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他张扬又直白的性子,哪怕是当真动了怒,也向来是磊落光明的,绝无可能似如今这般,几乎宛若刻意生闷气般冷落她。
他一定是出了什么段时间内甚至无法分出心神关注她的变故。
故而,或许就连她警惕的所谓“相遇”,都只是极为渺茫的最坏结果。
思及此,温萝心下略略松了口气,若有所思地抿了下唇角,细长的眉轻轻皱了皱,似是在感受着什么一般,良久才迟疑道:“似乎在苍梧。不过,具体地点我也无法明确地感知,不如我们先行动身,抵达苍梧后再细细排查?”
然而,墨修然却并未立即回应,反倒垂眸在原地静了片刻,额前的鎏金挑花抹额在某些角度下闪烁着绚目的光泽。良久,他才缓缓道:“只有我们二人么?”
迟疑只是一瞬,温萝从善如流地点头,神色自然不似作伪道:“当然。”
实际上,她原本打算独自前往,可计划赶不上变化,既然此刻她在墨修然身边,强行甩掉他却又令她多少有几分于心不忍。
他曾经是那样灿若骄阳的性子,如今却为了她一步步甘愿沉沦入一片宛若孤海的沉寂,然而,在发现她身上的秘密与真相之时,竟卑微得连愤怒的资格也自愿剥夺。
算了,带上他便是,说不定还可以为她添个帮手。
如今唯一能够追踪她气息的柏己正承受着天道与血煞之术降于身的双重反噬,而顾光霁与南门星则并无秘法时时刻刻确认她的位置。虽说日后总归还是要低头不见抬头见地碰面,可这几日的喘息的机会,她却也不想放过。
哪怕这是在玩火。
既然她的身份已经崩成了这样,最后一笔奖金也早已在令她心惊肉跳的经历之中无情地抽离,还能有什么比现在更令她接受不了的结果?
温萝紧了紧掌心的及微剑,抬手轻扯墨修然悬垂的绛紫色袖摆:“你还有传送阵么?我们现在就走。”
赶紧做完任务,赶紧走人。
而她身侧不语的紫衣男人却略略低垂着头,视线不自觉落在她停留他衣料之上的指尖,本便莹白的肤色在一片浓郁的紫色映衬下,更显出几分如玉般的白皙。
只要能够陪在她身边,他便已无憾。至于更多的奢求与期冀,那便是漫长余生之中他将日复一日追寻的唯一光明。
此刻,只要这样就好。
眉眼无声无息地舒展,墨修然轻轻笑了下:“师姐想要多少,我便有多少。”
*
另一边,临南。
浓稠的阴云在天幕肆意地翻涌着,悄无声息地遮蔽皎皎圆月,在房中地面上拖拽出一片诡谲的阴翳。
白衣墨发无风自动,神情淡漠的男人一双眸底蕴着几乎难以掩饰的冰寒杀意,雪亮长剑在身侧震颤嗡鸣。
在他身前两步之处,一袭淡黄锦衣、姿容貌美的少年饶有兴味地“哦”了下,望着温萝消失的方向微微眯了眯狭长的黑寂眼眸。
两人的视线在空气中狠狠相撞,无形的火星四散迸射,几乎将空气灼烧得扭曲挣动起来。
“这么紧张干什么?”不知多久,南门星率先打破沉默。
他若有所思地抬眸,殷红如血的唇漫不经心地扬着,笑意却不达眼底,“看起来,你似乎一直在等待这一刻——你早就知道,在你面前出现的人是我,对么?”
顾光霁淡淡瞥他一眼,声线似是淬了冰棱般疏寒:“你还是想杀她。”是陈述句,并非疑问句。
却无形之中显而易见地说明,那枚将顾光霁召唤至此地的卷轴,本就是为了他而准备。
幽邃阴郁的情绪乍然在胸口翻涌而起,狂潮般掀起数丈惊涛狂乱地拍打着他不住颤栗的心房。
南门星微微偏了偏头,惨白的指尖不自觉摩挲指节古朴的青铜戒,沉郁眸光一瞬不瞬地落在他面上,似是要将顾光霁本便难以察觉的面色变化一帧帧辨析分明。
半晌,不知想到什么,他堪称甜蜜地笑了下,语气却无端显出几分令人头皮发麻的阴鸷冷郁:“你猜错了。我现在呀,不想要她的命呢。”顿了顿,精致得过分的面上浮现出一抹暧昧不明的笑意,开口轻得似是情人轻语,“恰恰相反,我爱她还来不及。”
顾光霁猛然抬眼,眸光冷得像是苍梧冰川之下,横亘纵横数百里的坚冰。薄唇轻启,一字一顿道:“你说什么?”
见他动怒,南门星面上笑意却反倒更深了几分,慢悠悠道:“我说,我爱上了她。怎么样,这一次听清楚了么?”
分明是极为嚣张的挑衅,顾光霁一双清润的琥珀色双瞳之中,那翻涌的猩红与难以自抑的杀意却反而逸散了几分。他破天荒地笑了下,一张孤高皎月般俊美却冰冷疏离的面容登时生动起来,耀眼得令人移不开视线。
“不可能。”他淡淡道,“我对你虽不喜,但却明白,你并非这种轻易陷入钟情之人。”
南门星笑意不变,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极为愉快之事般,冷不丁开口:“不知你是否听说过一个传闻?”颇有些磨人地顿了顿,良久,他才弯了弯眸,幽然笑道,“八百年前,封王台曾是有女主人的。”
如剑双眉不自觉紧锁,顾光霁撩起眼皮:“所以?”
南门星好整以暇地在桌边落座,仿佛对面之人并非与他不死不休的仇敌,反倒是什么能够把酒话家常的挚友般,浑不在意身周无声蔓延的皑皑冰霜,长腿交叠,一手托着腮,视线落在在顾光霁缓缓沉下去的神色上,他笑眯眯道:“你已经猜到了,不是么?”
说到这里,他垂了垂眼睫,十分苦恼的样子,“我先前还在好奇,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你却不分缘由地血洗我封王台。现在,我才算是回过味来了呀。”狭长的眸弯了弯,纯良得不可思议,眸底却是几乎满溢而出的恶意与讥诮,“是为了她吧?”
心口因被欺骗而翻涌的恨意、与一阵连他自己都辨不清的酸涩失落交织成一张细密的网,肆无忌惮地撕扯着他血肉模糊的心房,甚至驱使着他不明意义地吐出这些锋利的言语。
仿佛刺伤另一人、让另一人陪着他在这永恒的痛楚之中翻涌沉沦,便能够短暂地止歇周身丝丝缕缕从未间歇的疼痛和心悸。
她或许在骗他。可她又何尝不是在骗别人?
比起他而言,眼前这个甘愿为她崩溃无情道心大开杀戒的顾光霁,显然更为凄凉可怜几分。
南门星蓦地笑开,一声又一声,笑得那上扬勾人的眼尾都沁出泪来。
“怎么办?”他说,“她爱的人是我。”
顿了顿,似是还嫌不够,他极为愉悦地笑着道,“——你就像个笑话。”
见南门星状若癫狂的反应,顾光霁缓缓垂眸。
很显然,她招惹过的男人比起他先前想象的样子,还要多。
不知是否由于近日来接二连三的打击与真相实在来得太多太快、层出不穷,在心头近乎冷静地得出这个结论之时,顾光霁甚至感受不到什么愠怒嫉妒的情绪,仅余一片死海般的麻木沉寂。
这似乎已是意料之中的事。
*
北境,苍梧。
无尽绵延的雪原与天幕无间地相接,间或有几座雪山连绵横亘于苍茫大地,高耸的山脊拂开升腾氤氲的寒雾直插云霄。恢弘冰冷的宫阙在雪原之上无声地矗立,在满目刺目的白芒之中,似是雪白绢布之中莹润的墨色珠玉般,在某些角度折射着金属般无机质的幽然光泽。
一列魔族侍仆无声地在空荡的走廊之中穿行,烛火摇曳着在冷硬的玄铁打造而成的地面之上留下一道道瘦长诡秘的阴翳。
几人脚步轻快地欺近寝殿殿门,动作快如鬼魅,手中捧着的汤药却一滴未洒,泛着诡异色泽的液体在雕龙玄铁碗中平静得如死海一般无波。
“护法大人。”望见殿门前负手而立的那道身影,几人整齐划一地躬身行礼,脊背前倾的弧度甚至侧面望去自成一条笔直的长线,分毫不差。
这极轻的声响却似是惊雷般骤然炸响在寂静如死的殿宇之中,无意识低垂的眼睫颤了颤,罕仕猛然回神,望清眼前整齐排列的几人,了然般微微向旁撤了几步,淡淡道:“拿进去吧。”
沉重的殿门应声缓缓向两侧打开,发出一阵沉闷的轰鸣。
冰冷的殿宇之中是满目的玄色,正中是一张宽阔的床榻,其上悬垂着华贵繁复的墨色床幔,金丝滚着暗纹,在烛火映衬下间或泛着绚目的光晕。
随着几人垂首步行入内掀起的微弱气流,浮尘卷集,于一片赤色火光之中沉浮,玄铁镂空灯盏之中燃烧的火舌摇曳生姿,在冰冷的空气之中无声无息地穿行,在地面上躁动地拓下一抹游弋的阴翳。
罕仕跟在几人身后踏入寝殿,回身将殿门重新合拢,抱臂目视着几人将手中一碗又一碗的汤药平稳置于一旁的桌案之上,才缓声开口:“可以了,出去吧。”
随着最后一声碗底与桌案轻微的碰撞细响,几人整齐划一地向被重重叠叠床幔遮掩得看不真切内部的床榻行了一大礼,复又转身向罕仕微微一躬身,便保持着一步一人的队列无声地退出了寝殿。
罕仕在原地静立片刻,微撇了下唇角,这才抬步缓缓靠近自始至终并未传出半点响动的床榻。
这几日来,每日他都会遣下属在五洲大陆搜寻珍奇灵草,然而这些单寻出一株便价值连城的灵草最终的归宿,却日复一日地被他无奈地随手倾倒而出。
只因那个需要以此药压制血煞之术反噬之人,从未有一时半刻清醒过来。
昏迷之人是难以将汤水吞咽入腹的,话本故事里却向来喜欢将这类可与暧昧恰到好处地关联起的桥段大写特写,然而柏己身为魔君,在整个苍梧享有如神明一般至高无上的地位,自然无人胆敢借此机会以如此轻薄的方式对待他。有资格这么做的那个女人——也正是将主上连累至此的那个女人,现在却不知所踪。
罕仕深深吐出一口气,勉强将心下的不虞与怨愤压下,半跪于榻前抬起仅剩的左手轻轻撩开床幔。
随着他微末的动作,满室橙黄的烛火似是蛰伏已久的猛兽,登时争先恐后地顺着那艰难开启的缝隙向内涌入,肆无忌惮地落在其中沉沉昏迷的男人身上,在他那张天工造物般完美无瑕的容颜之上铺陈开来。
柏己并未束发,三千青丝随意在身下蜿蜒披散,极重的色泽更衬得他本便冷白如玉的肤色惨白似雪。极为锐利的眉眼此刻却并未因沉眠而舒展,反倒似是不安似是难耐地收敛,在眉心刻下浅浅的印痕,高挺的鼻梁隔绝了光线,在分明无赘的脸廓之上拓下一片分明的阴翳。
罕仕无言地望了他片刻,轻叹一口气。
实际上,主上此刻的昏迷倒并非全然的坏事。睡眠于魔族人而言,本便是极为有效的修复与疗愈的过程,能够在混沌的意识之中尽可能地发挥虽血脉而生的本能,全神贯注地以所有的魔气与精力修复身体受到的创伤。
因此,先前那个女人打搅了主上的沉眠之时,他才会如此不悦。
他原本是安心的。毕竟,在那个女人主动识趣地辞别之后,主上便似是想要尽快平复体内躁动的反噬与痛楚而自发封闭了意识,陷入沉眠之中修复身体。
这是自他破除苍冥深渊之中八宫封印阵之后,第一次甘愿放下一切,将全部的心神分给自己。
然而,不知为何,不过短短一日,主上便再一次自沉眠之中苏醒,那时的他,神色凝重阴沉得可怖,甚至不假思索地祭出了血煞之术。
——那是一种上古时期流传下来的魔族禁术,对于历任魔君而言尤其危险。血煞之术以魔血为献祭,越是高贵的血统,越能够发挥绝佳的效用,事后承受的反噬也越是猛烈难耐。
于冰甲九翼魔龙而言,血煞之术无疑是裹着糖衣的剧毒,只一次的沉沦,便会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因此,不到万不得已的困局,从未有任何一位魔君胆敢动用血煞之术。
更何况,如今铭渊虽并未在主上破除封印后做出什么过激反应,可那人的视线却绝无可能有一丝一毫的瞬息自主上身上挪开。
他不能显出自己的虚弱,不能显出自己的狼狈,要做这世上最为强大的人,庇佑一方子民甚至整个天下。然而却还是在苍冥邺火的异动之中骤然自沉眠之中醒来,为了替她拦下强横的银甲天兵,再一次做出了与千年前一般无二的、在旁人眼中看来愚蠢至极的选择。
罕仕胸口起伏了几下,狠狠闭了闭眼。
真是不要命了。为了那个女人。
正欲抬手如这几日无数次上演那般将桌案之上无声冷却的汤药端离殿中,身后床榻之上却隐约传来了一阵不易察觉的衣料摩挲之声。
罕仕猛然抬眸,似是不敢相信一般僵滞了片刻,才快步回身上前,却并未过分靠近,只在床边两步单膝跪下:“主上,您可是好些了?”
愈发清晰可闻衣衫拂动之声响起,似是床幔之内那人缓缓坐直了身,静默片刻,低沉微哑的声音穿透若有似无摇曳的床幔传来:“你手上拿着什么?”
罕仕面上怔了一怔,迟疑片刻,终是如实道:“是……能够缓解血煞之术反噬痛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