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似乎没有想象中那么快乐。
空间之中却骤然响起一连串惊异的吸气声,随即,小声的私语连成一片绵延的织网,覆在耳廓之上重新唤回了短暂消弭的知觉。
“快看,是裴鼎!”“裴鼎怎么会出现在这?他最近有什么任务需要结算么?”“似乎没有,他已经歇了半年没结过任何任务了……”“传闻中,他似乎有隐退的打算——你也知道,维序者生命漫长,总不可能一辈子做这些苦活累活,像他那种成名已久的大佬,当然是已经到了可以减少工作的阶段了。”“谁会嫌钱多呢?以前隐退的大佬多半都是男频部女频部的,要结婚了嘛,总不好再去攻略其他异性,只能舍大家保小家咯。裴鼎这种无CP部的顶梁柱实在是没有转幕后的必要啊。”
裴鼎?
温萝下意识蹙眉,身前却陡然拢上一层黯淡的阴影。她似有所感地抬眸,正对上男人清潭般沉静的眼眸。
温萝僵硬地扯了扯唇角。
巧合的是,裴鼎今天穿着一身简单的白色衬衣,领口微微敞开,隐约露出一片清晰的锁骨,胸口处与她一般无二的胸针在光线下闪跃着莹润的光晕,袖间松松折了三道,平直的袖摆勾勒出他线条有力的手臂,和着他轮廓分明的脸廓,显得凌厉又漂亮。
——两人看起来,简直像是提前商量好穿着情侣装一般,远远看起来极为和谐。
他修长笔直的双腿包裹在熨帖的西装裤内,不疾不徐地跨越长长的走廊与人群,不偏不倚地在她身侧站定。
议论声似是随着他停顿的脚步而一瞬间被按下了暂停键一般,就连空气都显出瞬息之间僵滞的凝固。下一瞬,却在短暂的凝滞之中迸发出更为猛烈的嘈杂。
“——难不成,裴鼎是为了温萝来的?!”“他们什么时候在一起的?”“大佬x大佬,这对强强cp我可以,双商俱佳,外貌般配!而且无CP部和称霸男频部的女神——一个赚钱养家,一个貌美如花,脑补一下还真的有点香。”“要是说裴鼎找什么样的女朋友我能心甘情愿的祝福,现在想想看似乎也只有温萝了。”“天呐,无CP部的大佬也动了凡心啊!动心之后竟然还是二十四孝好男友,连女友结算都要来接来陪,555我磕晕了。”
温萝:“……”
虽说这些日子来,裴鼎略显反常的状态和言行,似乎都隐隐指向了她们脑补出的真相,可毕竟八字还没一撇,如今跟当事人大眼瞪小眼地听八卦,多少还是有些尴尬。
温萝张了张口,对上裴鼎垂眸凝视她视线之时,半晌却半个字也说不出。
她对裴鼎的感官着实有几分复杂。
一方面,她并不否认团子先前对她明里暗里的一番规劝着实有道理。
支撑着人努力生活的或许是虚无却美好的精神幻想,然而真正生活中相伴的却是残忍而冰冷的现实。
柏己如今在崭新的女频文之中好端端地做着她亲手选出的男主,而她在短暂的休息之后,终究也逃不过在下一处逢场作戏的命运——即便她干脆自请退休,那也无法改变他们二人有缘无分的结局。虽说她起初对裴鼎并无暧昧之情,可既然对方显而易见对她有着这方面试探的心思,单凭他出众的条件,她理智上便明了自己不应错过和拒绝。
然而,另一方面,她却并不想如此迅速地快进至下一段感情。
她人生中的第一次心动,虽然多少掺杂着几分令人啼笑皆非的黑色幽默,可依旧值得她花上一些时日去沉淀和纪念。哪怕注定是惨淡收场,她也有必须这么做的理由。
这却也不是她这几日来接连委婉拒绝裴鼎的唯一缘由。
温萝略有些不自然地避开他专注的视线,下意识抿了下唇角。
不知是不是她疯了,在无数个不为人知的瞬间,每每望见裴鼎,她总是能透过他颀长的身型看见另一个人的影子。
裴鼎的眼眸是冷冽的,黑寂的瞳孔似是幽邃的旋涡,深沉得透不出半分光亮,格外摄人心魄隐忍查探之余,泛着令人惊心动魄的流光。
柏己却与他不同,内敛这个词似是从未与他扯上半点关联,他那双暗红近墨的瞳眸也是瑰绝的,潋滟着令人心悸的血色般的涟漪,炽烈得似他抬手间便可点燃苍茫天地的神火一般令人挪不开视线。
可他们却又是同样的沉稳同样的孤傲,一人似冰另一人却似火,哪怕看起来截然不同,骨子里却是殊途同归的桀骜与自负。
裴鼎的追求与靠近是疏淡有礼的,无论是通讯器中进退有度的邀约,亦或是此刻不请自来停驻在她身侧的身影,坚定之余,却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柏己却自尚未动心之时,便极少忌讳与她之间的触碰与亲近,无论是举手投足间看似极为亲密的搭肩,亦或是面不改色、张口就来的“夫人”与调侃,他都从未避讳过他们之间相异的身份与性别。
然而,他们骨子里却又透着一般无二的自持与尊重,一人于字里行间尽显风度,一人则将那份深情与珍重恰到好处地深藏在戏谑与笑谈间,不为外人道。
团子在她识海之中暗戳戳建议:“主人,你先前不是说过么?若是找出真正令你动心的那个男人,你就以他为标杆,在身边找个差不多的——我当时讽刺你异想天开,没想到竟然还真的遇上了一个八成像的,这岂不是人间理想?你干脆把裴鼎当成柏己的替身,先不要排斥和他相处,培养培养感情之后,柏己你便自然而然就会忘了。”
温萝:“……可别在这出馊主意了。”
令她尴尬得脚趾扣地的场面却似乎并未影响裴鼎分毫。
日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落在他清瘦的侧影,将他高挺的鼻骨凝成一片明昧变幻的阴翳肆意拓在隽秀的面容之上,长而密的睫羽微微低垂着,一双看起来格外冷淡却漂亮的眼眸此刻正定定地凝视着她,似是蕴着山间明月,飞瀑流水。
平静地望了她片刻,他缓声开口,声线泠泠悦耳,“待会有空么?”
随着他几乎明言的邀请,周遭骤然响起一连串极尽压抑的惊异议论。
温萝缓缓吐出一口气。
她不愿因自己此刻甘愿自我封锁束缚的心境而耽误旁人。
思忖片刻,温萝轻轻扬了下唇角,调动起浑身细胞之中沉睡的演技,极尽自然地弯眸一笑:“待会结算成功之后,我男朋友应当会来接我,不过……应该和他也不会有什么要紧事。”说到这里,她微微一顿,面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困惑和茫然,“你找我有什么事么?其实如果真的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我也可以提前联系他让他今天晚些来。”
她话音刚落,周遭原本勉强压抑着的议论声登时节节攀升,犹若火星落入干燥的柴堆,瞬息之间便燃起燎原之火。
“男朋友?温萝什么时候交往了男朋友?!”“她不是一直在任务世界里么……这才刚回来没多久,也没听说她和谁私交密切呀。”“难不成这是借口?可没道理啊……对方可是裴鼎啊!”“不过,她有必要在这种事情上撒谎么?”“……”
裴鼎眸底飞快地掠过一抹狐疑,好看的眉轻轻皱起:“你……”
然而,未尽的言语却在下一瞬□□脆利落地打断。
“她没有撒谎。”来人声线低沉散漫,带着几分沙哑的磁性,宛若一把弯钩顺着空气无声地穿行,轻柔落入耳廓之中顺着血液流淌入心头,格外勾人心魄。
温萝双眸因讶然而不自觉睁大,一时间只觉得血液凝固,身体仿佛近乡情怯的游子般,在那熟悉得令她灵魂震颤的声线之下,僵滞得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是她出现了幻觉么?柏己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脑中闪过无数破损拼凑不成形状的念头,身体却似是在这一瞬间极为叛逆地屏蔽了一切指令,固执地僵硬地定在原地不愿转身。
然而除了她以外,在场所有人几乎是在来人开口的那一瞬间,便不自觉被攫住了全部心神与注意。
黑衣青年一身设计感极为繁复的黑色衬衣,姿态闲适地抱臂斜倚在不远处日光倾落的门边,颀长的身影沐浴在暖融的光线之中,在反射着微光的大理石地面上投下一抹瘦长的剪影。
短发干净利落,微长的刘海若有似无地擦过他英挺的眉骨,在锐利的剑眉之上切割出凌乱又野性的阴影,深邃的眼窝之中,那双暗红近墨的眼眸流转着似血色般浓稠的色泽与光华,线条凌厉的薄唇色泽极淡,分明只是极为随意的姿势与言语,可他通身几乎无从掩盖的张扬气息,却无端给人极为强烈的压迫感。
一时间,竟无人在这突然闯入的陌生来客眼下开口议论。
良久,一串沉稳有序的脚步声响起,一下又一下,仿佛击在温萝心头之上般渐渐靠近。一阵极为熟悉的、沁人心脾的凛冽苍木香似是自幻梦之中钻出,丝丝缕缕飘逸随着一呼一吸送入她肺腑之间,掀起一阵久违的心悸。
在温萝的视野之中,随着身后那道脚步声愈发清晰入耳,面前裴鼎面上的沉静神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寸寸龟裂,一股来自男人心底油然而生的本能驱使着他不自觉沉了眉,微微眯起眼睛警惕地注视着逆光而来的男人。
时间仿佛在这一瞬被无限拉长,在他松松于温萝身后站定的那一刹那,此起彼伏的通讯器提示音连成一片高低交错的咏叹调,骤然在整片空间之中肆意地穿行逸散。
裴鼎面上微微怔了下,终是率先错开视线,随手自西裤口袋中摸出通讯器,垂眸望向屏幕,瞳孔微动,下一瞬却似是望见什么不可置信之事,裴鼎眉峰微动,略有几分讶然地抬眸。
温萝:?她出门时走得匆忙,长裙之上齐整垂顺连个口袋也没有,一时间竟忘记了携带通讯器。
她能够感受到,那一阵几乎刺穿她耳膜的响铃声已随着裴鼎微变的神色渐次湮没在一片哗然之中,而无数比起先前还要灼热的目光则在这一刻不加掩饰地死死粘在她后心。
——亦或者是,粘在她身后不远处静立的那个男人身上。
“怎么会这样……”“多少年没出过这种事了?如果我没记错,上次那个男人是为了温离?”“上次我凑巧赶上现场,见过那个男人——当时就惊为天人,不过这个看起来也帅得过分,两位温姓女神真是艳福不浅啊~”“……”
温离?
温萝心头一跳。
温离这个名字,她已经许久未曾听过了。
温离曾是冠绝虚空边境,稳坐女频部排名第一的顶级维序者,经手的任务不说上千也有上百,却从未吃过一次BE。后来,她便主动递交了辞呈,逐渐自名动一时的风云人物演变为神秘又令人景仰的传闻。
传说中,曾有一个男人为了她生生突破小说位面天道的限制,跨越时空与数据乱流,来到了她身边。
那么……
冷却的血液在这一刻沸腾般疾速奔涌起来,心头不自觉一下又一下愈发快速地狂跳。这阵心悸来得迅疾来得强烈,一时间竟等不及她理智上辨清来由,便似是一片明亮又温暖的烛火,骤然点亮她连日来苍茫黯淡的心房。
身体终于解开了莫名的桎梏,顺着本能与惯性飞快地转身回眸,正撞进柏己漾着笑意的潋滟眸光。
金冠长发被一头层次感极佳的短发取代,更衬得他本便深邃英俊的容颜更抢眼夺目了几分,棱角分明的脸廓旁,鬓旁碎发不听话地刺挠着他白如冷玉的皮肤,玄色的耳钉在发丝间饱满的耳垂之上若隐若现。
她回身的动作太过用力,一时间脚下不稳,纤细的水晶跟在地面之上刮擦出刺耳的声响,不受控制地向前倾倒而去。
发丝飞扬间,面前的男人不动声色地蹙了蹙眉,似是嫌弃她尖细的发梢般小幅度地向后躲了躲,右臂却极为自然地展开,轻描淡写地揽在她腰间,瞬息间止歇了她下坠的趋势,稳稳地接入怀中。
动作熟稔亲昵得,似是这一幕早已在无人得知的情境之中发生了无数次。
亲眼见证这两人无言之间却几乎遮掩不住的粉红泡泡,再结合通讯器上令人魔幻的讯息,几乎无人再有心质疑温萝先前口中随口编纂出的那句“男朋友”。
脸侧不自觉顺着惯性埋入他蕴满了熟悉冷冽清香的怀中,温热的触感与有力的心跳声交织顺着皮肤一路蜿蜒流淌至心口,温萝下意识用尽全身力气环抱住他劲瘦有力的腰身,生怕这不过是一场她思念成疾徒生的美好却残忍的梦境。
“怎么了,才多久没见,就这么想我?”他戏谑的声线自发顶传来,似是压抑着笑意,“大庭广众之下……收敛些好么?有什么事,我们回家再做。”
温萝:“……”没跑了。
哪怕不提入手极为真实的触感,光说他这一连串极具个人特色的发言,恐怕世间再无第二个人有本事模仿出他这既欠揍又令人忍不住心动的语气。
竟然当真是他。
团子却颇有几分尴尬地轻咳了下,冷不丁开口:“主人,你先等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