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为她抛却了曾最为执着追寻的权势、地位,甚至尊严,以于他而言但凡流传出去便堪称一生耻辱的三生契加身,却也只为护她不知何时便会彻底湮灭于尘的生命中,那短暂不过昙花一现的安全感。
为了她,他数百年如一日地掠夺着整片五洲大陆的极上草,日复一日地与她早已冰冷的身体同食同寝,甚至不惜冒着被柏己卷土重来的仇恨一举斩杀的风险,也要为她寻来能够存有一丝生机的曦合石。
她怨他的强势与掌控,惧他的阴鸷与冷郁,却也从未忘记过他那被墨色与冰冷浸透的心房之中,唯一留给她的柔软和纵容。
一切的一切,她都记得。
只不过,在如今的试炼之中,纵使有千言万语想要诉说,言语在唇齿间极尽眷恋地辗转一圈,终是化作一声无奈的轻叹。
她必须要通过这最后一道关卡的考验。这是她完成任务最后的机会。
温萝深吸一口气,迟疑片刻,终是并未再以三生契强行命令他松开手,只是道:“阿星,放开我吧。”
出乎意料的,南门星竟当真从善如流地松开了双臂,语气带着几分显而易见的失落,面上却强作坚强道:“阿芊,你想去哪里?你要抛下我么?”
温萝:……
这是又双叒叕切换成“绿茶少年”模式了么?令人崩溃的是,她还该死地就吃这一套。
如今的南门星与她之间不再存在着四伏的利用与恶意,曾经独属于“钱星”的那令她无暇享受的温和,在这一刻加倍地卷土重来。温萝僵硬地转回身,望清身后半步距离的身影之后,呼吸不由得微微一滞。
实在是太过养眼了。
被灵泉水浸透的湿润莹亮的墨发紧紧贴在南门星苍白的脸颊上,衬着他那双寂黑幽邃的狭长瞳眸,以及那双殷红如血的唇,黑的愈黑,白得愈白,红得愈发张扬,极为鲜明的对比肆无忌惮地冲撞着视觉,美得不可方物。
水滴如珠玉般自金冠之上凝聚下坠,缓缓聚集在他纤长浓密的睫毛之上,一滴一滴没入平静的澄澈水面,漾开年轮般层层圈圈的涟漪。
见她定定地望着他沉默不语,南门星缓缓勾唇,低声的轻语犹若情人间最为旖旎的呢喃:“阿芊也是舍不得我的,是不是?”修长指尖若有似无地划过早已被泉水浸得紧紧贴附于身前的锦缎衣袍,在交襟衣领微微一划,他笑得更深了些,“留下来陪我不好么?”
说罢,南门星变本加厉地向前进了几步,撩动满池泉水,细碎的水波流动声响此起彼伏地摩挲着耳膜,撩人至极。抬手执起她垂落身侧的指尖放于身前,距离骤然拉近,他温热的鼻息与清浅的昙花幽香清晰可闻,几乎溺毙她几欲崩断的理智,“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不可以!不可以!!心底有个声音愈发急迫地炸响。
温萝猛然抬眸,借着两人交叠的双手之上湿滑的水珠,狠狠甩开他轻扣于她腕间的指尖。
“阿芊?”
南门星长眉微皱,向来游刃有余的笑意随着她挣脱的动作无声地下沉,难掩受伤地轻声道,“为什么推开我?”
“于我而言,你比这世上的一切都要重要,甚至重要过我自己。”他说,“明知将一切握在掌心才会安全,我却依旧将一颗心不计后果地尽数奉上,你却要在此辜负我么?”蒸腾的热雾化作几不可察的薄红尽数流转迂回入他狭长的眼尾,犹若因情人背叛而心碎难耐的少年,分明是妖魅般摄人心魄的画面,却无端显出几分惹人怜惜的脆弱美感。
不要看不要看不要看。不要听不要听不要听。
温萝心下疯狂默念着“富强民主文明和谐”,飞快地转身跃上岸边,加快脚步头也不回地奔向不远处金碧辉煌的厚重殿门。
殿门之后迎接她的,便只剩下还未曾得见的一人。
仙云般缭绕的水雾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散去,温萝似有所感地低了低头,一身本应在灵泉之中浸透的外衣不仅正好端端地干燥地包裹着身体,就连色泽也尽数变了样。
望着一身似曾相识的雪白道袍,温萝脚步微顿,长长吐出一口气,才缓缓抬臂触上雕着栩栩如生曼陀罗精致纹案的沉重殿门,用力推开。
这一瞬间,身后澄莹的光泽尽数被身前浓重的晦暗肆无忌惮地吞噬湮没。似乎永不会熄灭的烛火在昏暗的地宫之中明明灭灭地闪烁,照亮前方幽邃黑暗之中依稀可见的景致。
温萝瞳孔骤缩,指节不自觉死死收拢,在掌心紧攥。
第182章 掉马进行时(五十四)
一串几乎撕裂耳膜的尖利的百鬼哭嚎之声就这样猝不及防地争先恐后地狠狠灌入耳畔, 随着温萝向前踏入地宫的脚步愈发清晰地刮擦着耳廓,刺得人太阳穴突突跳动,原本平静如水的心绪也不禁在这刺耳阴森的尖叫声中泛起了点点燥郁的波澜。
整座空旷的地宫之内仅有几盏漾着明明灭灭微弱烛火的玄铁壁灯, 然而那微末的光亮却远远不足以点亮这宽阔的空间,仅在一片晦涩难辨的地面上间或投下零星朦胧的光圈。
而耳畔忽大忽小、忽远忽近、从未有一时半刻间断停歇过的骤然攀升的语调,更是令温萝本便因过分黑暗幽闭的色泽而无端沉重了几分的心, 裹上一层挂着尖刺的细密织网, 每一次跃动,都似是将身体最为柔软的部位主动献给那锋利的勾刺,刺痛着鲜血淋漓。
这样昏暗又嘈杂的环境,别说是上千年, 就连一分钟恐怕都无人愿意多待。在这令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空间维持着长久的清醒,简直是这世上最为残酷的刑罚。
温萝抿了下唇, 强忍着耳畔令人心惊肉跳的百鬼哭嚎之声更向内行了几步。
坐落于地面之上那美轮美奂的曼陀罗冰雕之下的苍冥深渊, 她曾经来过。只要她靠近正中封存着柏己身体的冰棺, 繁复穹顶之上悬垂的烛火便会自发亮起。
震耳欲聋的尖叫声与哀嚎声中, 她落地的脚步声几乎细微到不可察觉, 然而却极为突兀地穿透那些几乎凝成实质的薄膜般笼罩耳廓的鬼哭之声,如利箭般划破浓重的阴云,顺着耳畔直达她心底。
下一瞬, 伴随着一连串细密的“噗”“噗”细微响动, 头顶悬垂的水晶般剔透的烛台一盏盏亮起,烛火跃动, 彻底照亮了眼前朦胧的景象。
一层层台阶拱合而上的高台正中, 数不尽的血引符箓、法器秘宝与手腕粗的铁链和桃木长钉正簇拥着一座巨大的冰棺, 其中水波流动,荡漾着澄莹明昧的光影。
温萝试探着向前行了两步。
剑冢试炼之中似乎并未一比一复刻苍冥深渊之中繁复凌厉的机关暗箭, 哪怕是她如今已一步步拾级而上,依旧并未触发如当年与南门星一同经历过的危机。
正如她当年所见的那般,冰棺之中,正躺着一名面容极其英俊桀骜的玄衣男人。
男人眉鼻高挺,眼窝深邃,轮廓分明无赘,下颌清晰硬朗,分明是极为浓重具有攻击性的长相,那双轻抿的淡色薄唇却无端中和了几分凌厉张扬之感,显出几分柔和与脆弱的美感。
满头青丝以金冠束起,在冰棺之中粘稠透明的液体之中浅浅摇曳沉浮,宛若墨色的水草一般若有似无地扫过他似是被天道亲吻过的完美容颜,在那双凌厉如利刃般锋利的剑眉之上掠过,眷恋地停留在那双浅浅阖拢的眼眸。
温萝身形微微一顿,若有所思地抬手,指尖掠过柏己无知无觉的面容之上那层泛着莹润清透色泽的冰棺,轻轻搭在棺椁边缘。
冰冷坚硬的触感瞬间自她柔软温热的指腹顺着肌理传入大脑。
莫非需要她先替柏己将棺盖揭开?
身体比意识先动,温萝抿唇死死扣住滑腻疏寒的棺盖,双臂用力狠狠向上举起。
本以为替柏己“揭棺”会受到什么不同寻常的阻挠,却没想到入手的重量并不似她想象般沉重,似是有一道不知名的力量在内不断地推阻着这禁锢自由的痛苦根源。
预判失误的力道几乎将整个棺盖掀得倒飞而出,狠狠掠入光亮无暇顾及的晦暗之中,随着一声沉重的闷响,重重地砸落在她望不真切的玄铁铸就的墙壁之上,哗啦啦化作四散的碎片齑粉坠落地面。
只一瞬,温萝便将视线自不远处无边的黑暗之中收回,不自觉垂眸望向冰棺之中沉睡的玄衣男人。那双记忆之中一般无二的暗红色瞳眸,就在这一刻缓缓张开,不偏不倚地对上她探究的视线。
温萝下意识挪开了眸光。
他的目光实在太过专注,似是跨越了千年的光阴与如此刻这般从未止歇的折磨与蹉跎,就这样猝不及防地落入她心头,激起一阵难以言明的震颤。
原来这才是他被封印的这千年来,日复一日真正体验的暗无天日的酷刑般的煎熬。
从前在时间线上逆流奔跑的她,只知他在那些于旁人而言的过去与于她而言的将来之中,终究要无可挽回地堕入深渊,承受永世不得再入轮回的磨难。
不仅如此,若不是一周目任务失败而不得不进行二周目扫尾工作,她甚至不会知晓他有朝一日能够逃离这梦魇般的生活,重回五洲。
那些传闻与文字,在这短短不过一炷香时间内的所见所闻的映衬对比下,苍白得令人心悸。而他所经历承受的这一切,归根究底都是为了她。
“在想什么?”
一道再熟悉不过的、低沉散漫的声线乍然在空旷的地宫之中回荡,击破她心头还未成型的繁杂如麻的思绪。
而在他开口的那一瞬间,先前无比嚣张刺耳的百鬼哭嚎声,似是畏惧着什么终于解封的威势一般,迅速地在这一瞬间作鸟兽散,消失湮没地无影无踪,平静乖顺地仿佛从未出现过。
随着一阵水波撩动的轻响,墨发玄衣的男人缓缓自棺中坐起,透明的水珠沿着他俊朗的脸廓蜿蜒下滑,在下颌之上凝集成愈发圆润的形状,复又因承受不了越发下坠的重量而不甘不愿地滴落,在他一身华贵的龙鳞玄袍之上砸出一个又一个微小的水花。
温萝转了转瞳孔,重新望向身侧冰棺之中斜倚的玄衣男人。
分明皆是浑身浸透,墨发濡湿的模样,可这一幕落在南门星与柏己身上,却似是有着天差地别的差异。
一人面容精致中带着几分阴柔,却又并不显得过分女气,反倒在那如墨色藤蔓般蜿蜒缠绕于脸颊之上的墨发映衬下,更多了几分惹人怜惜的脆弱,与深深掩藏于那一份少年郎般羞赧与懵懂的神情之后,恰到好处的诱惑与媚意。
一人容颜英挺深邃中写着恣意的张扬与轻狂,哪怕是合该狼狈的此刻,却依旧折不损他飞扬的眉眼之间流转迂回的桀骜不训,而这一瞬间的窘态却反而中和了几分他周身浑然天成的骄矜与强势,无端显出几分红尘气与少见的柔和。
温萝神色复杂地对上他平静投来的视线,缓缓摇头:“没什么。”
实际上,若是此刻的他能够在她面前多提上几句这千年来所承受的苦楚与磨折,甚至为此在她面前讨些好处,她反倒不至如此刻这般五味杂陈。
怔怔沉默间,脸侧却骤然覆上一抹不同于冰棺之下冰冷温度的温热。冷白修长的指尖轻柔摩挲过她尖瘦的下颌,余温似火般直顺着肌理蔓延直心底最为隐秘的角落。
“怎么了,有人欺负你了?”
柏己垂眸睨她片刻,终是轻轻一叹,俯身欺近她身侧,辨不清真假地轻哂,“你知不知道,你向来自以为情绪掩藏得极好,可实际上却很容易挂相?”
思绪在他半真半假的调侃之中猛然一顿,温萝讶然抬眸:“此话当真?”
不会吧,她身为维序者经历的小世界不说上万也有上千,消弭与遮掩心下最真实的情绪乃是最为根本之事,若是当真如他所言那般挂相,恐怕她的任务早已失败不知道多少次。
随即,惊异的狐疑却在对上他唇畔似曾相识的戏谑弧度之时,尽数无声无息地湮没。
显而易见的是,她并非他口中那般藏不住情绪的女人。
那些似是而非的试探与揶揄,不过是在他建立在往日无数次无言地凝视之中,堆砌而成的了解与在意,以至于他甚至能够在她无甚波澜的面具之下,看出她心头最为真实的涟漪。
他不过是再一次,以一种看似轻佻随意地方式,以他独特的不为人知的温柔,替她排遣那些甚至于他而言毫无益处的思绪。
温萝轻轻抿了抿唇。
这一刻,她甚至不知柏己方才所言究竟含着几分真情,又有几分基于深掩于包容之下温和的假意。或许在他眸中,她当真只是个藏不住情绪的,会哭会笑,会喜会悲的寻常女子。
将她面上细微的变化尽收眼底,柏己扬了扬唇,却并未回应她此刻早已不需答案的狐疑,只漫不经心一手搭于棺沿,故作凶恶地靠近,低声道:“欠了我千年的报酬,我如今可是要一并算清了。”
说罢,他便轻松自冰棺之中起身,一阵升腾而起的可怖热意登时随着他的动作在空气之中四散开来,赤红的火焰眷恋又乖顺地贴附于他一身冷硬的玄色长袍之上,眨眼间便将那冰封千年的衣料炙烤得干燥如初。
四周景致再次挤压成为一张张栩栩如生的画卷,在虚空之中旋转着,飞快地纷扬变幻。狂风骤然而起,掀起两人衣袂与青丝纠缠着向后飞掠,一黑一白这本极为不相容的鲜明色泽,在这一瞬却依稀显出几分相得益彰的和谐与美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