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心头最为激荡的那一阵怒意,却又不仅仅来源于此。
他恨。他恨自己。
恨自己哪怕是在这一刻骤然揭破了她面纯良可人的伪装,却还是克制不住那颗心疼关切的心。
他爱她。可是她呢?
他甚至爱她到,明知自己陷入了她精心编织的谎言之中,明知自始至终或许都是他的一厢情愿,明知自己在她面前输得一败涂地,明知她不可信。一颗在烈火中炙烤煎熬的心,却仍旧在望见她若有似无低垂的眉眼和隐约的泪光之时,不受控制地、没骨气地泛起细细密密的抽痛。
他们之间的过往实在太过真切,在这一瞬间历历在目地化作漫天绘卷在他识海之中纷扬翻阅。
初见时,纷扬树影落叶之下,她在他怀中惊惶抬起的眼眸;秘境中,他恶意推搡她落入陷阱之时,她坚定决然抬手推开他身体是紧抿的唇角;封王台,他们二人爱恨交织的拉扯中,她挣扎隐忍不似作伪的深情;临南山,漫天旖旎晚霞映衬下,她比起万千曼妙鲜妍还要令人沉醉心悸的容颜;弯眸浅笑的她,温柔平静的她,沉凝有力的她……
一切的一切,都是假的么?她难道当真从未有过一分一秒的动心么?
她分明是那样善良无暇的性情,怎么会做出这种令他匪夷所思之事?这其中,当真不会存在什么隐情么?南门星下意识抬了抬袖摆,指尖用力地碾过她眼下一片白皙的皮肤,拖拽出一片触目惊心的红痕。
“阿芊。”
他扯了扯唇,似是在笑,低垂的眉眼却隐约流淌着比遍体鳞伤还要撕心裂肺的痛,一字一顿道,“现在的你,我不敢信。”
温萝抿了下唇,并未开口。
面容年轻如少年般的男人,一双眼眸在争先恐后钻入房中的月辉掩映下璨若星辰,面色沉然冷淡,辨不出喜怒。
两人就这样无声地对视良久,南门星才缓缓动了动,哑声开口:“我只问你,那些……你为我做的一切,都是骗我的么?”
温萝心头缓缓松了口气。
先前她多少还有些忐忑,毕竟,她方才孤注一掷之时做出的所有假设,都基于“疯批极为擅长且习惯于折磨自己”。然而,这一条原则的反面便是,南门星也同样极为擅长折磨她。
认下与其余三位前任攻略对象的关系,或许能够帮助她获得南门星不顾一切的追随和爱意。但也极有可能赐予她毫不留情的死亡。
然而,南门星此刻开口的问话,却无疑昭示了她在这场all in的赌局之中的胜利。
她赌对了。南门星果然舍不得她,舍不得他近千年来唯一牵挂的执念,以及寒冬般永夜中曾经拥有过的那一簇一闪即逝的、却点燃他生命的温柔光亮。
思及此,温萝轻轻仰起脸,倔强地直视着他布满猩红蛛网般血丝的眼眸,掷地有声地开口。
“如果我说不是,你会信么?”
第176章 掉马进行时(四十八)
这极轻的一句话, 在空旷的房中如烟雾般轻盈逸散,却似是一枚沉重的石子当空坠落,拂乱牙关不自觉颤栗的、一袭淡黄锦衣面容漂亮得似是妖魅般少年一片波澜的心湖, 将那不算美好、却又令他无时不刻不在怀念珍视的回忆,再一次自识海之中狠狠击碎,镜面般哗啦啦跌落一地, 露出其中残忍可怖的真实。
云层无声地涌动, 不知不觉间,早已再次无声无息地遮蔽了月色。天地间,再次陷入一片苍茫晦暗。
南门星下意识扬了扬唇,神色却晦涩沉郁, 辨不清喜怒。
那些曾在她面前一寸寸卸下的伪装与逞强,在这一刻不受控制地再一次卷土重来, 将他在深渊旁岌岌可危颤栗的心房无言地包裹, 仿佛这样就能够抵御猝不及防降临的寒冬与永夜。
他的光芒, 在一阵大作的狂风之中狂乱地摇曳, 仿佛下一秒便要湮灭在无尽的长夜。
自然垂落于身侧的五指狠狠攥紧, 指节甚至因用力而泛起青白之色,不算尖利的指甲划破柔软的掌心,甜腥又瑰靡的血珠登时争先恐后地奔涌而出, 沿着他惨白如雪的指节寸寸滑落、聚集, 复又顺着指缝无声地下坠。
正如他一颗一厢情愿以为痊愈,却又在这一刻遍体鳞伤的心脏。
南门星艰难地闭了闭眼, 将那张陌生却无端令他心神具震的脸庞在视野之中尽数隔绝, 勉强按捺下心下翻涌沸腾的, 如熔浆般滚烫灼热的杀意与暴怒,一字一顿勉强维系着平稳, 自因翻涌的情绪而颤抖的牙关之中挤出:“滚——现在就给我滚出去。我不想再见到你。”
他只怕他下一秒便要克制不住那猛烈挣动的困兽,出手杀了她。
这世上从未有过一个人,能够如此这般将他肆无忌惮地玩弄于股掌之中。尤其是在他自以为早已企及权力的最顶端之后。
尤其是,那个人,是他心下痴恋了千年的、纯净无暇如天山之上绽开雪莲一般动人的女子。
温萝只略略怔愣了一瞬,便当机立断转身向房门行去。
如今既然她马甲已经彻底掉光,曦合石存在与否,对她来说已经没有多少区别。而南门星此刻的第一反应,无疑已经是她能够预想到的最好结果。
回想起先前封王台之中低眉顺目、大气不敢出的红衣修士,以及他动辄因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刻意欣赏属下出手自残自尽的凶残行径,此刻她几乎是在他雷区上欢快地蹦了上千年的迪,他却依旧只是强忍着愠怒与杀意放她离去。
甚至,就连那个极为刺耳的“滚”字,在她耳中都宛若天籁般回荡。
倒不是她有受虐倾向,实在是南门星自从自立为鬼王起,如今随着时光流转已过八百年。八百年前,他便已是喜怒不形于色的模样,阴郁却冰冷,嚣张又自负,何曾对任何一人流露过如此外露到几乎抑制不住的情绪?
俗话说得好,会咬人的狗不叫(bushi)。在他说出这句话的这一瞬间,便已无声之中做出了连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妥协与退让。
正如八百年前无数次那样。
两人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间,行走间掀起的微弱气流卷集着两人翩跹的墨发无声地纠缠,而温萝发间的玄铁发链似也在这一阵微风之中轻轻摇曳着,碰撞出细微而冰冷的声响。
这并不大的动静,在一片死寂的房间之中,却如惊雷落地般清晰可闻。
南门星猛然抬眸。身体比意识更快,他飞快地抬手死死擒住温萝与他短暂相贴的左臂,一股暖融的热意登时透过质感极佳的衣料,恰到好处地顺着肌理传递蔓延。
指尖无意识地蜷了蜷,复又更加用力地攥住掌心纤细的小臂,向身前狠狠扯来。
温萝只觉得左臂上瞬间袭来一股极为强硬甚至令人生疼的力道,下一瞬便被拖拽得趔趄着向南门星的方向倾倒而去。几乎是本能的反应,另一只手自宽大的淡黄袖摆之下探出,稳稳地扶在了她的肩头,霎时止歇了她下坠的惯性。
温萝不动声色地抬了抬眸,打量着南门星那张近在咫尺的俊美容颜之上难辨的神色。
跃动的烛火与黯淡的月色交织着在他面容之上铺陈开来,和着那双黑寂沉郁的狭长眼眸,更衬得肤色惨白如鬼魅一般毫无生气,如寒星般冷郁的眸中,此刻却似是抽离了一切鲜活与光亮,黑沉沉的透不出一丝半缕的光晕。
南门星低低笑了下,再轻不过的语气却似是掩着几乎暴涌而出的癫狂与自厌,声线沙哑不似人声:“你想去哪?去找柏己、顾光霁,还是墨修然?”
温萝平静地对上他思绪翻涌的沉谙视线,淡淡道:“重要么?”顿了顿,她不带什么情绪地扯了扯唇角,语气空洞得近乎冷漠,“反正你也不想看见我,又何必管我接下来去哪里。”
“不要逼我。”
左臂上紧紧相扣的五指更收紧了几分,是几乎能够将她手腕捏断的力道,南门星喉头滚动,眸光狠戾地凝视着她,字眼艰难自牙关之中挤出,“不要试图激怒我,阿芊——姑且这么叫你。你知道的,我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人,你可千万不要以为,我会念在你我之间那些令人作呕的虚假情意而对你手下留情……”
“那你为什么要问出这句话?”温萝干脆转回身,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他,正色道,“为什么要去理会我究竟和谁相处交往?你不是不想再看见我么?既然如此,别说是去找他们,就算是与他们牵手、拥抱、接吻……”
未尽的言语尽数湮没在南门星猛然欺近,近乎凶狠地碾压而来的唇舌之中。
这一吻比起方才难掩愠怒的惩戒相比,似乎更多了几分难以言明的妥协与发泄的意味。
他尖利的犬齿虽依旧毫不留情地撕扯着她饱满的唇瓣,却隐约少了几分死亡般绝望而血腥的气势,多了几分燥郁却又无可奈何的自我厌弃与沉沦。那只扶在她肩头便不明缘由地并未挪开的手无声地下滑,如冰棱黏腻的游蛇一般缠绕上她纤细的后心,死死扣入怀中。
温萝只觉得自己仿佛被一条阴冷的巨蛇一圈圈束缚桎梏,身体被无止境地压向身前这蕴满了昙花清香的怀抱,肺腑似是也被无尽地挤压,纠缠的鼻息之间,就连空气也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吸吮抽离。
她像极了一条离了水的游鱼,只得不断地仰起白嫩脆弱的脖颈,在另一人近乎失控的掠夺之下艰难地汲取着零星的空气。
良久,南门星喘息着放开她,哑声道:“你敢。”
她若是当真敢做出这种事,他纵使倾尽所有甚至性命,也要便屠尽她亲近之人。紧接着,是那个无情欺骗了他的她。最后,是那个哪怕明知真心错付,却依旧不可自拔的自己。
望见他低垂的长睫之下一闪即逝的郁涩,团子不禁一个冷战。
随即,自从递交了申请便始终黯淡的屏幕,在这一瞬间骤然点亮。团子下意识抬头,望清最新弹出的对话框之上字里行间透露的讯息,它眼前陡然一亮,兴冲冲道:“主人!审批下来了!你要升级了!”
温萝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升级?”
“大乘期!”
团子在她识海之中兴奋地尖叫,“其实原本【咸鱼翻身】蓄力还不够,但是总部同意为你开放能量池,实施助推计划,现在就可以制造天降异象造成你突破的假象!另外,为了让你早日突破大乘期渡劫飞升,总部决定利用能量干扰融合世界,单独为你开辟一个崭新的秘境——这下,咱们也是有机缘的人了!”
天降异象?
温萝心头一动:“什么样的异象?”
团子稍稍梗了下:“总之,和正经突破还是有些区别的,类似于天降一道白光直接劈到你头上?这也算是一种副作用吧……毕竟平日里修士突破大境界,是不会遇到这种奇怪的状况的。”
不,这不是副作用,这是如有神助。
一人一团你来我往交谈了数句,实际上也不过是瞬息之间。
温萝飞快地抬眸,迎着南门星惊愕的眸光,双手轻柔却坚定地握住他冰冷的指尖,心下急切道:“还有多久会出现这种异象?”团子:“大约一分钟。”
那就足够了。
感受到指尖似曾相识的温热触感,南门星下意识抬眸,望向身前那张陌生却又莫名熟悉的脸庞。
分明是从未认真打量过的容颜,可却似是在他确认这其中蕴着熟稔到令他不自觉颤栗的灵魂之后,就连那未曾进入心房的五官神色,也仿佛染上了几分他再熟悉不过的神采。
南门星微微一怔,一时间竟下意识收敛了几分面上阴郁的神色,显出几分平日里相处时少年般懵懂的呆滞。
“事到如今,我不想瞒你。”
温萝轻轻叹了口气,似是心事繁杂,一时间不知从何说起一般,半真半假道,“我受天道所控,必须要接近你……们四人,并尽可能地帮助你们,成为你们身侧能够并肩而立的战友、甚至令你们倾心的爱人。”
顿了顿,她长睫颤了颤,似是十分难以启齿一般,良久才道,“原本,实际上是极为顺利的。不过,途中发生了些变故……我本以为我可以自始至终做好辅佐你们的分内之事,却没想到遇见你之时,却动了真情。”
闻言,南门星无声地垂眸,神色平静得近乎冷漠,似是在辨认她话语之中究竟几分真情几分假意。
见他不复往日那般旖旎的冷淡,温萝笑了下,眸底似是闪跃着什么悲伤的细碎光晕:“你还是不信我,是不是?”
静默片刻,南门星终于开口,并未拂落她搭在他指尖的手指,却也并未回应她的试探,只是淡淡道:“天道制约?阿芊,天道什么时候会作出如此无聊又没有意义之事?除非你能够告诉我,这么做究竟能够为这天下带来什么好处。”
这一点她早就想好了。
温萝立马从善如流道:“或许是为了维护世界和平?”
说到这里,她心头老脸一红,只觉得早年已经痊愈的中二病隐约有再度复发的趋势,却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圆,“虽说我仅仅顺应天道行事,并不知晓其中缘由,可你不觉得这种推测十分禁得起推敲么?不说别人了,光说说你。若是没有一个人能够体察你全部的心绪,做到真正的懂你,谁知道你会折腾出什么样的腥风血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