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萝翻了个身。
不论如何,柏己算是帮了她大忙,她却反过来晾了他五天不闻不问。如今他状态不明,她合该多少问上一句。
思及此,她凝神发出一道传讯:【你还好么?】
然而,与顾光霁和墨修然几乎下一瞬便将回应传回的做派不同,她这四个字仿佛投入一片沉寂长夜之中的渺小砂砾,避无可避地被一片死寂瞬息间吞噬湮没,再无声息。
温萝耐心地又等了片刻,见柏己的确并无回应的迹象,抿唇打了一记直球。
【若是身体状况实在不佳,两日后便不必逞强来寻我了。另外,多谢你。】
不出意外的,消息再一次石沉大海。
团子:“如果没有天道反噬加身,他本不必吃这些苦头,甚至发展到如今这种狼狈的地步。”
回想起他几日前甚至在并未承受血煞之术反噬之时,都已因魔气虚弱亏空而环抱着她昏厥在床榻之上,如今两相叠加,他的日子只会比当时更难熬。
蓦地想到什么,温萝猛然抬头:“先前你说过,天道分出了太多的能量以牵制柏己,那么如果快些着手重建太虚昆仑,他所承受的反噬便会自然此消彼长地减弱吧?”
团子微微一愣:“似乎……是这么一回事。”
温萝了然地点了点头。
果然,不论从哪个方面考虑,任务总归是殊途同归。接下来她要做的,只有快速重建太虚昆仑一件事而已。
然而重建太虚昆仑,却少不了南门星的出手相助。一切兜兜转转又绕回了原点。
沉吟间,天色已渐暗,原本湛蓝澄澈的天幕渐次挥洒上一片浓郁瑰靡的色泽,远远望去,近在咫尺的苍穹之上卷积着愈发绚烂迟重的鲜艳色彩,铺陈开一片金红色的火烧云。绚目迤逦的暮光霞色似是漫天盛放的花蕾,乍然点亮逐渐陷入沉谙的天地。
一阵熟悉的牵扯感骤然袭来,温萝再一次睁开双眼之时,入目的便不再是先前那在南门星住所中略显朴素的床幔,而是一顶极尽奢靡的雕花床顶。
她又回到了幻境之中。
这几日中,南门星并未再折腾出什么让她大跌眼镜的角色扮演游戏,甚至似是因将蔺妤牢牢掌控在手心而生出了几分安全感,也并未再强迫她日日当着他的面吃下大盘大盘的紫玉圣芽,好脾气得不像他。
温萝慢吞吞地自床上爬起来,望着窗外明媚的浅紫色天幕,半晌又缓缓躺了回去。
算了,不管了,反正她是真的累了。
甚至于,在唯一一位并未察觉她真实身份的南门星面前,她竟然依稀能够感受到不合时宜的轻松和畅快。
就像是段子里“男人在停车场里静坐的那一根烟的时间”一般,在这逼真却实则虚无的幻境之中,她甚至可以不必动脑子去思索如何应对其他三人狂轰滥炸的疑问与争夺,仅余一片安宁。
虽说南门星大多时候还是那副疯批的模样,可他却也从未当真伤害过她一丝一毫,反倒将一切难以承受的后果尽数扛在了自己不算健硕的肩头。习惯他的色厉内荏之后,她竟破天荒地感到几分熟悉与松弛。
思绪翻飞间,房间之中不知何时漾开一阵极为清浅的昙花香气,丝丝缕缕无声地渗透入微凉的空气,若有似无地穿透她的鼻腔,顺着经脉向肺腑渗透。
温萝似有所感地抬起头,正望见南门星缓步踏入房中而飞扬翩跹的淡黄色袍角。
见她木木地躺在床上并未起身,南门星似是有几分讶异:“阿芊是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被修罗场和各种令她应接不暇的变数折磨得没脾气了而已。
心下腹诽,温萝面上却极为自然地挂起一抹柔软又清丽的笑容,像极了寻常夫妇中安静在家中等待丈夫归家的妻子:“没什么。今日你似乎回来得比往日早些、”
南门星果然并未在此事上过多纠结,闻言神色微微暖了几分,三两步赶至床畔一撩衣摆闲适落座,一手下意识牵过她暴露在锦被之外莹白滑腻的手。
他轻快地开口,心情看上去极为愉悦:“阿芊,再过几日,我有件礼物想要送给你。”
礼物?恐怕就是蔺妤的身体吧。
温萝一时无言,一双形状优美的眼眸中却恰到好处地迸发出惊喜与好奇交织而成的绚目光晕:“真的?”
南门星扬了扬唇,并未答话,蓦地转移了话题:“这几日来,倒是又发生了一件趣事。”
望见他眼角眉梢迂回流连的兴味,温萝心头一跳。
来了。除了五日前太虚昆仑闹出的动静,恐怕没什么事能够激起他这般怪异的反应。
果然,下一瞬便只听南门星道:“五日前,铭渊曾派兵下界,阿芊可知所为何事?”
温萝心头干笑了下,面上佯装困惑地抬了抬眸,试探着猜测道:“自从上古神魔大战他毁去太虚昆仑之后,便再也未曾插手下界事宜。如今异动……莫非也是为了太虚昆仑?”
南门星弯眸一笑:“阿芊果然聪慧。不过比起太虚昆仑,我觉得另一件事情要更耐人寻味些。”
“什么事情?”
“奚辞水榭如今的家主名为蔺妤,她倒是个格外有趣的人。”话音微顿,南门星轻轻笑了下,“许多如今听来极为响亮的名字,似乎都与她存在关联。”
温萝心头缓缓一沉,直觉不妙。
不出所料,微微上扬的尾音还未落地,他狭长的眸子便遥遥向她望了过来,黑寂眸底闪跃着细碎的微光,似是玩味,又似是什么更晦暗的恶劣情绪。殷红如血的唇微微张合:“就连柏己,也在其中。”
原来在这等着她呢。
自从知晓她“公羽若转世”的身份之后,南门星便格外热衷于在她面前若有似无地提起“柏己”二字。
哪怕她耐着性子陪着他玩完了上次“公主在恶龙手中救下了被俘虏的王子”的戏码,那份短暂的安定却似是远远不能填补他心下如深渊般可怖的裂缝。
难以自抑的恐慌与不安全总是不知不觉地包裹着他再一次下意识封存的心房,引诱着他一次又一次冲口而出连他本人都辨不明意味的引人厌恶的言语,活生生将自己拖拽沉沦成了深闺怨妇一般可怜又可恨的角色。
似乎只有她一次又一次地对那个名字表达厌恶与不屑,才能勉强缝补他腐朽的伤痕,苟延残喘地再续几日晦暗又不安的性命。
南门星从未真正地拥有安全感。在他与安定最为接近得甚至触手可及的那一瞬间,下一瞬迎来的,却是比起往日更加惨痛千百倍的失去。
说到底,南门星如今诡异的恶趣味的源头,与她也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就当是赎罪了吧……
甚至于,南门星心头萦绕近千年的恐慌与虚无,根本是她短短几句话无法弥补填满的。是她亏欠了他。
想到这里,温萝面上不甚在意地笑了下,不置可否道:“是么?那她应当是极有能力,才能让魔君不顾正邪的差异也要出手相助吧。”
话音刚落,她却猛地哽住了。
这话听起来,像极了是在给她自己立flag。话里话外除了她本意想要表达的“我跟柏己不熟我也不在乎他帮谁”以外,隐约还多了几分别的什么朦胧却令人胆寒的危险。
譬如,向来与人族修士泾渭分明、且早有情根深种的恋人的柏己,为何会一反常态地出手帮助与他本该毫无关联的蔺妤?
南门星身型微微一滞,猛然沉眉,比起寻常男子显得过分纤长卷翘的睫毛颤了颤,露出狭长的眸中一片乍然迸射的光芒,璨若星辰。
这一瞬间,她似是随口而出的言语,似是一把锋利的弯钩,顺着耳廓滑入心底,将先前在他心头一闪即逝的怪异登时肆意牵拉而出,避无可避地浮出水面。
是啊,柏己为何那一日会自苍梧出现在千里之外的太虚昆仑?分明先前他们二人打照面之时,他能够清楚地感受到柏己几乎难以掩饰的虚弱。
以柏己高傲张扬的性子,当真会为了区区一个“傲天盟”,做到如此地步?这其中,定然有什么他并未领会的深意。
冥冥之中似有一种近乎本能的声音在识海之中炸裂。——现在、立刻、马上,以最快的速度来到那个神秘的女人身边,他将会得知他必须了解的真相。
这一刻,他才恍然将一切看似零碎的讯息一帧帧拼凑在一处,那漫长又繁杂的画卷之中显出的景致似是一记重锤,在他识海中狠狠砸落,震得他一阵晕眩。
那个名为蔺妤的女人,似乎无形之间与无数个、单独拎出来都可震慑得整片五洲大陆自发震颤的名字,息息相关。
柏己、顾光霁、墨修然……甚至是他。
南门星赫然起身,抬手放出一道翻涌沉浮的墨色雾气,回眸轻声道:“阿芊,我去去就回。”
温萝:???!!!剧本不是这样写的!
南门星怎么能不假辞色地把姜芊一个人孤零零地仍在幻境之中呢?
南门星你要崩人设了!快回来!
然而她无声的尖叫却并不能穿透寂静如死的空气传入南门星耳中,只一个呼吸的时间,他飞扬的淡黄色袍角就随着一阵骤然扭曲的空气消失在了原地,扭动的墨色也随着他消逝的身影而自发幽然逸散。
这时候悲鸣显然起不到任何正面效果,温萝连忙整理好几近崩溃的心情,飞快地点开人物面板。
南门星这时候要去哪,她不动脑子想也知道。
甚至,他似乎不愿在路途上浪费精力与时间,直接在幻境之中祭出了空间瞬移术,想必在她犹豫的那千分之一秒的时间里,早已到达了毫无灵魂地沉睡在床榻之上的蔺妤身边。
不过,如今天色昏暗,在她来到幻境之前,又是和衣在床榻之上平躺的姿势,乍一看应当并不能够发现什么实锤和端倪。
赶一波生死时速,她还来得及!
在象征着【无量虚空】的空白技能栏上轻轻一点,温萝只觉得一阵晕眩,下一瞬便似是被一阵猛然袭来的吸力拖拽进了蔺妤的身体之中。
然而,她甚至来不及缓过那一阵几乎令她反胃作呕的不适,便感到额心似是被什么冰冷如灵蛇般令人心神具震的事物轻轻抵住,一道灼人的视线不偏不倚地落在她不自觉颤栗的长睫之上,是哪怕并未张开双眼也无法忽视的热烈与专注。
这一瞬,温萝甚至有些不敢张开双眼。
仅凭南门星落在她额心的这一根修长的手指,她便再也生不起什么侥幸的念头。
她还是来晚了。
第175章 掉马进行时(四十七)
沉默将时间无限拉长。
在这一片令人心惊肉跳的死寂之中, 温萝几乎恍然间误以为自己是一条被罗网死死束缚扔在岸边苟延残喘的鱼,肺部被后知后觉袭来的惊惶无限挤压,就连呼吸也成了奢侈。
身体下意识做出了决定。
温萝并未出手拂落南门星点在她额心的冰冷指尖, 只佯装方才幽幽转醒一般,迷糊地张开双眼,含混道:“是谁?”
还是装吧, 只要马甲没有在她眼前彻底被扒个底掉, 她就将装傻充愣贯彻落实到底,绝不自毁心态自爆身份。
事实证明,她的选择并未出错。
多半是与先前她第一次被南门星召唤入幻境后回到顾光霁身边相差不多的状况,【无量虚空】技能生效不过瞬息之间的事, 即便她晚于南门星那毫厘的差距,应当也不足以让他察觉到什么实锤。
毕竟, 他并没有柏己那种自带气息定位的史诗级bug。
南门星之所以出手试图查探她的灵魂, 多半是心下已经对她起了狐疑, 外加他骤然撕裂空间掀起的灵力波动却半点也未惊醒床榻之熟睡的女人, 这画面换谁看都有些说不过去。
在她的角度, 只能望见一片朦胧的晦暗之中,南门星低垂凝视她的眼眸。其中间或在某些角度折射出的璨然光晕,似是地狱之中燃烧的幽冥鬼火, 映衬着他格外精致俊美的面容, 无端显出几分令人心惊肉跳的妖冶诡谲。
南门星缓缓挪开指尖,却并未立即抽离她脸侧, 反倒若有似无的, 以一种极为缓慢而令人心焦的速度, 向后辗转,轻轻摩挲她一头海藻般铺陈在软枕之的青丝。
温萝一颗心缓缓下沉。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他宛如冰冷黏腻的游蛇般逡巡的指尖,隐约划过她耳后暴露在空气中的白皙皮肤,激起一阵难以言明的颤栗。
在他指尖分寸的距离,正是柏己以魔气凝实缀在她发间的玄铁发链。
然而如今的她并无余力分辨他此刻指尖的动作究竟含有几分试探、几分笃定,一时之间竟不可挽回地落于被动,只得僵硬着身体任由他缓缓滑入她发间,微凉的触感若有似无地擦过温热的头皮,激得她下意识一个冷战。
此刻她能做的,似乎也仅仅有祈祷他不会发现端倪这一条。
入夜后空气之中氤氲着凉意,和着空气中零星的水汽湿意一同浸染在温萝随意披散的长发之,入手宛若轻抚滑腻的冷玉一般柔顺。
南门星那双狭长的眸微微眯了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