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肢受制的那一瞬间,温萝便感到周身经脉一阵刺痛,灵力运转滞涩,身体疲软无力,半分反抗之力也无。
无奈,温萝只得将双手置于膝上,铁链寒意刺透单薄的衣裙,激得她浑身一个激灵,但多少减缓了下坠之势。
这一番审判,实际上也不过是再将她与南门星之间发生的各种细枝末节再一次当着众人的面陈述一遍,再间或应付一下四位长老以及谷雪突然的提问,看起来颇有几分像是毕业论文答辩。
虽说温萝开口句句属实并无虚假,可她与南门星之间就连两位当事人都还没完全理清的关系实在是太过复杂,此刻想将她以清白之身摘出去属实十分不易。
一通问答之后,纵然谷雪足够了解她的性子,却依旧找不到为她脱罪的理由。
剩下四名长老更是在察觉她与南门星之间存在着情感纠葛之后,眼神便纷纷一变,十足不信任的模样。
仿佛在她们心目之中,任何女人遇见心仪之人,不论先前多么优秀恣意,统统都会瞬间降智成为恋爱脑,以至于危及无尽海。
温萝心下暗叹,她给自己立的傻白甜人设虽然十分适合攻略南门星,但在这种情况下却是哑巴吃黄连,进退两难。
思及此,她微微抬头看向虚虚望向她不知在想什么的姜佩。
意料之外的是,两人视线在空中乍然碰撞之时,姜佩竟像是被蜂刺蛰了一下一般,飞速地挪开了眼,身体也下意识地微微一颤,脸上是昨晚临走时便隐隐萦绕的欲言又止与难辨的复杂。
眉头微皱,温萝心下疑窦骤生。
碰巧关于如何处置她的讨论此刻已经进行到白热化,几乎是四比一的压倒性优势希望将她逐出宗门,温萝忙道:“师尊,四位长老,弟子绝无二心,对宗门忠心日月可鉴。
我姐姐和韵流师姐与我一路相伴,知晓我除了起初不明真相被哄骗而生的男女之情以外,对南门星绝无其他倚仗的心思。
她们是最能够证明我清白之人,如今韵流师姐不在门内,我阿姐可以替我作证。”
四位长老还欲说些什么,谷雪轻轻一抬手便令她们噤了声,转头看向魂不守舍的姜佩:“阿佩,是这样吗?”
骤然被点名,姜佩仿佛大梦初醒一般身体微微一抖,脸上不由得显出几分茫然来。
是这样吗?
昨夜听闻温萝诉说的经历和其中曲折之后,她怜惜妹妹之余,心中却不合时宜地生出了几分令她自己都心生厌弃,却挥之不去的可怕自私念头来。
姜芊自小便长相可人,性情温和懂事,极其受父亲宠爱。
后来两人一同拜入无尽海,她更是一眼便被谷雪看中意欲收于座下,之后更是未让众人失望,将一柄秇淰舞得飒爽凌厉。
就连遭逢无妄之灾之后不得不弃剑从医,她在医毒之术上的光芒也丝毫并未因不幸而被掩藏埋没,反而愈发锋芒毕露,美名流传得五洲大陆人尽皆知。
而她姜佩,在凡尘界之时便是中庸的那一个,长相虽说也算出众,可与才情样貌双全的姜芊相比,却仿佛繁星妄图与日月争辉,自然是黯然失色。
进入无尽海之后,她只是因姜芊孺慕之情驱使下开口请求,而可有可无的那个沾了光被收入门中的弟子,天赋自是不能与当年的姜芊相提并论。
她只得夜以继日地硬着头皮研习她半分兴趣都无的医毒之术。
没办法,她不敢与姜芊一同习剑。
她有自知之明。
其实她对剑道也同样向往憧憬,每每远远望见姜芊飘逸的身姿都难掩心下酸涩与艳羡。
可兴趣与喜欢,对她而言是最廉价的,没有意义的东西,甚至如掺着糖衣的砒霜一般,令她沉溺却又足以置她于死地。
她知道,即使她顺着自己的性子去央求谷雪,求她同意自己与姜芊一同修习剑术,最终的结果也不过就是与先前任何一次一模一样,怀着熟悉的苦涩与隐秘的不甘,黯然失色地沦为陪衬。
她生活在那个名为姜芊的阴影下,挣脱不开摆脱不掉,却又不得不日日带着笑脸疼她爱她,只因她是她的姐姐。
一切只能怪她自己不争气,怪不得别人。
十三岁那年服下她亲手调制出的剧毒之后,望着窗外冉冉升起的旭日,意识迷蒙之间,她甚至生出了几分“就这么离开似乎也不错”的念头来。
却没想到,老天与她开了个玩笑,她不仅没死成,反而一觉醒来便骤然拥有了这些她梦想了多年的东西。
劫后余生的狂喜与峰回路转的侥幸交织在她心头肆意蔓延,可与此同时,她却又不可避免地对姜芊生出了更加深远复杂的情绪。
她承认,先前的她或多或少存着羡慕甚至嫉妒的心思,可境遇倏地颠倒,她自尘埃之中爬上山巅,姜芊却也与此同时自天边跌落地面。
姐妹血脉之情相连,姜芊如今更是为了她才失去了一切,甚至心甘情愿地放下所有救了她一条性命,她心下不免对她更疼惜愧疚了几分。
那份隐秘的复杂的情绪悄然在心底滋生,十年过去,在姜芊性命当真因她当年的失误而岌岌可危之时,那一丝一缕残存的不甘与艳羡似乎随着风消云散了。
她重振心思,主动扛起了替姜芊寻找紫玉圣芽的责任。
可她自以为的平静却在昨夜再一次打破了。
情不自禁地想,反正芊芊已经拿到了紫玉圣芽性命无忧,若是她可以就此离开无尽海,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她便自此再也不用生活在她的阴影下,以日复一日的勤奋追赶着她凭借天赋轻松便可抵达的彼岸,将那段漫长生命之中短暂的噩梦彻底忘却尘封,自此以后都可以走在阳光之下,不带半分心虚自卑地挺起胸仰起头生活了吧?
而姜芊有了南门星的宠爱,即使不再生活在无尽海,也应当会此生平安喜乐。
她们二人各自在属于自己的地方安好余生,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
挣扎之色逐渐被决然层层覆盖,轻轻咬了咬唇,姜佩不敢再看跪在中心的温萝那灼灼满含期待望着她的目光,视线落在足尖,艰难道:“……弟子不知。”
温萝:???
这和说好的不一样啊!
还没等她细细分辨姜佩突然倒戈的原因,脑海中提示音突然狂响起来,刺得她太阳穴突突跳动:
“叮——警告:异常!检测到宿体情况有异,不符合当前判定标准,正在重新评估……”
“评估成功!”
“当前女主值75%。”
“正在重新评估……”
“当前女主值70%。”
“当前女主值65%。”
……
温萝目瞪口呆。
看着人物面板之中仅剩50%的女主值,只觉得晴天霹雳,心如死灰。
这未免掉得也太快了吧?!
饶是她早已打算借此机会伪装成“心神剧震”“心绪不平”的虚弱模样,可她却也没有大方到真的愿意因此而下这样的血本。
这可是她每日在南门星眼皮子底下与他斗智斗勇,辛辛苦苦攒了三个月的女主值啊……
还没等她在心中尽情哀悼,下一瞬,便是后知后觉的一阵铺天盖地的晕眩和闷痛。
温萝只觉得胸口仿佛被人以沉重的巨锤当胸砸了好几下,钝钝得几乎失去了知觉,只能下意识地凭借生理本能呼吸,喉头一甜,当场便呕出一大口血来。
上一秒还好好的,下一秒就突然呕血,这变故激得整片高台一时间鸦雀无声。
姜佩也登时愣在了原地。
谷雪率先反应过来,正欲起身上前查探她的情况,神识却率先查探到一抹强大隐含着暴烈怒意的气息。似乎察觉到她有意接近高台正中的人,一股汹涌的魔力自虚无之中,以摧枯拉朽之势瞬间朝她压来。
这一击丝毫未留情面,在原地定了定身型,谷雪只觉得胸口一阵翻腾的血气,她身后的姜佩更是支持不住地直接跪倒在地,脸色煞白,身侧四名长老也纷纷冷下脸来,如临大敌地微微仰头,注视着骤然黯淡下来乌云密布的天幕之中,那升腾浓郁的黑色雾气。
一声略带几分暗哑的轻笑声传来,在整片空间逸荡飘忽,令人捉摸不透其主人究竟身在何处。
温萝勉力连着手腕上那沉重累赘的铁铐拭了拭唇角的血迹,下一刻却再也坚持不住般骤然脱力。
铁链随着她的动作叮当碰撞,发出一串刺耳的巨响,她扑通一声便扑倒在原地,煞是孱弱悲凉。视野之中出现了一抹熟悉的淡黄锦衣袍角,随着罡风肆意狂舞,几乎要扑到她脸上。
南门星旋身拦在她身前,垂眸睨了一眼她周身受制无力瘫倒的惨状,眸底仿佛淬了寒冰。
殷红的唇角勾起,似笑非笑地看向剩下站立着的四人,视线微微一扫,便落在了正中间的谷雪身上,声音带着懵懂和清浅的甜意——
“这么多人在,好热闹呀,不知道你们……这是在干什么呀?”
第92章 第三只男主(二十五)
虽说温萝的罪名是疑似与南门星勾结私通, 可说归说,众人却想都没有想过南门星会就这样在她受罚呕血之际,突兀地出现在无尽海门内的景合台。
尤其是温萝四肢已被可封闭修士灵力的法器束缚之后, 根本无法通过传讯乃至传音的方式联系他。
空气中狂响的罡风发出“呜呜”的哭嚎之声,将他柔软精致的衣袍吹得上下翩跹、猎猎狂舞。
天幕之中骤然乌云蔽日,浓厚的墨色如巨兽的深渊巨口, 寸寸吞噬着原本明媚澄湛的天色与缥缈轻盈的云层, 仿佛是来自天神的震怒。
面容年轻的男人肤色冷白,轻轻地偏着头,视线轻飘飘地扫了过来,极红的唇微微勾着, 带着恶劣戏谑的笑意,神情却是真切的无辜茫然, 仿佛当真只是好奇发问而已。
可他周身暴涨的冲天魔气却几乎化作可视的旋涡, 将身后伏地的女人小心地围拢保护起来。
强烈的来自大乘期修士的威压如岳般压迫在其余众人心口, 显然实情并非他表现出的那般调侃, 反倒是盛怒至极。
额前飞扬的墨发之下, 是一双猩红密布的阴郁的狭长黑眸,仿佛望不见底的洞窟,在那抹初初点亮光线骤然熄灭之后, 猛地拢进更深远更无尽的邪气与暴戾。
女主值骤降, 温萝此刻在旁人看上去几乎孱弱得几乎下一刻就要去了。
姜佩心头一跳,方才那仿佛被蛊惑了一般的念头, 在望见她这般凄惨模样的瞬间便倏地被狠狠打碎, 呼吸颤抖着上前想要查探那个黄衣恶魔身后生死不知的身影。
她刚才怎会……
怎么能如此对她。
温萝方才一瞬间空白茫然的神情死死地纠缠着她的神经, 一遍遍在眼前重放,姜佩心神一阵激荡, 唇畔溢出一缕红色。
后知后觉的恐慌瞬间紧紧包裹住她全身,直教她血液逆流,周身发冷,心底一个声音尖叫着:芊芊再也不会原谅你了。
她会失去她。
姜佩看得出来,温萝这一番身体上突然发作的病痛,正是心境剧烈震荡之后毒性反噬所致。
瞬息之间,她便明白。
芊芊根本没有服用那株紫玉圣芽。
无暇顾及其中的缘由,姜佩只知道,她做错了。
一念之间鬼使神差的差错,却招致了如此祸患。
无论是对芊芊,还是招来了这枚杀神,为无尽海引来无穷危难。
察觉到姜佩的动作,南门星唇畔笑意不变,视线则自谷雪身上轻轻地移开,无声哂笑着扫了过来。
霎时间,姜佩只觉得喉头仿佛被什么狠狠地扼住,血液直冲上天灵,脸色因呼吸不畅而涨红起来,喉头发出不明意义的“唔唔”声。
与此同时,一股前所未有的强烈威压狠狠碾过她寸寸经脉,直教她体内灵力乱窜,逆流攻心。
胸前一阵沸腾的血腥气,下一秒便支持不住地双膝跪地,身体无力地就着这个姿势瘫坐下来,向前喷出一口鲜血来。
南门星低沉微哑的声音含着笑意,却让她周身如坠冰窟般瞬间冷却下去,牙关不自觉打着颤:
“姜佩姑娘,你脸色看起来不太好呀,还是老实些坐下,好好休息吧。若是累得出了什么差错,阿芊可是会担心的,你说是不是?”
他原本因狂怒而四溢的威压她都尚且不能承受,此刻更是无力招架那如潮水般源源不断定定地朝她灵台涌来的压力。
嘴唇动了动,不待她说什么,竟就这样倒地昏死了过去。
就此,原本人潮涌动的景合台之上,仍旧好端端站立着的,只剩下了六人。
“咦,怎么这就睡下了?我还有话没说完呢。”
望见姜佩歪倒在地的身体,南门星唇边的笑意更深了些,眸中闪过快意与恶意交织的网,重新看向面色微有些白的谷雪。
弯眸一笑,十分纯善的样子,“原本见着一位熟人,我还有些欣喜,却没想到她竟然开心得昏厥了过去。既然如此,我只好继续问你了呀。”
他眉峰微敛,似乎十分苦恼:“封王台对阿芊处处礼遇招待,却还是怎么样都养不熟,到头来阿芊依旧执意要回到这里,可真是教我十分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