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耗时近半个时辰的、用心推敲辞藻口吻的小作文,便在一片兵荒马乱的仓促之中草草化为“要事,速来”四字,随着一道烟粉色的流光穿透窗柩划破天际,直向着西南疾行飞掠而去。
见她面上并无喜色,反倒隐隐有种如丧考妣、如临大敌的灰败之色,蓝衣少年显然也怔了下。
这和他想象中不一样。
“家主,您怎么了?”
温萝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唇角:“无事。”认命般起身,指尖理了理略有些褶皱的裙摆,她幽幽叹了口气,“走吧。”
*
不远处,低垂的天幕之中卷积的火烧云扭动汹涌着,不甘不愿地收敛声息,一片风吹竹海的沙沙声响之中,大地重新于一片迟暮的橙黄暖色之中,陷入凄冷的苍茫。
一袭不染雪白道袍的剑仙负手而立,迟重的暮光肆意倾洒在他手中的长恨之上,犹若蜿蜒流淌的锦缎霞光,随风翩跹的墨发与雪白发带纠缠着飞舞,远远望去,那暖融的色泽竟是半点也未能中和他气息的寒凉淡漠,在一片温暖的光晕之下,竟更衬出几分清冷高洁,如皎月银辉,似飞仙踏月。
那双清润无波的琥珀色瞳眸如同萧瑟深秋寂静的死潭,分明是极浅的色泽,却似是蕴着什么难以言明而沉寂的旋涡,漾不出半分细碎动人的光亮,却在乍然抬眸望见温萝纤细曼妙的身影时,乱了一池无澜死寂的水。
她靠近的再平常不过的动作,轻盈得似是飘然坠落的叶片,无声无息地落入湖中,惊起串串涟漪悠然荡漾开来。
那双万物万事都容不进的眸中,此刻清晰地倒映出一个人的身影。
对上他晦涩难辨却又专注异常的视线,温萝心头没来由地狂跳了起来。
一瞬间的心悸之后,迎来的便是翻江倒海般汹涌而来的心虚。
不妙。
顾光霁亲手撕毁“三日之约”且并未提前告知他的来意,如今看来必定不是心血来潮,多半也不会是什么“思念过重而迫不及待想要见她,给她一个惊喜”一类出于浪漫的行为。
他接下来要带给她的,多半是惊吓。
碍于墨修然此刻还未现身,哪怕身后跟了个令她头痛不已的八卦狂魔,她也不得不迎着头皮带着他三两步上前,面上扯出一抹极为自然的笑意,乌润眸底潋滟开来阵阵讶然的微光:“顾师兄,你怎么来了?”
顾光霁缓缓转身回望。
暖融的天光在他清冷军医大面容与一袭胜雪白衣之上,镀上一层金灿的光晕,可那温润的光泽却化不开他如冰川般紧绷的神色。
视线在她身后随行的伊玥与蓝衣弟子身上一扫而过,他无声抿了下唇角,终是并未暴露她的身份,只语气难明地道:“有要事相商,故来寻你。”
“随我来吧。”赶在他主动提出“借一步说话”的要求之前,温萝连忙弯眸一笑,极为自然地接话,“既然是要事,还是不要在外说的好。”
她并未出言屏退旁人,伊玥与蓝衣弟子便并未多想,先后向顾光霁行了一礼,便十分自觉地一左一右跟在了温萝身后。
小心地抬眸扫一眼顾光霁的神色,见他并未开口抗拒,温萝心下长长舒出一口气。
墨修然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来!
然而,还没等她彻底安下心来,身前便抵上一抹坚硬圆润的触感。视线下移,入目的是一柄雪亮的长剑,剑柄古朴雕花精致,正淡淡横于她与他擦肩而过的身前。顺着剑身望去,是一只轻扣于其上的骨节分明的手,流云般飘逸的袖摆在无声穿行的微风之中摇曳生姿。
温萝心头一跳,强自镇定地抬眸:“怎么了?”
在她的角度,白衣剑仙唇色无端泛着几分不寻常的苍白,眉心微皱,似是在隐忍着什么难言的痛楚,唯独一双眼眸璨若星辰,正一瞬不瞬地垂眸凝视着她。
“这把剑。”
他缓声开口,平静的语气之中带着几分几不可察的颤,不知是因为痛还是别的什么激荡与波澜,“可否请你替我暂时保管?”
温萝:????
这一定不是真的。好端端的,顾光霁让她帮他拿剑做什么?!
要知道,哪怕长恨如今已认顾光霁为主五百年,可神剑有灵,作为它的第一任主人,一旦她触碰长恨剑身,它绝无感受不到她气息的可能性。
可顾光霁爱剑如命几乎已成整个五洲大陆公开的秘密,贸然提出如此反常的要求,他难道不担心旁人生疑?下意识垂眸望向他执剑横拦于她身前的右臂,温萝微微眯了眯眼。
于空气之中荡漾的衣摆,似乎也不全是清风卷集而生,他向来平稳的右臂此刻在她视野之中,似是若有似无地打着颤。
怎么回事?
保险起见,哪怕是查探他如今的状况,她最好也不要端什么仁德家主的架子那般事必躬亲。
“伊玥。”
她话音刚落,身后半步的伊玥便极为默契地自发上前两步,轻声道一声“得罪”,便抬起指尖轻触他腕间,凝神以神识探入。不消片刻,她面上便浮现起一抹难以掩饰的讶然之色,一言不发地向左错了一步,如法炮制地将灵力点入顾光霁自然垂落于身侧的左臂之中。
一言不发地查探了许久,她神情却越发怪异,不由自主地抬眸望向温萝,目光惊异道:“家主,顾长老他……”
辨认出她神色与语气之中的不同寻常,温萝只觉得一颗心缓缓下沉,深吸了一口气,佯装关切地蹙眉道:“他怎么了?”
伊玥似是迟疑了片刻,嗫嚅道:“不知为何,他双臂经脉尽断,的确是……暂时不可再提剑了。”
温萝:!!!!
什么玩意?经脉尽断?
一个看似荒谬,实则极为真实的推测避无可避地自她心头升腾而起。
温萝惊疑不定地道:“该不会,他在发现我不愿与他独处之后,为了不让旁人察觉我的身份却又满足他自己前来的目的,不惜自毁经脉吧?”团子支吾了半晌:“……好像是这么回事。”
温萝无力地暗叹。这都是什么事。
她真的很想摇醒他,你的人设是清冷无情道剑仙,不是为爱不择手段的病娇啊!串戏了啊!
温萝情不自禁地仰起脸,视线落在她身侧平静得似乎在这瞬息时间干脆利落自断经脉之人并非是他的白衣男人。如今伊玥话音落地,蓝衣弟子也是一阵惊异,两人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顾光霁横于温萝身侧的右臂,神色感慨之中带着几分不可置信。
在这种情况下,寻常修士怕是痛楚难耐得按捺不住痛苦呻/吟,更别提忍痛强抬手臂,可面前男人除了唇色略显苍白以外,神情淡然得几乎像是感受不到痛楚,甚至还有余力如此坚定地执剑拦住温萝。
不愧是传说中那个半步成神的青玄宗剑峰峰主。
自然而然的,两人的注意力半分也未落在温萝与顾光霁之间,看起来再平常不过的对视之上。
那个孤高寒月,高山仰止,似乎从不会流露出半分情绪的白衣男人,就这样在漫天瑰艳泼墨般肆意挥洒的霞光之下,朝着她极快极淡地勾了勾唇。
笑意之中,似是带着安抚之意。
温萝禁不住呼吸一滞,下意识错开了视线。
顾光霁能够做出如此决定,结合他猝不及防赶至江夏的行径,几乎已经再显然不过地指向唯一一个合情合理却令她措手不及的真相。
——他察觉了她与公羽若之间极其微妙的联系。
故而,他才会提前来到她身边,恐怕他本意便是尽快在她口中得到一切真相与实情。却没想到,她有意规避与他单独相处,满腔繁杂难辨的情绪乍然落了空。
然而,哪怕是这样,哪怕她疑似与那位曾有几面之缘的魔君之间牵扯着什么绯色暧昧的关联,他却依旧不忍心拂落那半真半假的请求,不忍心让她难堪伤心。
他向来如此。向来是骄傲却又细致,冰冷却又温柔的模样。
他不愿她难做,却又不愿就此放弃自己心下的追寻与执着。于是,不惜自断经脉,也要寻得电光火石之间能够成全两个人的平衡之法。
温萝心下避无可避地生出几分难以排遣的罪恶感。他为了她做到如斯地步,可她却不得不视而不见,甚至将新的谎言建立在无数个谎言之上,继续维系她岌岌可危的掉马危机。
可仅观他此刻毫不犹豫的动作,温萝便心下了然,顾光霁的到来与其说是质疑,倒不如说是求证。那个他真正想要她回答的问题,他心下多半已有答案。
顾光霁嗜剑如命,若非自断经脉,但凡开口要求旁人替他提剑,便已是十足的怪异之事。此刻既然他亲口点名要她出手相助,那么她自然是没有资格将此事推向旁人的。
既然如此,此刻是否开启【无量虚空】便成了令人极为头痛的问题。
若是开启【无量虚空】,长恨剑在她手中便不可能出现半点异动,可万一顾光霁心下掌握的证据是个令她无从辩驳的铁证,这时的她反倒弄巧成拙,还需动脑子思考如何解释这反常的迹象。但若是不开启【无量虚空】,但凡顾光霁手中并未掌握什么实锤,她无异于自投罗网,无脑自爆。
温萝只觉得满头浓云般的墨发似乎在拂动的风卷之中若有似无地松动了几根,在虚空之中划过一道飘逸优美的弧度,在她心痛欲滴的崩溃之中飘然落下。
毁灭吧,赶紧。
第168章 掉马进行时(四十)
瑰靡的霞光在天际之中无声无息地碰撞, 拖拽出一片惊心动魄的绚目光晕,而其中依稀可辨的天幕却隐约彻底自昏黄走向沉谙的苍茫。
天色即将彻底暗下来,届时, 便是温萝再次回到南门星身边的时候。
留给她纠结迟疑的时间着实不多。
眼见着三人视线皆不偏不倚地落在她身上,温萝心下一横,当机立断抬手拿剑。
算了, 自爆就自爆吧。
最坏的结果, 也不过是她再多动动脑子,将面对南门星时使出的那套说法再次祭出来,一口咬死装傻,顾光霁又能拿她有什么办法?
但万一她隐匿了气息, 却落得更加狡辩不得的狐疑,那才是得不偿失。
电光火石之间, 倏然一道微光闪过。
起风了。
下意识顿住了手中的动作, 温萝与顾光霁同时垂眸。
不远处, 地面上逐渐浮现出一道道暗纹, 纠缠凝集成了一幅神秘古朴的符号, 紧接着,柔和却绚目的灿金色光芒亮起,将整片混沌的空间照得亮如白昼。
光芒之中, 一个人影渐渐清晰了起来。
来人一头乌浓稠密的墨发自头顶金冠之中倾泻而下, 在绚烂的金光之下,镀上日光般神圣的色泽, 前额挑花抹额漾开鎏金般流动的光晕。
几人愣神之间, 大盛的光晕已渐次在他脚边臣服湮灭。
繁复华贵的绛紫色袖袍一展, 墨修然踏着依稀眷恋地缠绕着身体的朦胧虹光缓步而来,衣袂翻飞间如一片绛紫色浮动的海浪。
那双极为深邃的桃花眼, 眸光璨若星辰,顾盼神飞之间,其中流转的光晕与朦胧的情意仿佛能够溺毙世间万千浮华,乌木般的瞳孔每一分细微的转动,似是都能够如石子落入心湖般,掀起一阵层层潋滟开来的悸动与情思。
视线在温萝即将触上长恨剑身的指尖上一扫而过,墨修然略带几分狐疑地抬眸,似笑非笑道:“两位前辈这是在做什么?”
温萝脑中灵光一闪。
她怎么忘记了,墨修然精通六术之道,不光炼器术冠绝天下、可炼制成精美奢靡的飞行法器,炼制传送阵法瞬息之间横跨五洲大陆也不在话下。
就在她沉默的这一瞬间,伊玥已率先代她答话:“顾长老双臂受伤,故而请家主代他拿剑。”
受伤?
墨修然沉吟片刻,指尖在身前虚空轻点两下,一阵耀目的虹光乍然拔地而起,不过须臾,便有一枚方正精致的长匣在他掌心显出形状:“用这个吧——他不是不喜旁人触碰本命剑么?”
温萝:!!!
墨修然是什么可爱的小天使?来得极为迅速不说,竟还主动替她解了燃眉之急!
说话间,墨修然已轻描淡写地欺近两人身侧,他掌心的剑匣感应到长恨的气息,微微震颤着嗡鸣起来。
顾光霁沉默着垂眸,无声地抿了下唇。温萝一直小心地打量着他的神色,见他如此反应,心下便瞬间松了一口气。
很显然,在墨修然毫不知情地插手搅局之前,让她代他提剑是最为合理的选择。然而,在拥有第二选择之后,执意要求她出手则自然而然地显出几分怪异与荒谬。
半晌,顾光霁缓缓松开轻扣长恨的修长五指。
下一瞬,墨修然掌心的剑匣便自动张开,一阵刺目的光华之后,长恨便已在其中妥帖安放。随即,剑匣似是有了灵性一般,自发感应到其中所盛本命剑之主的气息,自墨修然手中浮空而起,隔着不远不近地距离飞掠至顾光霁身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