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醒来时,墨修然发现自己又回到了他在试剑堂中的住所。
恍惚之间,他甚至产生了一切仅仅是一场梦的错觉,只是起身时胸前还未痊愈的伤口产生的撕裂的疼痛却无时不刻不在提醒着他,那些美梦也好,噩梦也好,并非臆想而是真实发生过的。
她真的……
身上已经被换上了崭新的衣服,他连忙翻身下床,强忍着胸前重新崩裂渗出血液的伤处传来的痛楚,刚要推门而出,就碰见门外正要进门的韦志文。
“你醒了?”
“殷和玉在哪?”
两人异口同声,半晌,韦志文道:“知道你肯定会问这个问题,她……你自己去她房中看吧。”
说罢,他便主动侧过身,给墨修然让了一个身位。
在她房中?
一阵侥幸的喜意自他心下角落滋生蔓延——这表述实在太过生活化,他不禁开始幻想她是否只是像平日里那样歇在房中,之前的一切只是他的错觉。
思及此,他立即朝殷和玉房间的方向拔腿狂奔而去,胸前的绛紫色布料再次被殷红的鲜血浸透,胸口因他的一串剧烈的狂奔而微微发痒,几乎只是瞬息之间,他便出现在了殷和玉房前,此刻却反而望而却步般驻足在了门外,心跳如擂。
轻咳了两声,他平复了心中翻涌的情绪,推开门。
这间房他从未进入过,想当初他刚刚进入外门时,便十分好奇艳羡这一间最大最奢靡的房子,却始终只能远远在一旁,透过偶尔自窗柩上透出的微弱烛光看见她与恶劣性子截然不同的清丽剪影。
此刻终于得见全貌,他却丝毫无暇顾及屋内陈设装潢,只见一名紫衣少女此刻正并排和衣躺在房中最大的空地上,身下地板上绘满了繁复古朴的符号——正是他在合黎山中昏迷前还未来得及绘制完成的招灵阵法。
而房间尽头的雕花木床之上,一名与地面上少女面容一般无二的女子正阖着双目,静静地躺在帐中,唇边若有似无地挂着一抹似温柔似狡黠的笑容,栩栩如生仿若在世,只是肌肤雪白却并无血色。
墨修然在原地呆立了片刻,向来含情的桃花眼此刻却显出了几分古井般的死寂,喉头动了动,才一步一步僵硬地朝床边走去,一手执起少女合十于腹部的略有些僵硬的手,轻轻坐在了床边。
这情形与他们第一次从合黎山中回到云州时简直一般无二,只不过,那一次她是为了救他而昏迷,这一次却再也不会醒来。
他垂眸几乎贪恋地盯着少女圆润如初的脸庞,余光却隐隐瞥见床头角落处似乎有巴掌大不平整的凸起,另一手下意识伸去抚平,手下却传来与少女身下柔软被褥截然不同的坚硬触感。
长眉微敛,墨修然将少女的手重新在腹部轻柔摆好,才转过视线,狐疑地掀开被角,一本皮质手札赫然映入眼帘。随手取过翻了几页,墨修然身型一滞,顿时只觉得胸中血气翻腾,喉头涌上一股腥甜,肝胆俱裂。
第33章 第二只男主(一)
看着满篇的少女遐思与心事, 回想起还未结伴下山游历前,少女看似恶劣行径之下欲言又止的踌躇,以及这些日子相伴而行时她口是心非的帮助和狡黠, 墨修然只觉得当头被狠狠敲了一闷棍,直觉得天旋地转,眼前发黑。
他怎么会直到现在才发现!
本以为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却没想到她的心动比他自以为是的发觉还要早上无数岁月, 他心下无数次口口声声对自己说的保护守护在此刻一切都仿佛成了一个笑话。
由于当天破阵被打断,几人都或多或少地受到了影响,灵力和状态都已经不足以支撑再一次破阵,只好先回各大仙门再做打算。
见到墨修然以鲜血在地面上绘制成的招灵阵法半成品, 公叔阳冰自然了然他心下所想。同为掌门看重的弟子,若有一线生机, 他也不愿看着温萝就此陨落, 便与月纶一同带回了温萝的尸体, 在她房中趁着墨修然的血迹未干就地绘成了阵法, 只等他苏醒后亲自施阵。
储存魂魄灵识的法器则有更高的要求, 首先品级不得低于八阶,再次法器本身需要有存储活物的能力,公叔阳冰和月纶思来想去, 发现刚刚降世的少女傀儡简直再合适不过。
傀儡术极其霸道难学, 一旦施术成功,降世的傀儡最差也能混个五六阶, 而墨修然的这名傀儡则更加奇特, 虽然主人修为不高, 可它自身的实力却十分强横,这类逆天而行的傀儡少说也有九阶甚至极品, 又与温萝本人长相身材都一般无二,岂不妙哉?
看见躺在阵法正中的少女傀儡,墨修然心思如电,瞬间便明白了两人的用意,连忙将手札小心地放回储物袋之中,轻手轻脚地穿过少女的腿弯脑后,将她从床上轻松抱进怀中,三两步走到阵法旁,恋恋不舍地将她放在了傀儡另一旁的空地上。
月纶赶来的时候,只见到满屋的虹光以及枯坐在阵法旁垂眸望着阵中两名一模一样的少女如生容颜的紫衣青年。
虽然心底的理智告诉他,此举着实有些异想天开,但月纶也不尽生出一丝侥幸——毕竟墨修然天资卓绝,一切不可能在他手中似乎都有变得有可能。
招灵持续了七天。
这七天里,墨修然不眠不休,始终在阵法旁僵坐。他似乎对自己有着十足的自信,面上一直没有显出什么悲痛的神色,反而表情淡淡,仿佛一秒也不想让少女睁开眼后看不见他的身影。
此刻阵中的两名少女浅浅阖眸,身上不断闪烁着淡淡的莹白光芒,双手轻轻放置于小腹之上,要不是其中一人关节突出横生了几分诡异,简直像是在小憩一般。
七天转瞬而逝,忽明忽灭的白光停止了闪烁,阵中一名少女终于动了。柔顺的墨色长发顺着她耳边一路向下轻轻搭在肩头,圆润白皙的脸上,那双乌黑的杏眼缓缓睁开。
只不过,即使是经过招灵阵法七天的滋养,她那原本目光空洞的眼中,如今依旧浮现着宛如金属般的冰冷光泽——没有意识,没有智慧,没有笑意,更没有感情。
盯着少女傀儡看了半晌,月纶抿了抿唇,眼角眉梢显出几分失落,微微叹了口气。
奇迹终究还是没有降临。
“为什么……”
时隔七天,墨修然终于喃喃开了口,只不过太久没有说话,他的嗓音已经嘶哑到如同撕裂。
即使将灵魂直接灌注进傀儡并不成功,但招灵阵法不可能出错,为什么他竟然连她的一缕残魂都招不来……他近乎癫狂地望向月纶,一向整洁的衣衫凌乱不堪,头顶金冠歪斜:“是不是,是不是都怪我修为太低,灵力尽失……不可能,招灵阵不可能出错……”
强撑了七天,仅仅靠一股渺茫的希望支撑的墨修然,在得到结果的这一刹那,脑海中紧绷的那根弦终于断裂,一阵苦涩无力如排山倒海般向他席卷而来,无数次侥幸与自欺欺人才勉强建筑的心防此刻彻底崩溃。
他终于眼前一黑,就着一身七天来都无暇料理的凌乱往后仰倒,不省人事。
月纶扶住他软倒的身体,看着少女傀儡无知无觉,正歪头盯着墨修然看的模样,心下一阵唏嘘感慨。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他曾经经历过的痛楚心酸,竟然千防万防,仍是发生在了他最看重的弟子身上,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馨儿……”
他唇间逸出的模糊的呼唤最终化作一阵叹息随风飘散而去。
……
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温萝只感觉耳畔一阵喧闹吵嚷,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甜腥气,她微微张开双眼,只见眼前火光漫天,房屋倾颓,不省人事不知生死的身体横陈遍地,血色如溪流自他们的身体下在地面蔓延至她染着尘土的双脚下。
温萝一怔,下意识找了个看起来安全的角落奔了过去,在垒砌如山的杂物堆后小心翼翼地蹲下身,心中警铃大作:“团子,这是已经传送到下个时间点了吗?”
团子叹了口气:“是的主人,不过,恐怕接下来你也没什么精力看背景资料,还是等你把眼前的剧情处理好再给你吧。”
温萝四周环顾了一圈,看着宛如阿鼻地狱一般的惨状,微微蹙眉:“什么意思?”
“来不及多解释了,之后再跟你细说。”团子略有些焦急道,“还有不到五分钟,你在这个时间点的身份就要被彻底灭门了,快跑!”
灭门?
没想到她前脚刚从战场上下来,还没来得及休息几分钟,紧接着又要开始逃命了?
想着,温萝微微凝神提气,半晌却半点灵力波动也没感觉到,不可思议道:“这具身体竟然是个普通人?!”
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竟然连身为普通人的原主的家庭也会惨遭灭门之祸,不过正如团子所说,眼下最重要的任务是保护好自己,千万不能让这个不堪一击的身体在见到这个世界的攻略目标之前就狗带了。
在原地坐以待毙也不是办法,温萝四处望了望,不远处歪倒的一人胸口一道长长的血痕,双眼紧闭,手边正巧是一把看起来质感不错的长剑。温萝眼前一亮,也顾不上姿态,猫着腰连滚带爬地把长剑捡了起来握在手里,小心翼翼地向外挪动。
虽然没了灵力,但是从殷和玉身上学会的剑法应当也够她支撑一会。
走了一阵子她才意识到,刚才她所处的地方似乎是府邸内院,身边横七竖八的人应当是专门保护她的侍卫。越往外走,地上的尸体就越多,间或还掺杂着几只凶恶的妖兽尸身,看来现在这等惨状正是它们造成的。
是什么样的人竟然可以操纵妖兽伤人?不太可能是藏月门的灵兽堂,她脑海中惨白指尖上跳跃着的黑色雾气一闪而过,却见眼前一道黑影闪过,温萝下意识挥剑格挡。
只听金石相交的“叮——”一声,来人似乎也吃了一惊,十分轻松地化解了她的攻势,一张略显狼狈的美丽的脸露了出来。
她鬓发歪斜,脸上沾了些脏污,但五官依旧艳丽无匹,见到温萝完好无损地站在这里,甚至还有余力提剑自保,眼中欣慰一闪而过,三两步上前拉过她道:“馨儿,你没事吧!”
“……我没事。”温萝收了剑,有些辨认不出来人的身份,只好拿出非常官方的答案。
不过对方似乎也并没打算为难她,很快就开始为她安排后续:“你现在就走,去青玄宗找到顾光霁,让他保护你去无尽海!到了之后报出娘的名字,她们一定会善待你的。”说罢,她目光留恋地深深望着温萝,似乎要将她的模样死死地刻在脑海中,半晌,一手狠狠推了一把,狠道,“快走!暂时不会有什么危险,你还是趁着那人亲自来前赶紧离开这里!”
这具身体实在是娇弱得很,温萝被她推了个趔趄,堪堪稳住身形。
看来对面那人是她现在这个身份的母亲,似乎和无尽海有些渊源,不知道究竟得罪了谁,竟然遭此飞来横祸。温萝紧了紧手中的剑柄,问道:“娘,究竟出了什么事?”
“时间不多了,不要再问了,等你安全到了无尽海,自然有人替你解答。”女人摇摇头,一手又推了她一把,见女儿一脸状况外不知严重的模样,无奈地说,“是南门星,再不走真的来不及了,走!”
一听到这熟悉的三个字,温萝眼前一黑,差点绝倒在地。
怎么又是南门星!!
他是职业杀手吗?怎么净干一些追杀灭门的勾当?
温萝抿了抿唇:“您不走吗?”
说罢,她就见面前女人脸上决然一闪而过,晶莹泪珠划过她凌乱却依旧美丽的脸庞,随即后颈一痛,便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意识朦胧中,温萝感觉自己似乎身处一个摇摇晃晃的空间,直到似乎是一个急停,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一滚,直生生撞到了一面冷硬方正的墙壁上,她才睫毛微颤着重新苏醒了过来。
此时正值寒冬,空气潮湿中带着刺骨的凉意,如细细的绣花针一般直透过她的衣服往骨头缝里钻。刚刚火光漫天,她竟然一时间并没有感觉到冷,可此刻孤零零地躺在仅仅草率铺着草席的空旷简陋的马车中时,她才真正感受到了这个世界中隆冬的杀伤力。
温萝缓缓撑着一边略带些潮意的草席爬了起来,后脑还蒙蒙的,马车晃晃悠悠地伴着一阵“哒哒”的马蹄声向前行进着。她缓缓合拢双膝,双臂合拢缩成一团,退到马车角落里尽可能避开因摇晃而不时闪出的缝隙中钻进的刺骨冷风,问道:“南门星到底怎么回事,不怪世人都骂他疯狗,怎么逮人就杀?上个时间点便在追杀我和墨修然,现在换了个地方竟然又是他将这个身份灭了满门。”
“这你就冤枉他了~虽然南门星不是什么好人,但也不至于滥杀无辜。之前追杀你和墨修然是因为不想养虎为患,谁让你们破了他的结界还杀了他的看门小弟呢?至于刚刚那个女人——也就是你这个身份的母亲,跟南门星之间确实有些恩怨,不过具体原因已经被规则隐藏起来了,多半和你之后的任务有关系。”团子飞快地动了动手指,将背景资料传给了温萝,“喏,现在我们知道的就这么多。”
温萝沉下心来看下去,原来现在距离她攻略墨修然的时间点竟然向前跳跃了四百年,距离五洲大陆远近闻名的上古神魔大战已经过去了六百年。
众所周知,上古神魔大战时人族修士伤亡惨重,而天族却冷眼旁观,甚至在眼见魔族暴动后,落井下石地毁去了太虚昆仑,以免殃及池鱼。
不过,虽然起初罕仕不能接受柏己被封印的事实,在整个五洲大陆内都制造了不少混乱,但是毕竟经过一场大战,魔族也消耗了不少元气,再加上修仙界还有藏月门月星洲,青玄宗公羽若和奚景舟这样的人物,一时间虽然摩擦不断,但人族魔族竟然勉强维持了一个动态平衡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