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别提,他在发链之上还留下了与他心神相连的神识,但凡她身周出现异常,哪怕是远在千里之外,他也可瞬息之间察觉。
不仅如此,其中最为耗费心神修为的,便是与千年前玄铁镯之上可滴血召唤他相似的禁制。这一次,甚至不需她主动滴血相唤,他便可自发在需要之时通过耳垂上与发链一脉相连的耳坠呼吸之间来到她身边。
这看似细微的差别,其中却横亘着寻常人难以想象的付出与交换。
而如此任性的代价便是,甫一自元和强撑着回到苍梧,他的身体便一落千丈,病来如山倒,前所未有地虚弱起来。
说来可笑,他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竟会以如此大的代价,来换几乎毫无意义的举动。
喉头微滚,指腹无意识地撩动随着她动作而在空气中隐约摇曳的链坠,柏己手中力道更大了几分,一瞬不瞬地凝视着怀中令他又爱又恨的女人,终是无奈般温柔了眉眼,薄唇轻启:“不要走。”
他的神色实在太过认真,认真得几乎是她从未见过的模样。
一时间,温萝竟恍惚间无法分辨,他这三个字究竟是在拒绝她起身于其他位置落座,还是在意有所指地暗喻些别的什么。
她顺势放松了身体,一手绕过他颈间与披散墨发之间狭小的空隙揽过他的颈项,另一手乖顺地任由他拢在掌心,干脆就着此刻的姿态坐于他膝上。
柏己有力的心跳若有似无地透过两人肌理之间薄薄的衣料与温度一同恰到好处地传递,顺着后心一下一下地流淌入她的血肉,牵连着她左胸之中跃动的心脏。
随即,落在她发间的那只手,便极有默契地无声下落,轻柔地箍在她身前,将她又向怀中拢了拢。
任由他沉默地抱了许久,温萝努力放松呼吸。
不是拆穿了她缪馨儿和公羽若的马甲吗?有话倒是问啊!这样暧昧不明的态度,实在是太过折磨煎熬。
不知过了多久,他好听的声线才顺着鼻息一同在她耳廓摩挲,温度似火般霎时炸裂开来,点燃了她因紧张不安而略发冷的指尖。
“这些年,过得好么?”
饶是她来时已做了无数种预判并打好了腹稿,千算万算,温萝却万万没能想到,在那一日她亲眼所见的滔天盛怒之后,她单独面对柏己之时,迎来的第一句问话,竟然会是如此温存的模样。
心如电转,几乎是瞬间,温萝便条件反射地做出了反应。将顾光霁和南门星先前答她的话真情实感地转述出口:“没有你,我如何能过得好?”
唯一将真相看在眼里的团子:“……”
她话音刚落,便感到拦在腰间的力道微微一重,随即便是一阵天旋地转。
待她回过神来之时,已自背靠在他怀中的姿势被他轻轻放置于宽大的王座之中,而他则一手紧扣她肩头,一手支在她脑后的椅背之上,一条长腿屈膝搭在座椅之上,将她无声无息地困于身前与王座之间狭小的空间。
温萝若有所感地抬眸,正对上柏己辨不清喜怒俯视着她的瞳眸。
他幽邃莫测的眸底,这一刻似是蕴着什么可与日月同辉的神采与璀璨光亮,垂落的青丝落在她微仰的脸侧,带来一阵若有似无的刺痛,直顺着肌理一路辐射蔓延,在心底肆无忌惮地攀爬。
空气无端染上几分朦胧的暧昧,似是一片躁动不安的荒原,只待一点火星便可燎原。
靠近便成了顺理成章之事。
纤细的肩膀被他有力的臂弯牢牢扣住,唇齿间被一阵与柔软触感截然不同的凛冽雪松气息无声无息地填满,微沉的呼吸在一片静谧的殿宇之中突兀地清晰起来。
良久,他才缓缓放开她,喉结滑动,气息略有几分凌乱地开口:“为什么要替顾光霁重铸那把剑?”
两人此刻前所未有的咫尺距离之中,柏己并未刻意收敛的侵略感和压迫感在她的角度一览无余。
温萝定了定心神,将早已准备好的说辞祭了出来,半真半假道:“此事说来话长。不知你是否知晓,南门星曾不知缘由地残忍将缪馨儿满门全灭——真正的缪馨儿早已死在了那一日,我却不知为何,在她的身体之中醒了过来。”
顿了顿,她佯装茫然地接话,“虽说有些匪夷所思,可先前毕竟早已有过类似的经历,我便并未过于惊慌,只想着既然上天给了我又一次生的机会,我便不应辜负这份天道的恩赐,只求先以缪馨儿的身份活下来。”
柏己随意倚坐在她身侧的扶手之上,闻言不辨喜怒地“嗯”了下,不置可否。
见他并未立即提出质疑,温萝便知他信了大半,连忙接着道:“缪馨儿的身体灵根不佳,也并无修为傍身,一路上躲避南门星的追杀极为艰难。后来,是顾光霁出面帮了我,那时我才知晓,原来缪馨儿与他竟曾经是未婚夫妻的关系。”
将这一点主动坦白,是温萝深思熟虑之后的决定。
毕竟,当年她以缪馨儿的身份去青玄宗梅兆阁小住了几日并非秘密,况且,后来缪馨儿与顾光霁之间的风言风语也流传甚广,柏己若是有心查探,必然能够知晓,她没必要在此处欺瞒引他生疑。
横竖缪馨儿曾与顾光霁当真成婚之事并无人知晓,如今顾光霁无情道大成,只要她能够找到合情合理的理由搪塞过去,想必柏己也绝无可能向那个方向联想。
果然,柏己赤瞳微微眯了眯,分明是极为危险的动作,他却并未动怒,显然早已了然两人的这层关联,垂眸神色难辨地睨了过来。
淡淡望了她片刻,他倏然扬了扬唇:“我还以为,这一点你不会与我说明。”
温萝赶忙抬眸对上他试探的眸光,假意疑惑道:“我为何不与你说?顾光霁与缪馨儿之间如何,与我又有何关联?再说,那时他已入青玄宗修无情剑道,缪馨儿与他之间早已有名无实,出手帮我也只是顾念着缪家旧情罢了。”
眼角眉梢肉眼可见地随着她这几句掷地有声的表态爬满了几分堪称愉悦的神色,柏己抬了抬眉梢:“然后呢?”
“缪馨儿的母亲曾是无尽海弟子,总之,多亏有顾光霁相助,我最后才安然无恙地回到了无尽海。”
话音微顿,温萝咬了咬唇,缓缓沉下了脸色,“后来,游历之时,无尽海与青玄宗一同追查邪祟下落,无意中误闯了你的秘境。”
静默片刻,柏己眉头微皱,冷不丁开口:“所以,你看见了我……”
“留在石壁之上的言语”几个字,湮没在她轻柔停留在他袖摆之上的指尖传来的暖融温度之中。
该打感情牌的时候必须带好节奏。
感受到他错愕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温萝忙不迭蹙眉,轻叹一口气,佯装惆怅伤感至极的模样:“那时感受到你的气息,我还以为,是你回来了。直到看见那几行字,我才明白,当初的你为了保护我,究竟在我不知不觉间做了多少。”
“其实,那时的我身中奇毒,原本便命不久矣,见到那些……我便起了这个心思。”
她抬眸一错不错地望向柏己,眸底澄澈如清泉般荡漾,神情真诚不似作伪,“顾光霁毕竟是青玄宗弟子,是极有天赋的后起之秀,景舟将长恨剑交予他后,我很放心。更何况,长恨剑当年是你亲手赠予我,若能以我之身祭剑重铸,我心下也是欢喜的。”
“就因为这种无聊的原因?”
柏己怒极反笑,“死物而已,如何能比你的性命重要?至于顾光霁——你该明白,在青焰魔岩成功炼化的那一瞬间,他便不再是你口中单纯的出色后辈——你是他唯一所爱。”
心绪激荡之间一阵气血翻涌,柏己拧眉轻咳两声,指尖紧紧捏住她纤细的手腕。温萝咽了咽口水,轻声劝道:“你先冷静些。”
良久,平复下心头那阵汹涌而来的酸涩却又刺痛的醋意,柏己缓缓吐出一口气,字字自紧咬的牙关之间艰难挤出:“冷静?如今那把破剑已是最为无从辩驳的证据。你想让我如何才能冷静?”
“爱并非如此狭隘之事。父母亲情是爱,挚友相携是爱,情人相依也是爱。”
温萝面色平静地回望着他,“别忘了,顾光霁修无情道多年,对我不可能有超过天道限制以外的感情。想必,缪馨儿于他而言的确是人生之中特别的存在,但也仅此而已。”
虽然实情是当时顾光霁为她生生崩碎了无情道心,可既然柏己并不知晓这一层真相,她又何必实话实说惹他心烦?
毕竟,青焰魔岩放眼整个五洲大陆也仅此一块,柏己从未尝试着亲自使用过,自然不知它当真生效之时,对于所谓“唯一所爱”的相对评判标准。
对于拥有着七情六欲的寻常修士而言,唯一所爱的概念自然无从辩驳,可若是对象换作无情道大成的剑修,起初必定不会有人真正相信顾光霁能够满足这一条件。
但如今身处时光洪流的下游,既然他成功炼化青焰魔岩已成为柏己心下所知的真相,那么倒推而成的莫须有“实情”便自然成立。
——对于无情道剑修而言,不需拥有常人那般分明的爱恨,仅需一丝不同的关照,便可自动满足青焰魔岩萦绕的这一极为苛刻的条件。
柏己无言地注视着她,眸光如苍梧殿外最冷硬的风,肆无忌惮地在她面上真诚的神色之上一寸寸刮过。半晌,他收回视线,心下轻哂一下。
不对。
虽然她口中这套说辞听起来天衣无缝,可却并不能解释顾光霁对与她相关之事守口如瓶的做派。
同样身为男人,他绝不会看错,顾光霁看似淡漠的眸底深深压抑的占有欲,和翻涌却克制的爱意。
更何况,若非当真心悦于她,顾光霁又为何在亲手杀死她之后的五百年间,仅能凭借长恨剑巩固濒临入魔的心境?
究竟是她在说谎,还是顾光霁隐瞒得太好,将她也一并骗了过去?
烦躁地狠狠抿了下唇角,柏己抬眸,淡淡道:“你当真这么想?”
他面色太过平淡,平淡得几乎看不出情绪。
一时间分辨不清他究竟信了几分,温萝只得硬着头皮点头道:“当然。”
柏己垂眸凝视着她,眸底划过一闪即逝的冷郁,狐疑与放任交缠着挣扎复又沉沦。良久,他一字一顿道:“告诉我,你不爱他。”甲方就是爸爸。
温萝毫不犹豫地接口道:“我发誓,我绝对不爱他。”
这话是实打实的真话。她对顾光霁或许多少存有几分愧疚和关切,但那些朦胧的情绪在任务倾落的阴翳之下,并不能谈得上爱。
顿了顿,她弯眸一笑,飞快地补充道,“我爱的只有你。”
虽说这话算不得真,可她感激柏己对她做出的一切付出,也曾真实地唏嘘感慨过他一往而深的爱意和令人扼腕的命运。
被四周壁上两步一盏悬垂的烛灯浸染上赤红火光的大殿之中,陷入一片死寂。
窗柩缝隙零星钻入的微弱气流打着旋,撩起女人脸侧随意垂落的墨发,发间坠饰的链坠在某个角度折射出一瞬间几乎溺毙心魄的光晕。
可她那双殊丽无双的眼眸,却比触手可及的夜幕之中流淌的星光更耀目几分,满室光芒尽数沉浮着刻入她精致柔和的眉眼。
柏己眸光微动,终是在她定定的目光之中心甘情愿地败下阵来,心下纠缠的妒意与愠怒在她一片柔和清亮的眼波之中悄无声息地融化,缴械投降。
也罢。
她是那样绝色又美好,引得旁人觊觎垂涎,本便是他心下早已预料到的事。
兜兜转转,他不过是想要她一句话。他想要她亲口对他说,她所爱之人,唯有他一人而已。
颊侧覆上一抹温热,随即被两指轻轻扯了扯。
温萝神色微顿,抬眸对上柏己泛着玫瑰般旖旎艳光的瞳眸。
“我信你。”
然而,还没等她松出一口气来,便望见身前男人缓缓一勾唇,慢条斯理道。“但是,为什么先前你我见面之时,你却不仅并未与我主动相认,反倒佯装不识?”
顿了顿,他俯身欺近她耳侧,语气带着熟悉的笑意,却隐约蕴着什么更危险的风暴,“而且,为何先前的我,感受不到你身上如此浓郁的神火气息?”
第162章 掉马进行时(三十四)
飞雪狂乱, 夜色无边。
泛着几分薄红的弯月仿佛噬人恶兽猩红的眼眸,莫测幽邃地俯视着一片如华的雪原。
在千里冰封的苍梧,连风也是潮湿而萧寒的。刺骨的风横冲直撞地在空气之中肆意穿行, 卷集起漫天雪色与月色,在空气的呜咽声中交织成一幅混沌又森然的绘卷。
随着柏己的骤然靠近,若有似无的雪松清香瞬间侵入温萝鼻腔, 裹挟着能够抚平一切朦胧的凉意。那极为锐利的眉眼也仿佛被如水般倾落的月光, 柔和地揉进龙鳞玄衣之上细碎闪跃的微光。
满室火光映在柏己面上,那阵暖洋温和的色泽却并未消解他眸底半分沉郁霜寒。
温萝缓慢地吐出一口气,面上毫无异色地迎上柏己垂眸凝视她的视线。
那双漾着暗红色泽的,如浓稠得化不开的血色般的赤瞳之中流转的眸光之下, 倒映着她小小的、清晰的倒影,其下似是掩着什么更多的、汹涌的遐思与情绪, 在通明的烛火之下璨若星光。
“蔺妤在六百年前陷入沉睡, 但她的意识实际上并未在这具身体之中, 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亡。”
温萝抿了抿唇, 将应付顾光霁的那套说辞稍作加工后, 半真半假、面不改色地解释道,“或许我的灵魂与寻常修士相比极为异常。总之,当我在蔺妤的身体之中醒来之初, 我似乎是以一个外来入侵者的身份与她的意识共存了一段时间。之前在苍梧与你相见的, 是曾经的蔺妤,只不过她的意识一日比一日衰弱, 几日前彻底消逝弥散。自此, 我才完全拥有了这具身体的控制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