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萝佯装羞于启齿的模样,轻轻一咬唇,为难道,“这世上,知晓‘阿萝’渊源之人,只有你与景舟。不过,我当时久居扶余,景舟则常年在千行崖闭死关,我与他之间无缘得见,自然也不必忧心他因此察觉到我的身份。午夜梦回之时,我常常后悔,为何没能早些想起我们之间相处的种种过往,或许那样的话,我们当年的结局便会有所不同——至少,我不会害得你被封印千年。”
顿了顿,她轻声开口,语气静谧得仿若自言自语的叹息,“兜兜转转这么些年,我也算是体验了许多本不属于我的人生,可真正让我难忘的,却依旧是千年前那如白驹过隙般短暂的时光。许多时候,我都希望这一切都只是一场梦,醒来之后,我便能发觉其实我们依旧在一起游历探宝,你也始终从未受到那样的伤害,一直陪在我身边……”
“‘阿萝’不过是我为了时时刻刻提醒着自己曾经活过,曾经作为公羽若与你邂逅却又遗憾地擦肩而过,而自欺欺人伪装成一切从未发生过的寄托罢了。”
正欲抬头再送去一抹柔和的眼波,以达成一串连环技能最佳的效果,识海之中团子却骤然尖叫起来。
“主人!不好了!南门星要回到幻境之中了!你必须要在一分钟之内结束和柏己的对话,并且找到顺理成章的理由进入睡眠状态。”
温萝:……
她的精神实在是太过于集中在应对柏己接二连三的质问之上,一时间竟忘记了时间。
随即,她却猛地意识到一件更加令她抓狂的事实。
既然已经在柏己面前暴露了身份,亲口承认原本蔺妤的意识彻底在蹉跎之下走向了消亡,她便再也找不出理由以【无量虚空】遮掩她体内的苍冥邺火气息。
也就是说,无论接下来她如何费尽心思地寻找借口和理由,一旦她的灵魂自身体之中逸出在瞬息之间切换至远在千里之外的临南,柏己绝无可能察觉不到。
好家伙,奇门阵法还知道给误创阵心之人留一个“生门”,如今这令人猝不及防的尴尬境地真的给她留了“生路”吗?!
俗话说得好,既然无法反抗,那便享受吧。
温萝干脆放弃了毫无意义的挣扎,连搬出“灵魂疲惫,需要尽早休息”的借口的心思都懒得生起,只安静地倚坐在柏己怀中,静静地等待一分钟的时光飞速流逝之后,她骤然切换的视角。
至于日后要如何同柏己解释,还是以后再说吧。现在的她只觉得短短几日内透支了这辈子能够支配的脑细胞,急需短暂的逃避和休息。
一分钟实在太快,快到几乎是她方才心下一横想出这种破罐破摔的法子,下一刻便猝不及防地短暂地失去了意识。
怀中身体骤然一沉,仿若霎时间失去了力气一般绵软地向他身前更紧密地靠了靠。
柏己猛然抬眸。
他无声无息布下的足以笼罩整片苍梧的神识,此刻再清晰不过地感受到,那一抹蕴满他熟悉得令灵台震颤的魂魄,正以一种难以解释的迅疾速度,飞速地自他怀中之人的躯体之上,奔雷般朝着远方激涌而去。
呼吸在一片不可置信之中无声的震动,滔天的愠怒后知后觉地如狂潮版席卷而来,肆无忌惮地击打着他在一片如火的惊怒之中几乎被焚尽的理智。
右手掌心之下的玄铁王座扶手随着一阵暴涌而出的冲天魔气,应声而碎,尘石飞溅如风吹絮般簌簌坠落在阴翳横生的地面,细微的石块砸落之声在一片空旷死寂的大殿之中清晰可闻。
心神激荡之间不可自抑地呕出一大口鲜血,柏己牙关紧咬,另一手无意识地死死攥住了怀中之人沉沉无力的手腕。
很好。
凝神查探片刻,柏己脸色阴沉得骇人,修长指腹一寸寸狠狠碾过冷白如玉的皮肤,将唇畔汩汩蜿蜒下坠的血珠用力抹去。
垂眸将怀中已然陷入沉睡的女人轻轻在王座之中安置好,衣袂在几近失控的汹涌魔气之中激荡翻飞。
他缓缓起身。
那抹仓皇逸散的灵魂此刻已在一处安然眷恋地停顿。
那方向,正是临南。电光火石之间,柏己猛然回忆起秦灵那日一句在他盛怒之下恍惚间忽略的言语。
——“这个习惯,我只在两人身上见过……”
两人。
除了缪馨儿以外,还有另一人。如今看来,那不知其名的另一人,绝无可能是百年前陨落的殷和玉。
柏己无声地勾了下唇,神色喜怒难辨。
南门星。
就连南门星,也与她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联么?
脚步下意识动了,还没待柏己向外行出几步,罕仕便自殿外匆匆赶来拦于他身前,拧眉不赞同道:“主上,您如今……您这是要去哪?”
“让开。”
行走间牵扯到无时无刻不痛楚难耐的伤势,柏己沉眉轻咳,眸光渐冷,淡淡地望着身前纹丝不动的身影,“不要让本君说第二次。”
第163章 掉马进行时(三十五)
殿外萧瑟寒风裹挟着飞雪猖狂地冲撞上冷硬的玄铁, 掀起一阵又一阵此起彼伏的雷鸣般的闷响。殿门向内打开,掀起一阵微弱的气流,掀起面沉如水的玄衣男人如瀑垂顺的三千墨发。
罕仕飞快地抬眸, 视线穿过飞扬青丝之间隐约的空隙向后扫了一眼。
看清柏己身后景致之时,脑海之中若有似无地闪过什么,如一道划破沉寂长夜的流星般, 霎时点亮了他心下困惑的晦涩。
他身型不禁微微一滞, 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不可抑制地自心头升腾而起,愈演愈烈地顺着血脉在他体内肆意流淌,霎时间冷却了体温。
原因无他,实在是那个女人此刻的状况实在是平静得太过诡异。就好像失去了灵魂一般。
结合柏己如今满面难掩的霜寒冷意与不加掩饰的盛怒, 罕仕心头一跳,下意识试探着问道:“您这是要去……临南?”
闻言, 柏己辨不清意味地轻哂了下, 怒极反笑:“为什么这么说?”
随意将一旁装饰用的并未开刃的短剑自墙壁之上取下, 柏己手腕微转, 将满头随意披散的墨发以剑身于脑后束起, 瞳孔微转,冷郁幽邃的视线地对上罕仕闪烁的眸光:“你究竟有什么事情瞒着本君?”
*
绯丽的霞光透过窗柩之上精致的镂空花案肆无忌惮地倾落,明昧交织着泼墨一般在空气中无声地穿行, 落在床榻之上沉眠的女人面上, 更显出几分鲜活的血色与清丽出尘的娇柔。
温萝缓缓张开双眼,入目的是一片如云霞般浮动的飘逸床幔。
趁着南门星还未现身, 她连忙翻身下床, 迅速地穿戴完毕, 在一旁铜镜静立的梳妆台前落座,一手执起那枚雕满栩栩如生飞鸟蝶雀的翡翠玉梳, 假意一下一下地梳妆,眼神却始终不动声色地透过镜面的折射,留意着门外的动静。
不多时,一抹熟悉的淡黄色颀长身影便在视野之中逐渐清晰起来。
若有似无的幽然昙花香气无声无息地笼罩了整片空间,后心抵上熟悉的胸膛,温热鼻息随着南门星埋首于她颈窝之间细微的动作,在她脑后青丝的缝隙之中无声地拂动,在她裸露在外的皮肤上激起一阵莫名的感触。
还好幻境之中的姜芊发间并无柏己刻意留下的玄铁链坠,否则在南门星眼皮子底下,她恐怕早已暴露了无数次。
定了定心神,温萝将手中玉梳轻轻放置于铺陈满各式各样首饰、珠光宝气直欲闪瞎人眼的梳妆台之上,极为自然地回过头,眸光如水流淌,尽是惊喜与少女娇憨:“阿星,你回来了。”
南门星扬唇一笑,少年般明朗良善之中带着几分独属于青涩的羞赧,在她看不见的角度,黑寂眸底沉郁阴戾却恰到好处地中和了那一份只为她展露的温柔。
“今日都做了些什么,阿芊?”
做了什么……
温萝心下生出几分不合时宜的啼笑皆非之感。
若是她说了实话——这一日,她先是在青玄宗于奚景舟面前伪装成原本的蔺妤,设计自顾光霁身边抽身而退转而赶场一般赶至苍梧,复又在他眼皮子底下编瞎话极尽忽悠之能事,如今则十分自觉地自柏己身边转移了视角,作出安安分分在幻境之中等待他归家的“娇妻”模样。
南门星会是什么反应?
团子不禁一个激灵,幽幽道:“主人,别想了……以南门星的变态程度,说不定接下来的剧情就要直接被拉灯锁文了。”
温萝心下轻咳一声,一时间倒是也想不出如她此刻人设这般的“阔太太”,在空无一人的幻境之中究竟能折腾出什么开花一般的日常来,抬眸正色打太极道:“没做什么,倒是你,今日都做了些什么?”
她本并未奢求南门星当真回应她这随口提出的疑问,不过是想要将这答不上的话题顺理成章地转移而已,却没成想南门星却似是心情极为愉悦,干脆旋身在她身前的梳妆台之上轻倚,垂眸淡笑:“今日,倒是听说了些趣事。”
趣事?
将他眸底闪跃的兴味与细碎光晕尽收眼底,温萝心下无端升腾起一阵不详的寒意。
能让南门星称得上一句“有趣”之事,放眼整片五洲大陆,也绝对一只手能够数得过来。
果不其然,下一瞬便听南门星意味深长道:“近三日前,元和出了件怪事。”
三日前?元和?怪事?
温萝心下一个咯噔。
该不会……南门星口中所言的“趣事”,便是几日前令她被迫持“海王证”上岗的、顾光霁与柏己之间令旁人摸不着头脑的“抢妻大战”吧。
识海之中骤然爆发出一串尖锐的笑声,刺得温萝下意识眯了眯眼,抬手掩饰般轻抚耳廓旁刺人的碎发。
团子笑得捶桌:“主人,南门星竟然在这里悠闲地吃瓜,还一本正经地讲给你听!他恐怕死也想不到,这所谓的‘趣事’中心女主角,就好端端地在他眼前装无辜吧哈哈哈哈!真不怕吃瓜有朝一日吃到自己头上!”
脑海之中不自觉浮现起南门星察觉真相之后,比起平日还要更疯几分的反应。
温萝被自己脑补的可怖画面吓得打了个冷战,忙不迭转移话题道:“嘘,别说了!千万别忘了,柏己如今必然已经察觉到蔺妤体内灵魂逸散的异常,虽说他如今身体虚弱,可保不准一样会追着气息寻过来。现在能做的也只有祈祷他能够珍重身体,放弃立即亲自当面跟南门星对线了。”
团子扫一眼眼前屏幕上滚动的实时评论,笑眯眯接道:“还有磨练演技。”
一人一团交谈的短短几个呼吸的时候,光屏上再次弹出了几条新鲜出炉的读者评论——
“马上南门星也要知道女主的真实身份了吧?激动地搓搓手。”“女儿冲!干嘛那么含蓄,快点左拥右抱享尽齐人之福啊!都是成年人了,我们不想只看这些!”“小墨啊傻孩子,就剩你还被蒙在鼓里了,你要给麻麻争点气啊……”“明人不说暗话,我都想要。”
视线在明晃晃的“都想要”三个大字上微微一顿,团子不禁好奇地暗戳戳试探道:“主人,若是最后这篇大女主升级流爽文需要你主动接近四位男主之一,好给蔺妤定一个CP,你更倾向于选谁?”
温萝缓缓打出一个?
众所周知,重点走事业线的小说之中,男主大多只是背景板,哪怕是官方盖章的官配CP,出场戏份也少得可怜,分分钟就能被女主大杀四方的酸爽剧情湮没在字眼汹涌的海洋里。
定男主?那不是在自寻烦恼?
正欲随便挑个名字打发团子突如其来的好奇心,却见南门星近在咫尺的俊美容颜之上,原本愉悦轻快的神色却猛地一沉。
那张精致漂亮、唇红齿白的令人移不开视线的面容上,陡然浮现起一抹难以辨清意味的凝重,间或夹杂着几分困惑与意料之外的惊愕,交错纵横地在他狭长的眼尾流连迂回。
南门星并未开口,可温萝只觉得一颗心已若有所感地骤然下沉。
她不信邪地挣扎着假意茫然道:“阿星,你怎么了?”
南门星慢悠悠勾了勾唇,笑意却并非平日里面对她时那般良善温和,反而带着几分她已许久未见过的阴鸷诡谲。
“有客来访。”他极为缓慢地开口,语气中尽是纠缠的沉郁与晦涩。顿了顿,他勉强柔和了眉眼,却明显心神不属地道,“阿芊,你在此处稍待片刻,我去去就来。”
温萝:!!!
淦!
他口中这所谓的“客”究竟指代何人,哪怕她是个傻子,也绝对不可能在如今几乎已经清晰得不能更清晰的前因后果之下得不到答案。
最坏的结局就在这一刻轰然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