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并非是笑她小题大做。实际上,几分不合时宜的暖意仿佛流水一般潺潺淌过他心田,顺着经脉浸润着四肢百骸,如阵阵春潮一般拍打着他体内为数不多的柔软。
化形前的上千年岁月之中,他身为魔族少君,久居苍冥殿之中,鲜少与外人来往,因身份高贵,身畔侍奉的魔族仆侍向来只会仰他鼻息,虽说尊敬有加,却少了几分交往的人气。
化形后的他不甘永世如历代先祖一般永久自我禁锢囚于苍梧,怀揣着希冀与期待踏足五洲,可一路上无论萍水相逢之人,还是那个带给他无尽痛楚的庄栾,大多时候也只是在求他的力量与庇佑。
这强横无匹却冰冷孤寂的时光之中,他已习惯了成为亲信之人的躲避狂风浪潮的归宿,成为细针般绵绵雨中遮蔽的擎盖,成为足够强大到守护千万同族的一方之主。
他却没想到,有朝一日竟会听见一人,不自量力却认真地告诉他,她会担心他,想要保护他。
这人不仅毫无征兆地出现了,还是个肩膀如此纤细单薄的,在他眼中生命脆弱短暂如白驹过隙一般的女人。
说不上心中此刻是什么样的感受,仿佛青涩的青梅一般带着酸涩,更多的却是口中酸意褪尽之后令人难辨的甜。
他哭笑不得地揉了揉眉心:“当初不是你让我保护你么?”
“那不过是怕你强硬将我带回苍梧权宜之下的说辞罢了。”
温萝望着他,向来无波的眸底小心翼翼地漾开潋滟柔和的波光,“既然我们现在是同行的队友,我又察觉到了对你不利的危机,我自然也要反过来保护你。”
“叮——恭喜维序者温萝,获得女主值10%,当前女主值70%。”
温萝心下微微一笑,喜悦自心底爬上眼底,溢出几分溢彩的流光。
唇畔的从容笑意顿了顿,半晌,柏己淡淡挪开了视线,轻笑:“随你。”
风水轮流转,可被传音隔绝在外之人换作奚景舟之时,他却并不知两人瞬息之间便在识海之中你来我往了不少肉麻言语,只多少感受到身侧男人周身气息似乎无端骤然轻盈愉悦了不少。
奚景舟心下疑窦骤起。
这几日相处下来,放下最初的偏见之后,他以理智的目光审视此人,轻易便可看出他实力深不可测,心性乖张而骄矜,想来身份定然不一般。可他对于五洲大陆之时知之甚少,一时间也想不起有什么名为“木白”的名望之人。
而且,初见之时他便隐隐有所感触,此人身上的气息对他而言带着几分若有似无的熟悉,不似是头一回遇见,可如此丰神俊朗之人,若是他曾有缘得见,绝不可能毫无印象,便只当作错觉。
然而,随着相处时日增多,那股隐约的亲切不仅并未随着时间消退,反而有些愈演愈烈的趋势,就连他初时的不悦都随着这莫名的感触消解了不少,仿佛他原本就该对此人态度友善些一般。
团子上帝视角见奚景舟心下纠结,不由得嘿嘿笑出声。
当然熟悉了。少年,这可是你当年想撸却撸不着的小黑龙啊!
直到温萝喊他一同入内查探,奚景舟才被拽回了神来,下意识抬步便要跟上。
下一瞬却像是想起什么一般,脚步一顿,眉头微皱回身望去。
只见玄衣男人衣袂轻摆,好整以暇地立在原地目送着两人离去,半分跟上的意图也无。
奚景舟不自觉道:“师姐,他不跟我们一起去吗?”
他语气虽然依旧隐含着几分排斥,可既然分得出心思去关照柏己,多半内心已接纳了他大半。
碍着仙女人设,温萝将险些流露出的笑意憋回去,淡淡道:“怎么?”
疑惑只是一瞬,见温萝默认,奚景舟面上显出几分雀跃的喜色。
少年郎藏不住情绪,这几日他清逸轮廓之上始终或多或少地黏附着几分阴郁,此刻听说终于将莫名杀出来的柏己甩开,他唇角不自觉上扬,甚至终于回想起青玄宗礼数,回身向柏己行了一礼,便脚步轻快地跟了上来。
总算又可以单独和师姐呆在一起了!
自从多出一人来,他直觉便感到了几分别扭尴尬,仿佛原本独属于他的那一份师姐隐匿在清冷之下的温柔,要在不自觉之中分给旁人。而他们二人间偶尔对视之时的磁场,又是他无法否认的合拍,仿佛天地之间再无旁人能够介入其中。
方才生出的对柏己的几分好感与熟稔,瞬间便被这狂浪般失而复得的喜意敲打得渣也不剩,仿佛一个终于将讨厌亲戚家的熊孩子自母亲身边赶走的孩子,满面胜利得意的愉悦,令他远观极为出尘的气息生生折损,多了几分接地气的生气与鲜活。
温萝回头望他,心下好笑,却见几步外的柏己透过奚景舟肩上的空隙,冲她意味深长地挑眉,视线若有所指地落在她腕间隐于雪袍之下的玄铁镯上。
温萝:……
妈蛋,这偷情一般酸爽的错觉是怎么回事。
第116章 第四只男主(十九)
并未触碰一地死状看似十分凄惨的魔族人, 长恨澄莹的剑芒破开剑鞘撕裂空气,坚定地守在两人身侧。
不知不觉间,四周空间被乳白色雾气充盈弥散, 就连近在咫尺的魔族人尸首也几乎隐在一片大雾之后,窥见不得全貌。分明并未向前行多久,可再回首之时, 遥遥负手而立于镇口的玄色身影却已完全望不见。
奚景舟挽了个剑花, 劈手挥出一道剑气划破浓雾,乳白雾气短暂地受剑芒所迫微微退开,下一瞬便又如云雾流动般重新聚拢回了原状。
整个阴四镇仿佛一座无人鬼城,无人声, 无鸟鸣,无犬吠, 静得仿佛天地间除却两人几不可闻的脚步声, 便是四周雾色氤氲的水汽微弱蒸腾摩挲之声。
只是这雾气虽能冲破修为的辅助遮蔽视线, 其中却并无能够令人麻痹致幻的毒气。
正犹疑间, 温萝却敏锐地察觉到四周似乎传来一阵凌乱虚浮的脚步声。
四周除去先前遍地横陈的尸首, 分明并无旁人——除非来人修为远高于她,否则以她的神识至少也能感受到一二。
温萝心头一跳,下一瞬, 便有一爪冲破雾气直取她心口。
长恨有灵, 剑身一晃陡然上前,几乎瞬间, 一阵刺耳的刮擦声便钻入她耳畔。温萝灵巧仰身一闪, 轻巧避开那一掌, 一手立刻执起半空中的剑柄,剑影千重瞬间便自四面八方密集轰杀而出, 四周本该动弹不得的尸首眨眼间便被淹没在剑雨当中。
怔愣只是片刻,奚景舟忙寸步不离地守在她身侧,面色沉凝,一手青玄宗剑法舞得有模有样。
这些受人操控的魔族尸首动作虽狠厉,却不可避免的迟钝沉重,虽说看起来格外唬人,可温萝和奚景舟这十年来闭门苦修,一时间倒也不算狼狈,竟还分得出几分心神思忖起来。
虽然这么说多少有些辱没了日后藏月门嫡系弟子的一手看家本领——傀儡术,可温萝心头依旧生起几分不合时宜的怪异熟悉感。
这些行尸走肉一般的身体,简直像是低配版的藏月门傀儡。——没有神志,没有意识,没有灵活的身体,拥有的只有受控之时头脑之中攻击的本能,和略显笨拙的不怕痛的躯体。
一个名字瞬间浮现在她脑海之中。
月星洲。藏月门开山祖师爷。
传闻中,月星洲创立宗门之前只是一介寂寂无名的散修,机缘巧合之下得了机缘,身负能够豢养十只傀儡的强大血脉,并在一番钻研之下,以一己之力横扫云州林立的大小仙门,将他收归的收归,覆灭的覆灭,颇有几分秦王扫六合的架势,手段雷厉风行,实力深不可测,最终一统云州坐稳了镇守此处的仙门门主之位。
可这个念头甫一生起便被她瞬间毫不犹豫地掐灭了。
先前柏己说的很明白,犯下此案的并非人族,而是魔族中人。
月星洲虽说狠厉不输魔族,可却是个货真价实的人族修士。
况且……如果真的是他,这些“傀儡”的威力想必便不仅仅局限于此。
思虑间,奚景舟似是也习惯了眼前颇有些骇人的一幕,出手愈发行云流水,不过片刻便将四周看似凶恶难缠的“傀儡”杀了个七七.八八。
见他有意斩尽杀绝,温萝连忙一手握住他手臂,摇头道:“不行。”
此番受挫,想必“傀儡”的主人必然会将残兵召回再做打算,他只需要放出一两条漏网之鱼,便可顺藤摸瓜,找到幕后之人的所在。届时,先前失去踪迹的修士的消息或许也会迎刃而解。
奚景舟垂下眼,瞬息便领会了她未开口之意,错手收剑,目光在她停留在他袖间的圆润指尖上流连片刻,他低声道:“师姐,待会你在我身后走。”
师弟有意孝敬她,她自然没必要拒绝,温萝抬眸对上他关切的视线,微微颔首:“小心些。”
温萝所料不错,两人收了攻势之后不出片刻,仍在原地摇摇晃晃的“傀儡”便自顾自迈着缓慢虚浮的步子,向同一个方向移动了起来。
两人远远缀在后面,小心地跟了上去。
一片浓雾之下,周遭景致看不真切,不知行了多久,“傀儡”本就摇摆缓慢的步子再一次慢了下来,一座深邃阴冷的洞窟拨散雾色伫立在不远处。
两人隐在一旁的嶙峋巨石之后观望了片刻,亲眼见着所剩无几的“傀儡”晃晃悠悠先后进入了洞窟。
奚景舟眉头紧皱,低头看她:“师姐,恐怕这里就是那魔族人栖居之处,里头想必极为凶险。不如我先入内查探,若是出了事……你便回程去寻那个人。”
分明比公羽若还要小上几岁,可自从奚景舟自那圆滚滚的小胖子蜕变为身姿挺拔如松的清隽青年之后,他便对她极为照顾,半点也不记恨原本公羽若从前恶劣的行径,待她仿佛自己的亲妹妹一般忍让包容。写满少年初长成时气吞山河、庇佑亲近之人的愿望与气势。
温萝淡笑:“景舟,这种关头我如何能让你只身犯险?”
四周原本森然雾气在她唇畔这抹浅浅弧度的映衬下,竟褪去了几分森寒阴郁,多了几分仙境的错觉。日光穿不透这厚重如云般的浓雾,可她面上却依旧泛着莹润的光泽,仿佛比天边骄阳还要耀目几分,此刻定定地望着他,凤眸微挑,却仿佛直勾进了他毫不设防的心房。
奚景舟微微一怔,一时心中欣喜如潮,可却又有着令他难以忽视的酸涩如一张细密的网般,将他整颗心都拢进去,缓缓地收紧,细细地磨。
他不是看不出,师姐对那人的不同。
以她的性子,那人当日一句轻佻的自我介绍,便足以勾动她心下的怒气,教她拔剑相向都不为过。可她没有。
不仅如此,她还仿佛习以为常了一般淡然处之,只又轻又软地睨了他一眼。
况且……她也从未解释,那一日他推门所见,究竟是如何的来龙去脉。
自然得仿佛更加亲密深刻的事情,他早已共同经历过。
然而,令他咬牙却又无可奈何的是,她倾心的那一人的确足够优秀,优秀到连他夜半失眠之时怀揣着恶意地翻来覆去,也找不出半分错处与疏漏。
那人容貌俊美无俦,身姿劲瘦挺拔,气度狂恣而不失骄矜,实力虽未真正见识过,可凭借他的神识半点也试探不出深浅,仿佛一粒石子投入一片汪洋之中般隐匿无波、渺小无踪,通身行走间不加收敛便如流水般外溢的淡淡威压,更是令他深信不疑。
想必他比起师尊来,也不遑多让。
而那人对待师姐的态度,虽说有时言语略显轻浮戏谑,可行为举止之间却极尽守礼照顾,那双暗红的眼眸也在他时常不经意的观察下定定地注视着她,目光似是蕴着一汪清泉,清澈而带着几不可察的温柔。
少年青涩的心事本是酸涩却美好的,可他不知不觉心悦之人本就如天边皎月一般不可近亵,而他的所谓对手,却又实在出色得如岳般让他透不过气来。
一颗心几番沉浮之间,仅余一片自惭形秽的怅惘与涩然。
他知道,师姐向来只将他看作疼爱的弟弟。
只要师姐能够喜乐无忧,他就做她一生的师弟又何妨?他总会以他的方式,在她身侧,护她周全。
温萝并不知就这瞬息之间,奚景舟心下竟百转千回生出如此多的念头,正欲拉着他起身,却听洞内骤然送出一道清晰娇柔的女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