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时云一梗,指着他的背影冲苏时雨抱怨道:“哥,月纶真不知道安了什么心,怎么突然提出来要跟我们一起?这一路都不知道要过什么样的日子了。”
苏时雨叹了口气,轻拍了拍她肩头,安慰道:“月师兄并非恶人,只是说话方式有些奇特。时云,你不必非要在口舌上与他分高下,往好处想,或许此行还能交到不少朋友。”
苏时云动了动唇,本想再说什么,一眼看见苏时雨略有些不悦严肃的表情,勉强按下了性子,半晌又突然想到了什么,一改方才的不快,好奇道:“没想到程长老这么简单就答应了,我本来以为,再怎么说他都要犹豫一会——他平时不是可宝贝顾师兄了吗?”
苏时雨闻言一怔,瞬间回忆起半个时辰前眼前那一幕。
他从来没有想过,向来淡漠对身外之事从不在意的师兄,竟然有朝一日会主动向程长老提出什么请求,竟然还是因为一名女子——这种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要是说出去恐怕旁人只会认为他疯了,绝对不会相信。
半个时辰前,青玄宗剑峰主殿。
顾光霁一身刚换上的崭新雪白青玄宗校服,手提长恨剑,头上温萝替他插好的简陋木棍也被重新换成了一根飘逸的发带,隐在一头墨发之后随风清扬,宽袖缓带,衣摆随着他行走之间如流水一般上下翻飞,皎皎如天边之朗月。
他半遮着的琥珀色瞳孔转向大殿尽头正中主位上端坐着的程士轩,淡淡道:“师尊。”
程士轩望着眼前安然无恙的得意弟子,心中不知是因他私自下山而生出怒气更多些,还是劫后余生的庆幸更多。
眸中情绪几经变换,他起身立在玉阶之上,居高临下盯着顾光霁道:
“我只后悔为何要告诉你缪家之事。修炼无情道多年,我以为你早已放下凡尘过往,却没想到你竟然不经我同意私自下山!一夜灭缪家满门的始作俑者不是别人,是南门星,你知不知道你就算再自诩为天才,和南门星数百年修为之间的差距相比也是无异于以卵击石,螳臂当车?!”
起初他语气仍勉力维持着平稳,说着说着却愈发激动了起来,然而虽然语气强烈,用词并不委婉,话语内容却是实打实的真实有理。
苏时雨立在顾光霁身后半个身位,闻言不禁好奇顾光霁的反应,不着痕迹地垂着头抬起眼皮,打量起他身前那个清冷似雪的男人。
他沉默地任程士轩训斥发泄,面上表情未变,依旧如古井般无波,只是隐于浓密长睫之下的那两只眼睛之中似乎闪烁着些许的执着。
苏时雨心下暗叹一声,看来程长老这次说的话全都白说了——顾师兄明显一点也没听进去。
果然,程士轩话音刚落,顾光霁便躬身行礼,薄唇紧抿,低沉好听的声音响起:
“师尊,无情道最忌道心不定,心有杂念。弟子年少时曾受过缪家恩惠,恩人一朝落难,于情于理弟子怎能置之不理?若是今日不愿引火烧身,殃及池鱼,今后午夜梦回,弟子都将寝食难安,更遑论登上仙途大道。”
闻言,程士安脸色稍霁,重新在主位上坐下,平静道:“不过,竟能借此一步勘破化神境界,这或许也是你的机缘。事已至此,我便不再追究,但今后我不允许你再插手此事。我自会好好安排,将缪姑娘送去她母亲生前的宗门之中。”
顾光霁向来淡漠的眼神终于显出了几分异样的情绪,眉头微皱,直视着程士轩的双目道:“师尊,让我去。”
怎么还是如此冥顽不化!
怒从心起,程士轩一拍身侧的矮几,袖中掀起一股浑厚的灵力,只听清脆的“咔嚓”声响起,坚硬如铁的矮几竟循声寸寸碎裂,余波瞬间席卷整个大殿,带着整个空间都微微震荡摇晃。
苏时雨比顾光霁晚入门几年,从未见到沉稳严肃的程长老发过如此大的脾气,脚下一晃,连忙调动灵力流淌运转周身,堪堪稳住了身型立在原地。顾光霁却如履平地一般稳稳地扎根定在了原处,仿佛丝毫没有受到影响,只是依旧固执地行礼道:“让我去。”
程士轩长眉倒竖,恨铁不成钢道:“你知不知道,你的命早已不是自己的命,而是青玄宗,是整个五洲修士的命?!罕仕猖獗,南门星得了紫晔鬼火之后更是雪上加霜,人界百年来却只出了你一个能与他们抗衡的天纵奇才。现在可好,你竟然要为了一个毫无修为的女人,只身犯险一次不够,还要帮她到底?”
顾光霁眸光微闪,垂下眼帘,唇角动了动。
见他不再顶嘴,程士轩只当他刚才的话如醍醐灌顶,终于让这个突然间着了魔的弟子幡然醒悟,却没想到几息之后,顾光霁细不可察地摇了摇头,手执长恨单膝跪地,自修炼无情道以来便从未流露出半分情绪起伏的琥珀色双眸,此刻竟然写了几分执着。
他并没有再开口,只是执拗地跪在原地。
苏时雨心头一跳,连忙上前打圆场:“程长老,师兄他已经突破化神境界,实力飞涨,若有其他弟子一同出行,此去倒也未必凶险。况且,师兄方才所言有理,在保障师兄性命无虞的前提下,避免他因此事袖手旁观而道心不稳,影响日后修炼精进,不失为一件好事。”
程士轩冷哼一声,心知苏时雨是在给他递台阶,这些道理他又怎么会不懂?只是无论对于他还是青玄宗来说,顾光霁都容不得半分差池,他实在不愿意为了区区一个缪馨儿冒这个险。
然而,他却没想到,他这个向来不关心世事的弟子,竟然会如此坚定地表明态度,甚至在他分析了利害关系之后依旧寸步不让。
现如今除了苏时雨提出的法子,他一时间竟也想不出更好的方式,半晌只好悻悻道:“起来吧,我答应你,自然也不会再为难她。”
得到他首肯,苏时雨连忙上前两步,拉着顾光霁的右臂想要搀扶他起身。顾光霁却目不斜视,右手微动,将苏时雨刚刚触及他身体的手拂开,将长恨轻轻摆在身侧,两膝合拢,向程士轩行了一大礼,掷地有声道:“弟子谢过师尊。”
程士轩心中微涩,长叹一声,亲自起身将他扶起,盯着他身侧的长恨剑轻声道:“长恨的上一任主人是青玄宗公认的天才,掌门将她的佩剑交给你,是对你寄予了厚望。曾经你与奚辞水榭的蔺妤并称双壁,可如今蔺妤昏睡不醒,双壁已凋零了一半,我实在无法坐视你也一同出事。如果真的有那一天,必将成为五洲的灾难。”
顾光霁看向他,隐在眼帘后的琥珀色双眸利如寒星。
“哥,你在想什么呢?”
苏时雨晃了晃神,意识被苏时云一声轻唤拉回了现实,看向难掩好奇的妹妹,他微微一笑,感慨道:“或许无情道并非常人以为的那般无情。”
苏时云蹙眉瞪他一眼:“答非所问,所以到底为什么?”说罢,见苏时雨转身欲走,三两步小跑跟了上去,“哥,你别走啊。哎,你刚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啊,听不懂……”
少女轻快的声音渐渐消散在剑峰如烟般的轻风中。
第46章 第二只男主(十四)
温萝一路跟着顾光霁又回到了先前的房中。
刚才为了抓住就地撒欢的阿萝, 屋内原本整齐的陈设已经被她折腾得宛如战后现场,桌椅歪倒一地,高架矮几纷纷扑到地面上与土地公公亲吻, 就连角落里装饰用的各种瓷瓶木雕也碎的碎,坏的坏。
温萝讪讪一笑,弯腰把入门玄关处歪斜的仍旧完好无损的瓷瓶扶正, 解释道:“这个……刚才我是想把阿萝捉住。”
顾光霁垂眸看向她和她怀中吃饱喝足早已进入梦乡的罪魁祸首, 瞬间便理解了“阿萝”指代何物,淡道:“无碍。”
温萝盯着一地狼藉,也不知赔偿这些究竟需要花费多少灵石,可她现在身无分文, 连衣服都是借的!
但是以缪馨儿的大小姐脾气,如何才能开口找顾光霁借钱?
抿了抿唇, 温萝小心翼翼地抬眸看他, 暗示道:“那个……虽然缪家不算多么富裕, 但也绝对称得上仙门世家, 不过骤逢家变, 我……”
说到这,她看着眼前这张表情毫无波动的脸,心下腹诽。
她到底是喝了多少才会觉得顾光霁这种人能听得懂暗示!想到这, 温萝干脆破罐破摔道:“我没钱, 赔不起!小霁霁,这房里的东西贵不贵, 大概要多少灵石啊……你能不能先帮我垫一垫?”
顾光霁看着眼前的少女。
洗去了一身脏污之后, 那张艳丽脱俗的脸总算露了出来, 从他的角度看,她下巴尖尖, 轮廓圆润,一双微勾的凤眼此刻正波光粼粼地盯着他看。饶是他早已断情绝爱,猝不及防被她这样专注地凝视着,心头仍是一动,灵台之中无情道无声地运转,他垂下眼帘:“不用你赔。”
“真的?”
闻言,温萝喜上眉梢,尖细的柳眉微微扬起,眼角一眯,像一只偷吃了鱼的小猫。
顾光霁点头。
温萝心下诧异,没想到青玄宗如此家大业大,但是既然顾光霁亲口保证不会追究,她也乐得自在,右手下意识地摩挲起阿萝小小的脑袋,脑中灵光一闪,问道:“时云说阿萝并非是普通的兔子,你昨天为什么要抓来给我吃?”
顾光霁目光微动,不带什么感情地扫了一眼她怀中熟睡的阿萝,淡淡道:“灵兽并非不可食用。”
温萝:???
她就知道他压根没什么旖旎心思,多半只是无意间碰见了一只倒霉兔子,发现正好可以抓来敷衍交差,又懒得再为了这种无意义的小事浪费他宝贵的时间,就随手把阿萝带了回来。
她嘟了嘟嘴,故意抱怨道:“我还以为你是故意哄我开心呢……果然你才没有那么好心。”
顾光霁身型微微一顿,随即径自绕过她,走到还算整齐的床边,垂眸在齐齐摆放在矮几上的一排瓷瓶中扫了一眼,拿起正中的那个,瞳孔转向温萝的方向:“过来。”
温萝盯着他手中的瓷瓶,心下诧异,他竟然真的要亲手帮她上药,脚下慢吞吞地往他身边挪动。
顾光霁一袭白衣如雪,一手托着一个白瓷小瓶,静立在床边回眸淡望着她,一时间温萝竟觉得他当真不负广传的名声,果然仙气飘飘,即使是在一片凌乱狼藉的屋中,仅仅站在那里便像是一幅泼墨美男图。
靠近他身边,熟悉的冷香扑面而来,温萝抬眼看他一眼,只见他垂着眼睑盯着她隐在袖间的手,道:“伸手。”
温萝睫毛颤了颤:“你要帮我?”
闻言,顾光霁抬眸看了她一眼,温萝竟从他平静的表情中看出了几分迷惑和茫然来:“你昨夜不是说一只手不方便?”
好吧,原来人家只是动脑子,她却总是误认为他动了心。自从进入这个时间点,属于女主值那一栏的进度条就像是死了一样一动不动,温萝努了努嘴,抬起白皙细嫩的右手伸到顾光霁脸前,一屁股坐在床边:“那我就不客气了哦。”
顾光霁修长微凉的指尖触到她的手心,冰凉的药膏涂在已不再疼痛的伤处,温萝抬眼观察他。
或许依旧是顾忌男女之别,顾光霁并未像她一般坐在床上,只是站在了她右侧一步的位置,此刻正低垂着眼帘,十分专注地盯着她的伤口,上半身微微向她的方向倾斜。
从她的角度只能看到他微微蹙起的长眉和浓密如鸦羽的睫毛。
他的动作极其轻柔,沉浸在一片醉人的冷香中,温萝只觉得眼皮越来越重,右手下意识抖了一下。
顾光霁动作一顿,抬眸看向她:“痛?”
温萝连忙回过神,讪笑一下,随意点了点头——她总不能说这位技师服务太好,她差点舒服到睡着了吧。
没想到,闻言顾光霁却收回了手,上半身也立了回去。
温萝皱紧眉头看他一眼,开口便是十级凡学:“怎么停了?虽然我从小锦衣玉食从来没有受过什么伤,娇贵又脆弱,但我心里一直有个女侠梦,怎么可以因噎废食,怕痛就不上药了呢?继续继续。”
顾光霁漠然地看着她的“表演”,直到她说完,才淡淡道:“另一只手。”
温萝低头一看,只见右手手心已经被他细细地均匀涂好了一层药膏,此刻正在光线的折射下闪着晶亮的色泽。她飞快地瞥了一眼顾光霁摆在一旁的小瓷瓶,不知道里头本身还剩多少,这时竟然半个内壁都露了出来。
气氛一度有些尴尬,温萝轻哼一声,小声甩锅道:“有话都不能说清楚,害我误会。”说完才气鼓鼓地把左手伸了出来。
顾光霁却像是没有听见她的抱怨,一脸平静地重新微微凑近。这次他的动作似乎比起之前还要更加轻柔了些,若是不仔细体会感受,温萝几乎感觉不到左手被他的指尖触碰,只觉得一股冰凉瞬间铺满了她整个虎口,十分舒爽。
半晌,只听细微的“叮”一声,顾光霁重新合拢早已见底的瓷瓶,退后半步垂眸看向一身白色道袍却依旧艳丽无双的少女,一双琥珀色的瞳孔微微一动,转头冲门外道:“为她重新找个住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