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野之中,顾光霁敛眸回身,缓步向殿内行去。行至殿前,与正欲向外行的姒柔擦肩而过。
将方才顾光霁反常的反应看在眼里,姒柔眉心微皱,迟疑片刻,终是开口道:“师兄,你与蔺妤……”
话还未说完,便尽数消弭在他淡淡瞥来的眸光之中。
那双眼眸平静得似是一片死海,看到她,就像是看到路边随处一块碎石飞沙,一株湮没在绿意之中的野草野花,落入他眸中,就似是沉入一片死寂的深渊,仅余一阵冰冷的淡漠,就连一丝一毫的情绪波澜也未曾掀起,无悲无喜得似是看着死物。
“此事与你无关。”
被他一眼扫来,姒柔只觉得如坠冰窟,登时僵在了原地。随即,心下却是一阵没来由的愠怒与不甘,如一把乍然燃起的烈火,几乎灼穿她脑海之中从未褪色的回忆。
顾师兄如此这般,如何对得起那个似是以漫天瑰绝霞光为裳般,昳丽动人的绝色动人的女人?分明缪馨儿才是他的未婚妻,不是吗?
顾光霁却并不在意她心中所想,下一瞬便毫无滞涩地与她错身而过,抬步踏入殿中。见他去而复返,奚景舟略有些讶然地抬眸。
“宗主。”顾光霁顿了顿,眼皮微抬,不偏不倚地对上奚景舟泛起几分不易察觉涟漪的眸光。
“柏己当年,是否曾有过心悦之人?”
*
狂暴的风雪之下,万物皆被禁锢在一片黯淡的墨色之中,似是一匹沉谙的纱幔,在狂风之下影影绰绰地摇曳飘扬。直入云霄的高耸山巅之上,遥遥矗立着一座恢弘的玄色宫阙,在一片皑皑铺陈的雪原之中,极致的对比更显出几分张扬的美感。
一阵压抑的轻咳在空旷的殿宇之中肆意穿行回荡,间或夹杂着一阵阵急促的脚步声。
罕仕眉心紧皱,视线一错不错地望向柏己比起往日色泽更淡几分、无端显出几分苍白的薄唇旁,随着他轻咳而汩汩蜿蜒而下的殷红血迹,担忧道:“主上……”
沉眉压抑下一阵席卷而来的不适,良久,柏己缓缓张开双眸,冷白的指尖自宽大的玄色袖摆之下探出,不甚在意地拭去唇畔鲜血。
“无碍。”
他语气很淡,淡得似是元气大损之后妄动魔气而受到反噬,因此正日日夜夜承受着锥心蚀骨之痛之人不是他一般。
在一片暴雪飞霜冲击在宫阙之上的奔雷般的闷响声之中,他轻描淡写的语气几乎融入冰冷的空气之中,几不可闻。
罕仕长长叹出一口气。
正如世人所料那般,哪怕八宫封印阵阵眼损毁,想要抵抗半数天地灵力轰然镇压的阵势却也绝非易事。
若想换得禁锢千年的自由而行这种逆天而为之事,需要付出的代价绝非常人可以承受和想象。
由于千年前月星洲布下封印阵法之时,已将天道法则锁定在柏己一人的身体之上,饶是千年后八宫封印阵已除,那天地之间孕育而生的法则却依旧遵循着千年的惯性,如影随形般裹挟着滔天压势无时不刻不侵蚀着他的身体。
自从破封而出的每一分每一秒,他都承受着碎骨拔髓之痛,却又因着同样自洪荒之时起便受天道庇佑的冰甲九翼魔龙血脉,而一次又一次无声无息地愈合再生,此消彼长,无尽地折磨。
如今之法,也只得以大半魔气辅以血脉之威勉力压制,再耐心地等待这一阵随着千年噩梦一同而来的惯性自发逸散于天地之间。
然而,柏己却堪称不顾后果地肆意动用魔气,在短短一两日之内与顾光霁动手两次,如今勉力支撑月余的身体终于在他这任性妄为的行迹之下打破了平衡,再也无法压制天道降下的惩戒。
殿内烛火摇曳,暖融的火光在玄衣男人一袭冰冷的龙鳞长袍之上镀上一层神圣的金边。
他却并非往日之中那副游刃有余的恣意模样,满头墨发并未以金冠束起,随意顺着清晰的下颌蜿蜒而下,披散在平直宽阔的肩头。
飞扬的发丝在他深邃凌厉的脸廓旁自然垂落,映衬得他本便冷白的肤色更显出几分不健康的惨白。
然而那一双锋利的剑眉之下,色泽深谙得似浓稠血色般幽邃的眸底,那层层潋滟开的幽邃暗芒,却依旧残存着睥睨天下的不羁与轻狂。
魔族侍仆无声地将新一轮汤药呈上王座之前泛着幽然光泽的玄铁矮几之上,柏己仅仅垂眸扫一眼,便阖眸倚回王座之中,显然兴致缺缺。
罕仕拧眉劝道:“虽说无法根治您如今的伤势,可多少也有缓解之用。快些服下吧。”
柏己眼皮不眨地淡淡开口,声线因千年来前所未有的虚弱而显出几分低哑,和着他一身不复往日般凌厉的打扮,无端显出几分慵懒性感:“这种治标不治本之物,不过是掩人耳目、自欺欺人。
话音微顿,他深邃英俊的面上显出几分难辨的冷郁,若有所指道,“若想根除异状,当务之急是寻到根本,再将其连根拔起。”
罕仕:“?”
“本君的身体不出七日必能恢复,至于这些,既然治不了根本,那掩耳盗铃般的一时舒爽不要也罢,反倒不如留下疼痛时时刻刻警醒。”柏己缓缓张开双眸,淡淡扫罕仕一眼,语气平静,“撤下吧。”
随着他无端显出几分冰冷的尾音落地,原本空荡无人的殿中再一次鱼贯而入几名神出鬼没的魔族侍仆,无声地将还蒸腾着袅袅热意的汤药恭顺地撤下。
罕仕最后看他一眼,终是无奈地随着众人一同退出了殿内。
眉眼间显出几分疲惫之色,柏己抬手按了按眉心,宽大袖摆拂过耳畔墨发,隐约露出冷白耳垂上一枚泛着冰冷色泽的玄铁耳坠。
公羽若,缪馨儿,蔺妤,以及那个曾经被他一时间排除在外的殷和玉……
他倒是颇有几分期待,她信誓旦旦在他面前提及的“解释”。
殿内烛火摇曳,明媚的火光在正中玉阶蜿蜒而上的王座上肆无忌惮地铺陈开来,复又在空旷地面之上拖拽出一条瘦长寂寥的孤影。
一片如死的寂静之中,似是感应到什么,那双浅浅阖拢的双眸倏然张开,其中光华流转,似是朵朵邺火红莲在其中悄然绽开,灼尽这世间一切的热意。
罕仕的声音自殿门外涤荡而来。
“主上,奚辞水榭蔺妤求见。”
第161章 掉马进行时(三十三)
温萝从未想象过会见到柏己如此苍白近乎羸弱的模样。
他向来是强横无匹、不羁桀骜的样子, 哪怕是千年前在轰然压下的八宫封印阵下,也从未在她面前显露一丝一毫的脆弱与沉寂,似是天地之间永不会弯折的利刃, 无时不刻不下意识向着世人无声诉说着强大与锋芒,为心上之人遮蔽一切风浪与波澜。然而此刻的他墨发肆意披散,沿着他修长冷白喉间性感的凸起蜿蜒而下, 悄无声息地湮没在一片玄色长袍之中。
不知是何缘故, 他本便如冠玉般冷白的肤色此刻更显出之分如纸般的惨白,哪怕跃动的烛火在他面上肆意铺陈开一片暖色的融光,却半分也未在他那张凌厉深邃的面容之上留下血色和生气,反而更显出几分虚弱和慵懒。
温萝蹙了蹙眉, 就着在长长玉阶之下仰头的姿势上前两步:“你这是怎么了?”
柏己无声地勾了下唇。鸦羽般乌浓稠密的长睫微微一颤,他抬了抬眼, 居高临下地垂眸望着她。
一袭烟粉罗裙、身型曼妙的女人遥遥立在冰冷的王座之下, 形状优美的眉眼依稀染着靡丽的薄红, 更显出几分纯净无暇之中懵懂的欲/色, 纤细的长眉微微蹙起, 勾勒出几分显而易见的茫然与困惑。
静静凝视她半晌,柏己轻声开口:“到我身边来。”
温萝微微一怔。
柏己的声线向来低沉磁性,气息绵长, 此刻却无端显出几分沙哑低微。
视线在他几乎没有血色的薄唇之上一扫而过。
以他的性子, 若非严重到常人难以想象的程度,绝无可能向旁人展露出自己的半分虚弱疲态。显然, 虽然不知缘由, 但此刻的他状态几乎是他相识以来最为不佳的一次。
即便他不主动开口唤她近身, 她也必然要上前查探他此刻的异状。
足尖轻点,轻松跃上蜿蜒而上的玉阶, 温萝正欲倾身靠近,却感到腕间被一只修长有力的手轻轻扣住,下一瞬,一道柔和的力道自两人隔着一层薄薄衣料相触的肌理席卷而来。
知晓柏己对她定然不会有恶意,温萝便并未挣扎,顺着柏己的力道两步凑近他身前,一手擦过他耳侧扶于椅背之上勉强抵消那阵突如其来的惯性,堪堪在他身前站定。
如今两人的姿态与初见那日,竟无形之中严丝合缝地重叠。
她上,虚虚倚坐在他浸满雪松凛冽清香的怀中,纷扬的青丝随着动作无声地自她脸侧下坠,发梢调皮地勾连着他随意垂落肩头的青丝纠缠,一手下意识撑于他慵懒倚靠的椅背之上,另一手被他轻柔却强硬地扣在掌心,五指无声无息地滑入指缝,严丝合缝地十指紧扣。
他下,姿态散漫地靠坐于宽大的王座之中,微微仰着头直视着她垂眸凝视他的视线,一双暗红如墨色翻滚的眸底之中,蕴着一抹辨不清意味的波澜与晦涩,线条凌厉的薄唇收敛了平日里她熟悉的或轻佻、或狂傲的弧度,仅余一片如死般的沉寂。
距离骤然拉近,原本空旷的殿宇之中冰冷的空气,似乎都随着两人交织的呼吸而柔和温暖地涌动起来。
近距离望见柏己如今的模样,温萝不禁呼吸一滞。
远远观来隐约的憔悴疲惫之相不仅并未随着她的靠近而消退半分,反而分毫毕现地尽数暴露在她视野之中。
分明前两日见面时,他还不是这副模样。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知道么——”
思绪被脸侧微凉却柔软的触感拉扯回现实,温萝回过神来。
只见柏己神色不明地抬手抚了抚她耳侧因重力而滑落的碎发,慢条斯理地开口,“曾有一个瞬间,我甚至在想,你究竟会不会来。”
将发丝轻轻别至她耳后,那只在她细腻面颊上流连的指尖却并未收回,反而缓缓下滑,终是眷恋地停留在她精致的下颌。
柏己定定注视她片刻,蓦地轻笑了下:“还好,你终究还是回来了我身边。”
不等温萝回应,他面色却若有似无地一变,剑眉微敛,猛地偏过头。随即,一阵极尽压抑的轻咳与隐约随着他动作而逸散至空气之中的甜腥之气,便突兀地涤荡过一片寂寥的空间。
温萝并未忽略在她角度隐约可见的他唇畔溢出的殷红血迹,半是狐疑半是真心道:“你到底出了什么事?是顾光霁伤了你?”
不可能啊?那一日,顾光霁分明并未在柏己手下讨得什么好处,反倒是险些丧了命。
那么,便只剩下一个可能。
能够令柏己无能为力之事,放眼整片五洲大陆,恐怕也仅仅与凌驾于万物生灵之上的天道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和牵扯。
只不过,在她面前流露出如此脆弱的一面,于柏己而言恐怕已与甘心暴露致命的要害一般难得,其中细节与缘由,多半是不欲与她多说的。
思及此,温萝便歇了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心思,只在一旁轻轻握住他依旧停留在她指缝之中的指节。
视线却猝不及防地掠过柏己耳侧略显凌乱的青丝之间,间或露出的那一小片冷白的肤色,以及耳垂之上似曾相识的玄铁痕迹。
竟是个耳坠。还是个他从前从未佩戴过的耳坠。
温萝下意识微微直起身来,抬手抚上发间微凉的玄铁链坠,耳畔却隐约拂过一道温热的唇风。
下一刻,一只手便自然地落在她脑后,指尖微捻,连同着青丝与发链一同在指腹之中浅浅摩挲。
柏己似是已平复下了体内暗伤,此刻正平静地倚在王座之中,眸光闪跃着笑意落在她身上。
“喜欢么?”
能说不喜欢么?
温萝心下腹诽,面上却恰到好处地弯眸一笑:“怎么,这是你自作主张毁了我玄铁镯之后,冥思苦想得出的补救方法?”
闻言,柏己面色微滞,略有几分不自然地挪开视线,半晌才轻声道:“……当年的事,抱歉。”
话音微顿,他似笑非笑地撩起眼皮,“不过,你需要同我解释之事,似乎也不少。”
终于来了!
寒暄到了尽头,此行的根本目的便缓缓自水面之中浮现,露出原本略显寒凉的涌动暗流。
既然是要谈正事,再像此刻这般拉拉扯扯显然不太合适。
温萝飞快地抬眸扫向柏己身侧空荡的上位,正欲起身坐过去,腕间却陡然袭来一道不容置喙的力道,扯得她措手不及间一个趔趄,再一次跌坐入他蕴着极淡血腥之气的温热怀抱之中。
“想去哪?”
随着两人这番动作,柏己视线避无可避地落在她近在咫尺的发间,意味不明地抿了下唇。
实际上,与顾光霁之间的斗法于他而言并不能伤及根本。
真正令他虚弱至此的,恰恰是两次出手之际本便陷入与天道拮抗的被动和衰颓时,他固执嵌于怀中之人满头浓云般浓密青丝之间若隐若现的,在烛火之下间或闪跃着旖旎色泽的精巧链坠。
他与本命法器缔结血契已有千年,血脉相连之间,抬手间便可以魔气凝成实质性的冷硬玄铁。
只不过,以气凝实极为耗费心力,虽说这对曾经的他而言,依旧算得上举手投足间轻而易举便可做到之事,可在如今为压抑天道无时不刻不降临在他身上的惩戒的关头,他体内流转的魔气却是一丝一毫都不可浪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