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满屋甜膻血腥气与透过窗柩挤入房中的清辉月色,他第一次感受到祂的情绪。
惊怒的,痛惜的,无措的。温暖的。
沸腾的暴怒在祂茫然焦躁的纷乱之中,竟意外地被丝丝捋顺,在一片禁锢魂灵与□□的痛楚之中,缓缓平复了下来。
可他还是要给自己一个交代。
脱口而出的那一瞬间,他才在耳畔听闻自己因疼痛虚弱而微微发颤的声音。他让祂不要再看。可他知道,祂还是一路跟了过来。
一切却结束在庄栾的死亡之中。
拖着重伤之体回到苍冥殿中,他不禁嗤笑自己。想必是什么无聊之人寻到了秘术,在他身旁看戏体验人生,戏演到了结尾,自然也就是散场的时候。他又何必当真。
一颗温热的心早已随着庄栾的陨落而冷了下来,因祂残存的几缕暖意也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衰微得近乎逸散。
遇见她则更是个偶然。对她动心,是偶然之中的偶然,是他从未思索过的意料之外。
纵使不愿相信她口中这无稽之谈,可柏己唇畔的笑意却情不自禁地蓦然凝固,漫天烟沙尘埃纷扬中,似有什么不敢深究的情绪被她话语间的火星点燃。
的确,再一次见到祂,确实是在与她相处之时。而她当时,是昏迷状态。
况且,她方才指尖的动作,即便隔着一层覆满龙鳞的玄色长袍,却依旧分毫不差地划过他腹部的伤口。
柏己修长脖颈之上性感至极的凸起微微一滚,那只捏在她腕间的手缓缓下滑,修长五指扣入她指缝之间,死死攥紧,仿佛生怕她再一次离开一般。声线低沉微哑:“你究竟是什么人?”
见他反应,温萝便知他已信了她。当下她便将先前早已打好的腹稿声情并茂地朗诵出口:
“其实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不过,你还记得当年庄栾……也就是我舅舅,在你身旁收到的那条传讯么?那是我母亲庄鸾传讯给他的,里面提到的便是她的孕事。我仔细思考过,她有孕前后几日正巧是我出现在你身边之时——或许我的灵魂与旁人有异,亦或是与□□不够相容,竟在降世之时逸出了一缕,来到了你身边。”
见他沉眉不语,温萝了然他正在心下分辨此言真假,倒也不急,继续道,
“后来你……来青玄宗之时,我一路随在你身后。可一见到我母亲,我便感到一阵魂灵之中的吸引,因而还没等你离开宗门,我便回到了尚未成形的肉.身之中,便再也没能在你身边出现了。”
这一套说辞同样可以解释,为何在莳花阁揽着她坐入浴桶之中,他再一次见到了身为灵体的她。毕竟,她灵魂与身体不够相容,较真些来看,倒真的并未在说谎:D。
不出她所料,听到这里,柏己已信了大半,只轻描淡写地开口:“那为何十年前初遇之时,你却并不认识我?”
“你在青玄宗做了什么事,你又不是不知道。虽说目睹了前因后果,你做的那些事……我并不怪你,可我父亲如何容许我脑海之中存有与你相伴的记忆?”
温萝特意并未说明她曾经在公羽川面前替他洗白,可若是她从未提起他,公羽川又如何才能得知她脑海中有着与他相关的回忆?
柏己显然并未忽略这一层,那条揽在她腰侧的手臂紧了紧,随即,他周身因质疑而生的寒意随着她这几句解释瞬息之间便消弭无踪。
视线在她曾受乐夜一击的发顶上流连,柏己垂下眼睫,凝视着她姣好的面容。
“你母亲的事,我很抱歉。”顿了顿,他缓缓道,“日后,有我在一天,定不再教你受半点伤害。”
温萝忍俊不禁,迅速地眨了眨眼,向来清冷的凤眸之中闪过几分狡黠笑意:“那是自然,毕竟你可是传闻之中无人能敌的魔君大人。”
她却并未察觉,在她身后,先前跌落在地的飞鸟猛地颤了颤,重新以两条尖利坚硬的爪在地面上直起身,那张无端显出几分邪气可怖的鸟首之上,竟似是迷茫一般眨动了下色泽沉郁的双眸,四处蹦跳了几圈,便振翅飞跃至半空,随意寻了个方向飞去。
柏己狭长的赤瞳微微眯了眯。竟是失忆了么?
他视线不着痕迹地扫过半空之中莹光环绕的灵草。看来这便是逆天提升修为要付出的代价。
停顿只是一瞬,飞鸟在云翳之中湮没。
随着一道清脆的响指声,恐怖得足以毁天灭地的灼热在他冷白修长的掌心跳跃。温萝心头一跳,连忙按住他手腕:“你做什么?”
“怎么,”下颌向一旁乖顺伏地的三大凶兽仰了仰,柏己眉梢一挑,“你想留下它们?”
温萝一时间竟生出几分无言以对的无奈之感。
不是她想留下它们。这可是您日后忠心耿耿的小弟啊!
沉吟片刻,温萝斟酌着措辞,试探着道:“它们看起来十分威风,我觉得与你还算相配。”
指尖那团跳跃的赤红火焰骤然收歇,柏己似是听见了什么有趣的言语,垂首玩味地俯视着她,意味不明地重复:“相配?”就差把“你是不是眼神有什么问题”写在脸上。
不过,好歹是并未直接将三只“可怜巴巴”“静待宠幸”的上古凶兽就地烧得连灰都不剩。
温萝正欲再开口补救几句,两人身侧倏地传来极轻的衣衫摩挲之声。回首望去,果然是先前因柏己外放的威压而被震得晕厥的奚景舟与月星洲先后幽幽转醒。
公羽若的身体与旁人相比,的确更易吸纳天地灵气。不过与柏己交代来龙去脉了半盏茶的时候,温萝便感到体内灵力隐隐已似溪流般汇聚,重新涌入气海丹田之内,那真精疲力竭的虚软也好转了许多。
她连忙轻咳一声,抬手欲将与柏己十指相扣的手指抽回。轻轻挣了挣,两人交叠的指尖却纹丝不动。
温萝蹙眉抬眸,正对上他唇畔略带几分揶揄的恶劣笑意。更用力几分地试图自他掌心抽离,却被他反手用力一扣。
温萝只好暂时放弃挣动,无奈地吐出一口气,略有些心焦地催促道:“快些放开,你这样让景舟如何看我?”
“景舟?”这两个字在他唇齿之间万分缱绻地吐露而出,顿了顿,柏己轻笑,“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傻,看不出那小子对你有几分不同?”
奚景舟心悦于她?温萝怔了一怔。
于公,奚景舟在她眼中并非攻略对象,故而她鲜少将涉及感情的注意投在他身上;
于私,无论是顾光霁支线时与那谪仙般风姿疏朗的青玄宗宗主短暂的相处,还是进入这个时间节点之初那个小胖子,她都并未过多地深究他们之间的亲近,究竟是出于师门情谊,还是什么其他更为深远复杂的情感。
见她怔愣不语,柏己便知她心下花费在奚景舟身上的精力与情绪,并不足以支撑她细细辨别少年遐思,眸底若有似无潋滟的暗芒反倒消解了几分,心下登时少了几分试探,多了些调侃揶揄的心思:
“另一个,初见之时便对你一见倾心。然而你却并不愿意让他们二人望见你我亲近,这是出于何种考虑呢,温小姐?”
分明已经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他却依旧唤她“温小姐”,其中睚眦恶劣几乎溢出屏幕。更有甚者,他这一番话简直将她描绘成了史诗级海王渣女,好似她吊着他一个“正宫”还嫌不够,依旧要在外“彩旗飘飘”,惹得整个天下的男子皆对她钟情一般玛丽苏。
这话让她怎么接?!
另一头,两位浑然不知已无辜被卷入修罗场的懵懂男士正试图爬起身,这一边,柏己却似乎极为享受她颇为单纯的羞赧窘迫一般,唇畔笑意深了几分:“为什么不说话?”
说罢,他俯身靠近,冷冽雪松清香将温萝整个人温柔地拢在内,而他出口的话语却不似这般柔和,反倒带着几分恶作剧般的调侃:“放开你不是不行。不过,我先前说了,替人做事我总要收些报酬。”
不祥的预感比他的下一句话来得更快,温萝警惕地蹙眉,直觉他接下来说不出什么好话来。
果然,下一瞬她刚恢复自由不久的下颌便再度覆上一片温热,柏己俯首靠近,面上神情复杂难辨,调侃之余,竟带着几分虔诚一般的正色,眸底闪跃着细碎的微光,仿佛此刻正捧着什么稀世珍品一般郑重。
饶是温萝也不禁因他眸底不加掩饰的深沉情意而恍然了一瞬。
直到温热的呼吸交叠,温萝才猛然回过神来,然而此刻想躲却为时已晚,两人鼻尖相抵,近得已是避无可避。
看着人物面板上明晃晃70%的女主值,温萝心下一横,干脆放任他的动作微微阖眸。
在这种感情浓度之下,接吻倒也并不算什么大事,再加上对象是他这样内外兼修的5A级大佬,她其实一点也不亏。更何况,她必须得赶紧趁着月星洲和奚景舟没能完全恢复神智之前,赶紧与他拉开距离。
唇畔一热,似有什么柔软的事物轻柔地贴覆而上,可那触感却不似唇瓣般饱满柔软,反而带着几缕不易察觉的淡淡纹路。
心下怪异之感瞬间骤起,长睫似蝶翅轻颤,温萝缓缓张开双眸。
入目的是一双氲开清浅涟漪的赤瞳。其中除了几乎掩盖不住的浓郁占.有与侵.略,竟依稀夹杂了柔波一般的怜惜与珍重之意,层层圈圈荡漾开来,融化了他眼底沉寂了万年的冰川。
他指尖与她唇瓣之间毫厘的距离,竟蕴着如此浓重珍视的情意。他的吻极淡地落于冷白修长的指尖之上,终究并未更进一步。
柏己稍稍撤后一寸,信守诺言地放开了横在她腰间的手臂,那抹一闪即逝的正色瞬间便消散一空,快得仿佛先前仅仅是她意乱.情迷之间的错觉。
他煞有介事地笑起来:“想爬上我床的女人不胜凡几,好不容易守身如玉这么些年,岂能就这样简单地便宜了你?”
话音微顿,见温萝仍旧面色怔忪地静立原地,他眸中划过一丝笑意,唇畔弧度戏谑,“怎么这幅表情,你很失望?”
跟他讲不明白道理,若是再就着这个话题纠缠下去,指不定他还会疯成什么样。
温萝假意别扭地自他怀中跳回地面,欲盖弥彰般退后几步。先前面上那抹灵动狡黠也随着她的动作尽数褪去,熟悉的冰霜孤高之色重新爬满整张秀美珠玉般的面容。
柏己垂眸睨了一眼瞬间空下去的怀中,半晌慢条斯理地掸了掸不存在的褶皱,无声轻笑。
温萝不动声色地抬眸看了一眼半空之中缓缓盘旋着的两团金色光球,心下已有打算。
青焰魔岩自是不必说,日后在顾光霁支线之中仍有大用,且必须要以柏己的名义封存在秘境之中,因而这一次,她必须要拿走。
另一株似是能够迅速助人提升修为的灵草,虽说她先前从未听闻过,但或许能够成为解除“情毒”的倚仗。
毕竟,在先前撞上它周遭莹光的飞鸟身上,旁人以肉眼只能察觉出它实力的进阶,更多更复杂的能够作用在人身体之上的变化,却是一概看不出的。更何况,它甫现世,并无旁人知晓它究竟能够发挥怎样的功效。
等十五日期限一到,到时她只要让柏己服下灵草,再将“情毒”解除的功劳尽数安在它头上,多半也不会令人起疑。
而且,这还是个极佳的,自然的将乐夜元丹“物归原主”,赠予月星洲的机会。——传闻之中月星洲得了机缘而获得了操控傀儡的血脉,联想到乐夜手下的半吊子傀儡,温萝不难猜想到这所谓的“机缘”,多半便是乐夜那枚炼化了无数同族魔气而产生异变元丹。
思及此,她撇过脸看向柏己:“三大凶兽如今认你为主,它们看守的东西自然也归你所有。景舟身为我师弟便不再提,可月星洲与我们并无渊源,此番却对我们帮助良多,不如将乐夜那枚元丹赠给他,以示谢意。”
柏己冷哼一声,懒懒掀了掀眼皮,不甚在意地扫了一眼半空中悬浮的两枚光球,意有所指道:“自古人情债最难偿还,当年阴差阳错欠了你,我时至今日都在替你当牛做马。”
月星洲与奚景舟不知何时已来到他们身侧,正巧听闻两人这番交谈打算,月星洲忙道:“无功不受禄,这三只凶兽本就是这位道友出手制伏,那两件秘宝月某并无争夺之意。”
将元丹自储物袋中取出,温萝淡淡摇头:“你不必妄自菲薄,你与景舟牵制住梼杌同样功不可没。”况且,只有他才能将乐夜这枚元丹物尽其用,创立后世流芳的藏月门。
虽说奚景舟起初心下与柏己并不对付,可比起骄矜狂傲的柏己,他更看不惯身侧这个油腔滑调的月星洲,听见柏己那句“人情债难还”更是赞同,当即附和道:“师姐说得对,你就收下吧。”
月星洲本想拒绝,可抗拒的话语临到了嘴边,却又被一种莫名的冲动压抑着咽回了腹中。似有什么冥冥之中牵引着他,劝慰着他,让他接下这枚元丹,仿佛其中有着什么与他命定的机缘一般,不容错过。
柏己观他纠结的神色,便知他已意动,抬臂一震袖摆,空中两团金光便毫无滞涩地自原处悠悠飞入他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