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己竟当真不要命地一路追到临南来了!
身体比意识先动,温萝不假思索地抬手抓住南门星垂落于案边滑腻的锦缎袖摆,在心底强行压抑着突如其来的心虚与焦躁,尽可能地酝酿着独属于姜芊那柔和又安宁的神色,抬眸对上他沉暗的视线,佯装担忧地明知故问道:“是谁?”
乌浓稠密的眼睫低垂,视线在她停留在他袖间修长莹白的指尖之上流连片刻,南门星诡异地静了半晌,竟当真回应了她的问题:“柏己。”
温萝恰到好处地维持着面上茫然的神色,安静地注视着他。
姜芊陨落之时,距离柏己被八宫封印阵镇压于苍冥深渊不过过了三百年,此刻哪怕是灵魂受曦合石凌驾于天道的能力,被南门星召回幻境之中暂住,也绝无可能知晓外界近千年的沧桑变化。
故而,如今的她不应知晓柏己已冲破封印重回五洲的事实。
思及此,温萝连忙极为自然地扬眉,水汽迷蒙天生盈泪的双眸因讶然而微微睁大,不可置信道:“柏己?!他不是早已被铭渊封印在苍冥深渊之下了么?怎么会……”
南门星却再一次反常地沉默了下来。
柏己三日前不知缘由地亲自找上元和,与顾光霁大打出手,动作间虽有所顾忌却狠辣并未留情,显然是当真想要置后者于死地。
甚至,他这令人辨不清缘由的动作,将顾光霁艰难维系了五百年的道心再次逼碎,被整个修仙界尊崇景仰的白衣剑仙双眸染上猩红的模样,不经意间被无数过路围观的行人修士尽收眼底,花费了奚景舟不少时日精力才艰难将一片沸腾的舆论安抚下来。
没错,再次。
南门星心下不咸不淡地轻嗤了下。
抬手间屠尽封王台的血腥手段,虽然世人只当他是替□□道而多加赞誉,却实实在在地忽略了最为核心的一点。——真正的无情道剑修,心下无波无澜如死般沉寂,又如何能主动犯下如此震惊天下的血海杀孽?
显而易见的是,当时的顾光霁,恐怕早已因什么世人无从得知的缘由,而濒临堕魔的边缘。
不过,顾光霁声明如何,是高洁出尘,亦或是人人喊打,于他而言不过是无关痛痒的眼过云烟。因此,他便并未主动将这世人有意无意忽略的真相尽数宣告天下。
但始终令他摸不着头脑的是,顾光霁与柏己之间隔着如此长的岁月与无法跨越的生死,又能牵扯上什么关联?
甚至这种关联,能够驱使柏己自苍梧千里迢迢亲自赶至元和,只为将他斩杀。更有甚者,这两人莫名死斗的缘由,多半与当年令顾光霁道心崩碎的变故脱不开干系。
能是什么呢?南门星狭长的眸微微眯了眯。
以他对柏己的了解,若非是为了那个名叫公羽若的女人,他绝不会做出如此堪称失态失控之举。而情之一字,于无情道修士而言,更是大忌中的大忌。
可如今,自从冲破封印便从未与他打过照面的柏己,却一反常态地前来临南……
南门星抬眸若有所思地扫过温萝面上不似作假的讶然,微一用力,便自斜倚于案边的姿势轻巧起身。
迎着他如有实质毒蛇般晦暗的眸光,温萝只觉得心下一寒,周身血液逆流发冷,一时间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虽然不知道这电光火石之间他心下究竟想到了什么,可光看他如今的反应,她心下便有一种敏锐的直觉。——绝不能让他出面与柏己相见。
看起来,仅仅是感受到柏己靠近的气息,南门星便不知缘由地怀疑上了她。那若是当真让他们见面,温萝简直不敢想象自己接下来的下场。
她几乎可以预料到这两人见面之后你来我往的交锋。
——“你把我老婆灵魂拐走什么意思?”——“你老婆?放p,明明是我老婆。”——“?”——“?”
温萝:……
届时,比起同时先后掉了两个马甲更加令人抓狂崩溃的局面,便会避无可避地降临在她头上。
于南门星而言,她作为他心下唯一的柔软与特别,却在假意于幻境之中安心等待他每夜的归来之余,偷偷摸摸地以一种无法解释的手段自动回归到旁人身体之上,肆无忌惮地接近着与他皆身负千丝万缕负面关联的男人。甚至,她灵魂自动回归的身体,还是先前他早已见过数次的锁定的猎物。
于柏己而言,那个为了他甚至能够冲破天道桎梏束缚,能够背叛天下人的心爱之人,竟然在他付出了一切之后转脸爱上了当年背叛他的部下,且早在他将她认出之前,便已十分自觉地每夜回到只有他们两人能够进入的幻境之中,你侬我侬,相拥而眠。
这tm……
这借口该怎么圆?!
可显而易见的是,哪怕她现在一哭二闹三上吊地央求南门星不要离开幻境查探情况,即便不提她压根没有这么倔强坚持的理由,就算她当真不顾一切地冲口而出,以南门星多疑敏感、阴晴不定、占有欲爆表的性子,多半这一次也不会乖乖听话。
不过,饶是希望渺茫,可该做的尝试她却也不可望而生畏地省略。
心下隐约闪过什么,快得似是慢慢长夜之中划破黑暗的璀璨光带,温萝微微一顿,指尖却攥得更紧了几分,佯装担忧道:“不管怎么样,柏己传闻中实力莫测,你当年在上古神魔大战之时……他会不会对你不利?你会不会有危险?”
话音微顿,她眸底划过一道绚目的亮色,似是突然想到什么一般,惊喜道,“阿星,你亲手创下的这片幻境是旁人绝无可能闯入的,对不对?安全起见,你不要出去好不好?我会担心你。”
南门星略有些烦躁地撇了下唇角。
按照常理,没有他的允许,旁人的确并无进入幻境的方法。
然而,以柏己的实力,连松动的八宫封印阵都尚且不可奈他何,若是他当真有意强行破除幻境……到时,他艰难召回的阿芊的灵魂,便面临着无处可依而再次逸散的风险。
他决不能容许这种事情发生。
更何况,他倒是被柏己此番突兀的来访勾起了几分兴味和隐约浮动的狐疑。
柏己贸然前来的缘由,究竟是什么?当真是他心下所想那般么……
南门星辨不清喜怒地垂眸凝视她片刻,蓦地扯了扯唇角,却并未与她细细解释,只是道:“阿芊,等我回来。”
温萝:!!!
电光火石之间,方才在脑海之中一闪而过的念头却霎时随着心头如擂的狂跳,一同清晰了起来。
三生契。
如今她以姜芊的身份面对南门星,不必顾忌是否会因此而暴露身份。
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只不过,作为没有外挂的姜芊本人,她此刻应当并不知晓南门星曾为了与她多说两句话而干脆利落地与她缔结了三生契,贸然使用必定会引他生疑,她必须要寻找到顺理成章的口吻。
毕竟,既然是主仆契约的一种,触发三生契与灵魂捆绑在一处的指令,必定与寻常闲谈时的语气截然不同。
如若不然,但凡她平日里说一句“不要”,南门星便什么事都做不成,实在是太过麻烦逆天。
察觉到她心下所想,团子道:“除去那些文绉绉的中二台词,触发三生契指令的核心在于三个关键词——主、仆、命令。也就是说,只要你在一句话之中提到‘姜芊’‘南门星’‘命令’这三个词,三生契便会自动生效。至于如何排列组合外加将其他颇具迷惑性的字眼在其中穿插着降低你的可疑之处,就看你了主人。”
温萝:……
不说别的,光说“姜芊”二字,她要以一种什么样的语气说出口?什么人会中二到与旁人说话时,以全名来代称自己?!
不仅如此,姜芊在南门星面前向来是无害圣母的小白花形象,张口闭口“命令”是妥妥的OOC。
团子:“对了,主人,这些话呢,必须要你亲口说出来才能生效,默念是不行的。别忘记了,三生契本是为了对战俘进行精神折磨而应运而生的产物,干巴巴在心里默念显然达不到这个目的。——三生契自带的牵引效果也正是为了这一点服务,若是为奴仆的一方不能时时刻刻陪伴在主人身边,又如何能够亲耳听见仇人对自己的吩咐差遣呢?”
温萝:我人麻了。
主仆命令什么的,这所谓的三生契设定真的不是作者在擦边ghs吗?!竟然还必须要当面口头出言,这也太羞耻了吧?!
然而留给她纠结脑暴的时间却着实不多,眼见着南门星已起身向门外行去,温萝狠狠闭了闭眼,她心下一横,苦情琼瑶剧女主般猛然起身,声泪俱下地朝着他远去的颀长背影高喊:“阿星!南门星!不要去!我不想看到你出任何意外,一点风险我都不愿你承担……若是柏己当真伤了你,我姜芊——”
本想以字眼堆积情绪,并在最后一瞬顺理成章地爆发,合乎情理地说去那句“我命令你留下来”,未尽的话语却尽数湮没在他骤然撕裂空间瞬息间欺近她身前的动作,以及唇瓣上触及的温软触感之中。
微凉的薄唇轻柔地包裹住她饱满的唇瓣,灵巧的舌尖极尽缱绻地勾勒着她精致的唇形,而那极为自然地拥着她的男人却似是不愿就这样浅尝辄止,渐渐加重了力道,更加偏执占有地深入探索。
尖利的犬齿若有似无地碾磨着她柔软的唇,直到口腔之中隐约传来阵阵隐约的刺痛和血腥之气,南门星才缓缓放开她,一双黑寂的眸底深处,似是朦胧地闪跃着什么危险幽然的暗芒。
“我不会有事。”
扔下这一句话,他便毫不犹豫地再一次转身,瞬息间便在一片腾挪的墨色浓雾之中消失了身形。
温萝:“……”
该说的话没能说完,却反倒被占了便宜。这世上还有比这更亏的买卖么?
然而此刻南门星早已不由分说地离开了幻境,哪怕她这时不甘心地将还未来得及说出的“命令”二字翻来覆去说上百八十遍,也依旧达不到“三生契必须当面提出指令才可生效”的变态要求。
这一刻,温萝甚至不知道应当后悔自己方才执意为维护人设而浪费的口舌,还是担忧接下来等待着她的究极脑暴现场。
她真的累了。
毁灭吧。
第164章 掉马进行时(三十六)
天色还未完全黯淡下来, 天幕之中肆意铺陈的霞光与渐渐褪去的光亮撕扯着,在空中挥洒出一片如血色般迤逦诡谲的色泽光晕。
起风了。
微凉的风卷掠过雅舍精致的飞檐,拂动周遭影影绰绰泛着墨绿深谙色泽的树影, 摇曳出铺天盖地般窸窸窣窣的奏鸣。
淡黄锦袍在风中无声地翩跹,望着不远处负手而立的身影,南门星向来含笑三分的昳丽面容之上, 仅余一片来自本能的沉凝。
缓步而来的玄衣男人轮廓深邃, 线条凌厉,一双极为浓重出彩的剑眉斜飞入鬓,如两把锋利的利刃一般横亘在眼窝之上,暮色下迟重的暖光零星穿透稀疏的树影, 掠过他英挺的眉鼻,在那张无赘分明的脸颊上切割出一片明暗交织的阴翳。
颊侧碎发在轻风之中翩跹舞动, 发尾打着旋, 若有似无地向后飞掠, 刮擦过他发顶随手固定的玄铁短剑, 一刚一柔两种截然不同的墨色悄无声息地纠缠, 在倾落的暮色之下,在某些角度泛着幽邃诡谲的光泽。
视线在柏己几乎称得上凌乱的发丝与怪异的束发之上一扫而过,南门星眸光渐冷, 一颗心猛然下沉, 沉入一片未知的冰寒汪洋。
他看得出来,柏己来得很急。
繁复袖摆之下修长五指无声地紧紧收拢, 面上却并未显露分毫。南门星缓缓勾唇, 露出一个几乎称得上纯良的笑容:“这不是魔君大人么?怎么今日竟起了来我这作客的心思?”
柏己却显然并不欲与他虚与委蛇地寒暄, 鼻腔逸出一声轻嗤,极缓慢地掀了掀眼皮, 露出眸底一片风雨前诡异的平静与暗流汹涌,半晌,他似笑非笑地一挑眉,薄唇轻启:“本君从前倒是并未发觉,你竟如此热衷于偷窃旁人所有之物。”
南门星唇畔笑意微微一顿,辨不清神色地对上他幽邃的视线。
莫非柏己是为曦合石而来?
不待他琢磨透彻柏己这突如其来的来访与没头没尾的问话,柏己便已自顾自开口。他声音因并未痊愈的虚弱而略带着几分低哑,轻得似是在说给自己听,出口的言语却令南门星依旧悬空不安的心狠狠下坠。
“——甚至,不仅仅是秘宝秘境,就连心爱之人,你也想要厚颜无耻地抢走么?”
不算重的尾音被暮风揉碎,散入一片微凉的空气之中。却似是有什么沉重又尖利的兵器,随着柏己所言狠狠地、重重地砸落南门星不安的灵魂,毫不留情地碾磨切割。
南门星猛然抬眸,舌尖品尝到的甜腥血气不知是来自方才的亲密纠缠,还是此刻不自觉咬破的唇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