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差距细微到难以分辨,可自指尖沿着肌理一路攀爬蔓延至大脑之中的冰冷而坚硬的触感,却登时如一枚投落死潭之中的石子,激起一阵又一阵涟漪波涛。
“咦?”他似是并未动怒,只略有几分困惑地偏了偏头,仿佛懵懂的少年郎一般轻描淡写地开口,“这是什么?”
温萝:……
还没等她回答,便听南门星自顾自接着道:“看起来,倒是格外有几分熟悉呢。”
温萝:!!!
是了,虽然南门星如今已背叛柏己自立门户近千年,可曾经的他,却在柏己身侧共事过不短的时日。对于几乎昭示着魔君身份的、天下独一无二的玄铁,他定然比起顾光霁和墨修然都要更为敏感几分。
看来,多半是她先前在幻境中疏忽间不经过大脑随口说出的那句话,引起了南门星心下关于蔺妤与柏己之间关联的狐疑。故而,甫一来到蔺妤身边,察觉她怪异地并未清醒,他第一反应查探的并非她身体究竟出了什么变故,而是仔细观察她身与柏己有关的蛛丝马迹。
不幸的是,她身还真的存在这种令人无从辩驳的证物。
可但凡被南门星察觉了蔺妤与柏己之间的关联,联系到“姜芊是公羽若转世”这一条已经实锤的线索,难保南门星不会在她身投入什么过多的视线引起更令人崩溃的掉马事件。
温萝几乎已经看到奖金向她挥手作别的可怕场面。
不行,她累死累活这么长时间,兜兜转转始终在跟这个鬼任务死磕,已经付出了太多的精力和心血。若是这段时间不做这些令她身心俱疲的任务,她都不知能够拿下多少个任务的S级评分,即便是咸鱼,好歹她也不至于受这种整日心惊胆颤的罪。
机会成本实在太高,她绝不认输!
温萝干脆佯装彻底清醒过来的模样,抬手拂落南门星眷恋触碰她发间的指尖,面略带薄怒地坐直身:“虽说我答应与你交易,可却也没有说过允许你不经允许闯入房中。你现在前来我房中究竟是为了什么事?我们去桌说。”
乌浓稠密的睫毛垂了垂,南门星扯了扯唇角,从善如流地收回手,落在她面的目光,像极了欣赏砧板垂死挣扎的鱼的刽子手,不置可否道:“好啊。”
说罢,他便极为自然地踢开淡黄烟霞般飘逸的衣摆,径自在梨花木桌旁落座,一手支着下巴,好整以暇地回眸睨着她:“你头发这个稀奇的小玩意儿,是哪里来的?”
温萝深吸一口气,利落地翻身下床。习惯了暖融被褥之中温度的身体甫一接触到微凉的空气,登时将她冻得打了个寒战。
若无其事地在南门星对面落座,接触到冰冷坚硬的座椅,她只觉得身仅存的那点热气也随着动作彻底逸散。然而更冷的是她的心。
冷静,稳住,不能慌。
在这一瞬间,温萝脑海之中猛然浮现起几日前,近在咫尺的那张略显苍白却依旧异常深邃英俊的容颜。那时的柏己曾告诉她,确认她身份的开端,来自于她从未留意过的服用玄珠果的特殊习惯。
温萝眼前一亮。
似乎,在南门星的面前,她也曾以姜芊的身份在他眼皮子底下服用过韵流递来的玄珠果。这不是正中她下怀?
只要能够打消南门星心头“蔺妤或许与姜芊存在关联”的狐疑,那么想必他也不会当真无聊到深究她发间这串疑似与柏己有关的玄铁发链究竟来自于何处。
回想起自苍梧返回奚辞水榭之后,伊玥曾随手送给她的那几枚被她随手扔进储物袋之中的玄珠果,温萝一时间感到因尴尬和心虚而略显出几分僵硬的身体,似是再一次鲜活生动了起来。
指尖迅速却自然地在腰间储物袋之划过,一阵大盛的绯色虹光登时点燃一片沉寂的黑暗。
南门星眸光微动,抬手自指节之那枚青铜古戒之中放出一簇跃动的明紫色火焰掠向冰冷干硬的灯芯,随着“噗”的一声,火光霎时亮了起来,无声地照亮这桌案大小的方寸天地。
视线在她掌心显出的形状一扫而过,南门星沉眉抬了抬眸:“玄珠果?”
温萝心下干笑了下,面却显出几分被打扰休息而不自觉生出的不悦,蹙眉瞥他一眼:“怎么了?你也想要?”说罢,她抬手向前递了递,“边吃边说吧。”
温萝不着痕迹地抬眸,视线穿过遥遥定在半空的掌心,不动声色地落在南门星辨不清喜怒的面容之,观察着他的反应。
那张本便摄人心魄的脸在明紫色烛火的映衬下更显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昳丽与阴郁,整张五官极为出彩精致的脸半明半昧地隐在黑暗之中,宛若暗夜之中潜伏的鬼魅,正耐心地蛰伏在对面,不怀好意地打量着唾手可得的猎物。
南门星定定地望了她片刻,似是想到了什么一般,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唇角,眸光却更幽邃了几分:“不用了,不过,我倒是极想看看你是如何在这种状况下,还能吃得下这种灵果。”
面对着他几乎明言的试探,温萝反倒松了口气。
看来,哪怕她这时候贸贸然掏出玄珠果的行为极为反常生硬,可南门星在心头萦绕交错的疑窦和惊疑之下,并未多心怀疑,反倒顺着她挖的坑极为配合地跳了下去。
想看就好。她还怕他不想看呢。
回忆着秦灵在她面前囫囵吞下果肉的动作,温萝垂眸细细剥开果壳,一面将拆下的果肉直接一瓣一瓣向口中塞,一面佯装浑不在意地回应道:“你问起我发间的坠饰是何意?不过是女修时常佩戴的饰品罢了,外出游历时见它极为精致特别,我便买了下来。怎么了?你对女修配饰也有兴趣研究么?”
南门星却并未立刻回应。
他幽深阴郁的视线如有实质地在她腕间流淌而过,一寸寸向缓慢攀爬着,侵染她轻轻捏起果肉的指尖,以及她沾染了玄珠果酸甜汁液而在烛光下更显莹润饱满的唇瓣、
半晌,他才缓缓向后靠了靠,先前那抹几乎无法掩饰的压迫感与阴鸷瞬间消弭了大半,此刻看去,似乎不过当真是一名姿容貌美的少年。
他似是兴致缺缺,随意在温萝手边剩余几枚玄珠果扫了一眼,掠过她发间隐约的光亮之时,视线略略顿了顿,半晌终是挪开了目光。
许多时候,一个人的习惯即使是自己也难以察觉。
他并无把握这世除了阿芊以外,并无旁人一样拥有着这种细小到几乎难以察觉的喜好,但他却几乎能够笃定,并无这般堪称怪异的习惯之人,绝非那个他心下牵挂的女人。
说来也是,阿芊的灵魂分明在他亲手为她编织的幻境之中安然无恙地生活,怎么可能会与面前这个女人牵扯什么联系?退一万步说,他也该信任他手中从未出现过半点异动的曦合石。
至于那枚质地格外熟悉的发链……或许当真如她所说,只是个巧合吧。
哪怕当真是她与柏己之间交换的信物,又与他有何关联?
她与柏己之间究竟是何种关系,他不在乎,也没兴趣打探。
这一刻,在那阵来得莫名却汹涌的晦暗思绪渐次如潮水般褪去之后,南门星才恍然察觉,他竟不知不觉将阿芊就那样独自撇在幻境之中,甚至连缘由都未曾开口解释。
木椅在地面拖拽出一片尖利刺耳的声响,南门星猛然起身。
温萝被他突如其来的发疯惊了一跳,半是真心地抬起眸惊疑不定地望向他:“你这又是想要做什么?”
南门星凉凉垂眸瞥她一眼,并未作答,身周锦袍却无风自动,在缓缓凝集的墨色雾气之中张扬地狂舞翩跹。下一瞬,他慢悠悠抬起一只苍白得没有血色的指尖,遥遥点在她腰间的方向。
温萝只觉得腰间猛然袭来一阵毫不留情的强硬力道,似是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拽了一把,险些一个踉跄从座位跌下去。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腰间好端端悬垂的储物袋便似是受到什么力量的牵引般,在原地艰难地挣扎着震颤了片刻,便不甘不愿地挣断搭扣,在虚空之中划过一道烟粉色的残影,落入一只惨白如死的掌心。
温萝:!!!
算了,横竖今日并非月圆之夜,剩下半个月的时间,足够她迂回尝试着寻来各种合乎情理的理由,将储物袋要回来。
看南门星如此的反应,她还能有什么不明白的?他多半是已经信了她方才一套组合拳表演,心下对她的狐疑消解了十之八/九。
看这架势,恐怕他下一秒便要撕裂空间回到姜芊身边。
但是,于他而言眨眼之间的瞬息,于她而言要做的事情却太多了。
首先,在南门星尚未彻底离开房中之前,她绝对不能提前开启【无量虚空】回到幻境之中,以免这具身体骤然失去灵魂而跌落在地,折腾出什么掩盖不了的怪异动静。最佳的设想,便是她能够以蔺妤的身份重新在床躺好,再一次伪装成沉眠的假象,以免敏感多疑如南门星再一次丧心病狂地突击“查房”。
睡觉真的是个百试百灵的好借口。
只不过,即便赶在南门星离开房中的那一瞬间飞速扑向床榻,并同时点开人物面板启动【无量虚空】,她多半也难以追与南门星之间相隔的千分之一秒。
好在,幻境之中姜芊的身体也好端端的躺在床,或许若她动作再快一些,并非不能解这令她崩溃抓狂的困局。
思及此,温萝干脆利落地自桌旁起身,径自向榻前行去,极尽镇定地佯装成“将莫名其妙的不速之客送走后睡回笼觉”的平静模样,施施然在床畔落座。
浓稠的阴云在天幕无声地翻涌着,不着痕迹地遮蔽皎皎孤月,在地面拓下一片浓重的阴影。临南的密林与群山在暗夜的阴翳中无声地潜伏,透过窗柩隐约透入的月光,只能依稀辨认出窗外稀稀疏疏的树影和远山。
今晚的夜色格外粘稠浓重,暗得望不见月色,密布的浓云纠缠着悄无声息地在整片天幕之铺陈开来,恰到好处地遮蔽了群璀璨的繁星,天地间一片苍茫晦暗,静得似是能够隐约听闻周遭山林鸟兽不明意义的长鸣。
起风了。
一阵清风似是落入沉湖的落叶,在一片诡异的静谧之中惊起一片涟漪悠然晃荡开来。
一轮耀目如盘的满月无声无息地在云层后显出身型,月色挥洒而下,漠然地照耀整片寂静如死的空间。
温萝坐在床榻之,正对着窗外,望见这一幕只觉得如坠冰窟,浑身僵硬。
是她看错了么?亦或是记忆出现了紊乱?
今日分明距次月圆之夜仅仅过了半月的时日,可为何窗外苍穹之却挂着一轮满月?
这还不是最要紧的。
重点是,她方才下意识开始脑暴索回缘由的、盛着她两道保命法阵卷轴的储物袋,此刻正静静地躺在南门星白皙得过分的掌心。
温萝心下抓狂:“我的【咸鱼翻身】蓄力得怎么样了?今夜能不能让我一举突破大乘期?”
只要突破了大乘期,她说不定还能在这莫名其妙提前的死亡之夜,尝试着继续先前的计划。
识海之中传来几声清脆的鼠标轻击声,团子静默片刻,幽幽道:“半个月后问题不大,但是今天……”
顿了顿,它似是突然想到什么,一改方才如丧考妣的语气,略有几分急切道,“我现在就申请开放权限,申请总部开放能量库介入融合世界!主人,你撑住……成功的可能性很大,但是需要时间。”
有戏就行。温萝稍稍定了定心神。
“而且,其实柏己留给你的那条玄铁发链——若是主人猜得不错,应当的确拥有和千年前玄铁镯一般无二的滴血召唤的功效。”团子略有些犹豫地顿了顿,“虽说柏己现在状况不知如何,但实在实在不行的话,咱们也只能这么做了。”
温萝无声地抿了下唇。这一点,方才也曾在她下意识飞转的脑海之中飞快地划过,却被她以理智牢牢按在心底,强自忽略了过去。
以柏己如今的状况,不到万不得已,她决不能做出这种选择。
下意识抬了抬眸,望向空间之中另一个伺机取她性命的沉默少年。
并不过分精致的窗柩之外,云疏卷积,辉月交映,交织成一片明昧相杂的光影,而南门星则逆着光,清寒如水的月光落在他微微背转窗柩的后心,在温萝的角度,仅能望见若有似无浮动的青丝与流畅精致的轮廓。
朦胧的光线似是一面薄纱,柔和了他面容之平日里情不自禁染的诡谲阴鸷。
他轻轻地垂着眸,格外纤长乌浓的睫毛遮蔽了一切黑寂眸底翻涌的思绪,在一片瓷白的皮肤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半晌,他辨不清意味地扬了扬唇,轻声笑了下:“原来是阴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