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喻舟一愣,却听他道:“等我找到她,就立马回来成亲,到时候,你来给我当傧相。”
那个她,陆喻舟自然知道是谁。
庭院陷入静默,两人谁也没再开口。
与恩师喝完一壶茶,陆喻舟径自回了正房,像是存了心气儿,没有搭理宝珊。
宝珊松口气,掏出纸笔写下欠条,让香意下次递给慕时清。
香意不明所以,“奴婢现在就拿给慕先生吧。”
东西厢房不过几步远,为何要下次再拿给慕先生?
宝珊用蘸了墨的笔尖点了一下香意的鼻头,“别问那么多。”
刚还跟世子不欢而散,香意都替她捏把汗,怕她失宠,她倒没事人似的,“姑娘看着心情很好。”
走到梳妆台前,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宝珊莞尔一笑,人比花娇。
明儿就能离开这里,心情能差么?
大内,东宫。
慕夭站在寝宫门前仰望墨空,弯弯的眼眸映入星辰。
内侍走到她身后,笑眯眯道:“慕大小姐,请随咱家去客房休息吧。”
内寝的珠帘内黑漆漆的,想是太子已经睡下,慕夭点点头,捻手捻脚来到桌前,捧起还未喝完的燕窝粥,刚要随内侍离开,却听珠帘内传出一道声音:“让她住在对面。”
一座寝殿分东西卧房,西卧已经空置,内侍踟躇了下,引着慕夭去往西卧。
慕夭捧着燕窝粥没动,“不是去客房吗?”
内侍扬扬下巴,“殿下的意思,姑娘就别为难咱家了,也别去打扰殿下了。”
人在屋檐下,又有事求对方,慕夭勉为其难地接受了他们的安排。
东西卧的装潢和摆设几乎一模一样,慕夭躺在金丝楠木大床上有种跟赵祎躺在一块的错觉,她用被子捂住自己,一闭眼眼前就会浮现那晚的凌乱场景,令她呼吸不畅,又掀开了被子,趴在枕头上蹬了蹬腿。
半个时辰后,帷幔被人从外面挑开,一抹身影出现在床边。
慕夭不认床,到哪里都能快速入眠,这会儿睡得香甜,全然不知赵祎在床边坐了多久。
皎洁的月光照在帷幔上,显得柔和暖融,慕夭梦呓着,听不清在说什么。
听了一会儿,还是没听清,赵祎伸手,想拨开挡在她脸颊的发丝,却迟迟没有动作,最后收了回来。当初误入他马车的人是她,求他缠绵的人是她,打扰他生活的人是她,拒绝他的人还是她,可为何就是忽视不了她呢?
替乱蹬被子的姑娘掖好被角,赵祎费力站起身,坐回轮椅,自己摇着回了东卧。
伺候在外殿的内侍全程低着头,心思百转千回,殿下总是拒绝议亲,是为了慕夭吗?
翌日天蒙蒙亮,慕夭闻到一股饭香,揉着眼睛爬起来,光着脚就往外走,一副没睡醒的样子,脚步被肚里的馋虫左右着。
圆桌前,赵祎照常食用早膳,忽然瞥见西卧走出一个披头散发的小丫头,小丫头皮肤白嫩,穿着里衣,赤着脚走来。
内侍瞪大眼,晃了下拂尘,“慕大小姐当这里是宰相府了?”
被一道尖利的声音扰到,慕夭激灵一下,看向桌前的赵祎,又看看站在赵祎身边的内侍,再低头看看自己,“嗷”一声转身跑开。
从她身上收回视线,赵祎夹起菜送入口中,像是没瞧见刚刚的一幕,可眼尖的内侍发现,喜怒不言于表的太子殿下红了耳尖。
早朝后,赵祎拦下陆喻舟,问道:“昨晚邵小郎君去你府上闹事了?”
陆喻舟“嗯”了一声,示意内侍退开,自己推着赵祎走在林荫小路上。
赵祎狭眸微转,又问:“邵修跟过去了吗?”
昨日的假象是,邵修偷溜出府与人喝酒,回来的途中听说邵霁去缃国公府闹市,特意绕道过来替弟弟赔不是。
陆喻舟没有起疑,推着赵祎走进东宫,并未继续这个话题,一进门,就与站在门口的慕夭遇见。
慕夭跑过来,对着陆喻舟哼哼两声,又眯了眯眼,装出超凶的样子。
陆喻舟当她在耍宝,推着赵祎进了书房,两人聊了一会儿,陆喻舟起身告辞,走出书房时,又被慕夭拦下了。
慕夭气势汹汹地问: “你昨晚欺负宝珊了吗?”
面对鼓着腮的小辣椒,陆喻舟面色无异,“我的私事,需要告诉你?”
慕夭眯眼掐腰,一副要跟他对着干的架势,“你的私事我不管,宝珊的私事我管定了。”
两人何时成了手帕交?
懒得与她计较,陆喻舟走向门口。
慕夭追上两步,对着他的背影隔空勾了两拳,在陆喻舟转眸之际,撒丫子跑开了,生怕对方报复回来。
陆喻舟走出月亮门时,与走来的邵修打个照面。
一袭红衣的邵修懒懒拱手,细长眉眼含笑,“陆相巧啊,也来找太子?”
很多人都不愿跟邵修的狐狸眸对视,因为那双带笑的眼睛里永远带着叫人捉摸不透的情绪,陆喻舟稍稍颔首,大步离开。
看着他的背影,邵修搓搓下巴,走进太子书房,还以为慕夭会在,可书房里只有太子一人。
将自己的计划讲出来后,赵祎毛笔搭在笔枕上,“我只是叫你去打听消息,你要把人带出来,激怒了陆喻舟,自己负责。”
“殿下的意思是,”邵修靠在书案上,“带走那个叫宝珊的丫头,陆喻舟会发火?”
赵祎双肘杵在桌面上,“要赌一次吗?”
赌陆喻舟会不会发火?
邵修挑眉,“赌注是什么?”
“你若输了,你让邵霁离慕夭远一点。若赢了,条件随意提。”
哦豁,真够豪气的,邵修笑笑,“成啊。”
亥时一刻。
宝珊抱着小黄狗坐在窗前,垂着眼将重重心事掩藏的很好。
香意晕倒时,邵修拍拍手掌,扔给宝珊一套大将军府的侍女服。
与缃国公府浅绿色袒领侍女服不同,大将军府的是浅白色的齐胸襦裙。
换好衣裙后,宝珊披了一件深色斗篷,把小黄狗和包袱裹进斗篷里,随邵修走出房门。
夜色浓郁,为两人做了最好的遮挡。
邵修是放倒了几名隐卫后潜入的梅织苑,这会儿隐卫们还未醒来,这也方便他们离开。
因陆喻舟喜静,梅织苑离二进院较偏,一墙之外就是后巷,邵修半蹲在地上,让宝珊踩着他翻上墙头。
形势所迫,宝珊没有扭捏,把小黄狗塞进包袱,又将包袱系在胸前,踩着邵修的腿慢慢站起来,双手撑在墙头上。
邵修护着她,“手臂用力,别怕,摔下来有我接着。”
宝珊点点头,刚要向上撑起,脚底一松,整个人坠了下去。
适才的一刹那,一道飘逸身影逼近二人,打得邵修措手不及。
为了接住宝珊,邵修生生挨了对方一下。
陡然出现的慕时清摇开折扇,以扇面扫向邵修的眉眼,迫使邵修向后退去,与此同时,慕时清揽住宝珊,将人带到自己这边,扼住了脖颈。
“慕先生,是我。”情急之下,宝珊指指额头,“你还记得吗?”
慕时清斜睨宝珊一眼,看向不远处的邵修,“给你解释的机会。”
邵修叹息,谁能想到中途杀出个他呢,“慕先生,晚辈有礼了。”
慕时清当然认识眼前的男子,挑眉问道:“半柱香时间给我一个解释。”
这位先生可不是好糊弄的,邵修刚要开口解释,被宝珊抢了先。
随后,宝珊将自己这些年的经历讲了一遍,语气轻柔,不带情绪,但字字敲进慕时清的心里。
不知为何,见到她,总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慕时清思忖了片刻,忽然松开了她。
邵修和宝珊两人摸不清这位贵客是怎么想的,但不能硬碰硬,毕竟还在缃国公的府上。
然而,令两人意想不到的是,慕时清合上折扇,轻描淡写地道了句:“你们走吧。”
“……”
当宝珊坐在墙头准备跳到后巷时,忽然回眸看向站在槐树下的男人,“先生为何要帮我?”
慕时清浅浅而笑,“不知道。”
看见她,就是想帮一下。
第26章 离开(二)
宝珊离开这晚, 汴京城的白玉兰全开了,馥郁花香萦绕在街头巷尾,微风温柔地抚摸着枝头的花朵。
因卖身契上没有印戳, 宝珊拿不到衙门下发的通关路引, 被拦在了南城门前。
邵修挑开车帷, 面不改色道:“她是大将军府的侍女,随本公子外出一趟,不久就会回城。”
富贵人家的公子出行, 经常在身边带着侍女、舞姬,甚至青楼名妓, 守城的士兵见怪不怪, 在查完邵修的路引后,侧身让行。
悬着铜铃的马车晃晃悠悠驶出城门,宝珊抱着小黄狗趴在车窗前, 看着城中的街市渐渐变小, 不自觉酸了眼眶。
两年的奴仆生涯终于结束了。
夜色渐深, 小黄狗窝在宝珊怀里睡去, 哪怕马车颠簸,也没有醒来的迹象, 一只幼犬,对宝珊极为信任。
宝珊揉揉它的头,有点不舍,但终究要还给人家, “这是邵小郎君养的狗, 请代我还回去吧。”
邵修靠在侧壁上,不在意道:“邵霁说了,这小东西跟他不亲, 倒是跟你亲,说明你们有缘,你带它走吧,也好有个伴。”
跟着她,以后就要受苦了。
宝珊低头捏了捏小狗爪,弯起嘴角。
马车停在一处油菜花田旁,邵修跳下马车,“今后怎么打算?”
离开国公府,一个孤独无依的女子如何安身立命?他们之间不熟络,邵修知道宝珊不会在他面前表现出脆弱害怕的一面,但日后要面临的情况会很复杂。
“我懂一点医术,以后寻个医馆给坐诊大夫打下手应该不成问题。”宝珊说得轻松,捏着小黄狗的肉爪对邵修道别,“多谢大公子相助,余生有机会,定当报答这份恩情。”
“言重了。”邵修掏出一个鼓鼓的钱袋子,“出门在外,没银子寸步难行,这里有几十两,留你暂用。”
宝珊摇头,“等到了下一个城池,我就能寻到医馆......”
“拿着吧,你都说了要报答我,余生那么长,会有机会的。”怕她拒绝,邵修把钱袋扔在车顶,“那里面有一封我的亲笔信,等到了下一座城池,你就拿给门侍,相信他们不会拦你。行了,没别的事,我先回去了,来日方长,祝卿顺遂。”
说罢,调转脚步,带着车夫大步走向南城门,留给宝珊一个潇洒的背影。
宝珊冲着他的背影裣衽一礼,心中充满感激。
满山的油菜花随风摇曳,她站在路边,闻到了来自田园的味道。
浩渺天际,星光璀璨,无限的孤单感打不倒渴望自由的心。
宝珊坐在车廊上,抱着睡醒的小黄狗,温柔笑道:“以后就咱们俩相依为命了。”
“呜——”小黄狗懵懵懂懂地回应了一声,也不知听懂主人的话了么。
倏然,南城门方向传来一声娇呼:“宝珊!”
宝珊蓦地回头,见慕夭跨坐一匹小矮马而来,还不停挥舞着手里的包袱,“我来找你了!”
油菜花田里,回荡着少女咯咯的笑声。
一颗颗晶莹的泪珠顺着眼角留下,宝珊跑过去,与跳下马的慕夭抱在一起,空落落的心一下子被填满了。
她不贪心,能有一个好友足矣。
远处城楼上,看着脱兔般的女子,赵祎握紧轮椅的扶手。他又一次选择成全她,让她冲破金丝笼,天高任鸟飞。
但事不过三。
慕夭,再有下次,我不会放你走了。
丑时二刻,梅织苑内人心惶惶,仆人和隐卫们跪在庭院中,接受着李妈妈的盘问。
盘问一圈下来,李妈妈走到陆喻舟身边,“世子,除了那几个被偷袭的隐卫,其余人都有不在场的证据,看来宝珊是自己走的。”
陆喻舟转动着玉扳指,不置一言,面容带着寒霜。
“世子?”
“挨个院落盘查,包括二进院。”
李妈妈弯腰应了一声,带着人去往其他院落。
二进院是家主和主母的院落,赵氏怎么可能让他们调查,再者,上次因为假孕,她下令搜查全府,陆喻舟也没给她行方便啊。
出于报复心理,赵氏也不让李妈妈盘查二进院的仆人和扈从,两伙人僵持不下,气得缃国公在卧房里大声道:“去跟世子说,不要为了一个女人意气用事,就算找到了那个女人,老夫也不准她进府门!”
管家劝道:“公爷之前还念叨世子面冷,身边应该多个可心的人儿,世子这次为了女人动怒,或许是件好事。”
“老夫是那个意思吗?!”缃国公气得在屋里走来走去,“老夫是希望他有点人情味,懂得七情六欲,不是让他色令智昏!”
管家弯腰赔笑:“是是,老奴这就去劝一劝世子。”
少顷,管家无功而返,说世子那边铁了心要把宝珊找到。
缃国公有些惊讶,从不知儿子对那女人占有欲这般强。因翌日休沐,缃国公也就没去管屋外的闹腾。
末了,赵氏没能挡住来势汹汹的隐卫。
然而,将府中仆人全部盘查后,依然没有得到宝珊是如何溜走的线索。
梅织苑那边,慕时清站在窗前,叫了一声坐在游廊下的陆喻舟。
陆喻舟敛起情绪,走过去问道:“打扰到先生休息了?”
“没有,我明日就要离开汴京去远游了,想跟你喝一杯。”慕时清指指屋里,“来吗?”
陆喻舟一愣,“先生为何突然要走?”
“该探望的人都探望过了,也该走了。”慕时清拍拍他的肩头,“我明早回慕府一趟,从慕府直接出发,你不必送我。等我下次回来,希望能喝到你的喜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