼的来打扰你了。”西林觉罗氏拉着仪敏的手走进屋子,开口就是这句话。
事情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仪敏气早就消了,她扶着西林觉罗氏的手臂,笑道:“我才不忧心呢,为了他们那帮人气坏了自己的身体,多不值啊。”
“再说,如今偷鸡不成蚀把米的是那些人,生气呕血的也该是他们才是,我气什么呀?我看笑话还来不及呢。”
拉着人坐到炕上,仪敏一边招呼宫女上茶点,一边好奇的问着后续,这些天家里的动静她隐约从青梅那里听到一些,但能传到青梅耳中的消息都是过了几道的,难免就有些环节不清晰。
瓜尔佳氏在一旁含笑道:“姑姑您不知道,如今族里风气大改,妾身昨日还听夫君说,这段时间,族里有十数位子弟从了军,另有七八位考进了学堂……听说三叔高兴极了,拉着几位族叔喝了一个晚上的酒,最后都是被抬着回去的……”
她说这话的时候,嘴角眼里俱是笑意,显然是极为高兴的,她虽然是瓜尔佳家的女儿,但未来余生,和她真正绑在一起、荣辱与共的还是董家和董延龄,心里自然是期望董家越来越好的。
西林觉罗氏看她的眼神格外温和,心里对这个儿媳一百万个满意,只觉得延龄这小子长这么大,做的最正确的事,就是给自个儿相中了一位好妻子。
她回头拍着仪敏的手,简单讲述了一下事情的经过和结尾,“族里的子弟安排好之后,三弟把之前犯过事的族人都揪了出来,有些事不大的,就压着人去向苦主登门道歉,承诺补偿;有些事大了,便直接送去衙门自首,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西林觉罗氏一说起这个就皱眉,她说道:“我是后来翻了案文才知道,族里竟然还有人强抢民女,被人家告了还倒打一耙,告到阿玛那里……”
而董父还真帮他把这事平了!逼得人家好好的姑娘家不得已做了妾,进门那天一根麻绳吊死在婚房里。
当初看到这儿的时候,西林觉罗氏只恨不得自己眼睛瞎了,这都是什么人啊,这都干了什么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