睿王谋反之前,皇上不顾朝政,每日只和张美人沉迷享乐,身子已经不如从前,睿王谋反当日,又被自己的儿子气吐血,身子大损,如今没了太子,为了留给太孙一个盛世,整夜批折子,身子彻底垮了。
山庄在城外,什么消息传到山庄,都要迟一些,尤其是在温顾不想让萧惋知道的情况下。
是以,萧惋是在五日后,才得知皇上病重,和段鸿说周将军之死是皇上授意这两件事。
两件事相比,萧惋还是最关心后者。
“备车,我要入城。”萧惋想亲自问问段鸿,到底是怎么回事。
“夫人,入城要做什么?”画扇有些担心地问。
“去找那个段鸿。”
段鸿占了知州府,在画扇眼里就是一个恶霸,实在是不想让萧惋去那么危险的地方。
刚想劝萧惋不要去,罗师傅就来了。
“夫人,此时外面不安生,还是不要去那种是非之地了。”罗师傅说,“今日我和箩萤上街,听人说起前些日子温将军带兵围了知州府,夫人可以派人去找温将军问一问,看看温将军怎么说。”
萧惋想了想,叫了个护卫来,让他立刻去找温将军问问段鸿到底是怎么回事。
傍晚,罗师傅做好了晚膳,在清理灶台,不知想起了什么,对箩萤说:“今日买菜的那个老丈,好像少收了我一文钱。”
今日付钱都是他自己付的,箩萤也不知道多收还是少收了,把手里东西放下,腾出手来,说:“一文钱而已,多收少收能如何?”
罗师傅说:“都是小本买卖,不容易,人家一天也挣不了几个钱,一文钱也是钱,不能少给人家,我还是现在进城去看看,把钱给人家送过去。”
”爹,今天这么晚了,等你到了,人家早就收摊了,要去也明日再去。“箩萤拦着。
“这钱不给人家送过去,我今夜都睡不好觉,你在这收拾,我去一趟就回来。”罗师傅说着擦了擦手,抬脚就走。
箩萤了解他,若是别人多管他要钱,他不会计较,但是少收他钱了,定要给人家还回去,于是只是让他自己小心点。
罗师傅和萧惋说了声,驾车进城去了。
进城后,罗师傅并没有去找什么买菜的老丈,而是将马车停在知州府的后门,趁四周无人之际,撬了后门的锁,潜进了知州府,一路找到段鸿住的那间。
此刻段鸿对自己房间进了人浑然不觉,呼呼大睡,空气里飘着一丝酒气,罗师傅见状皱了皱眉头,这家伙,大白天喝酒的毛病永远也改不掉。
“醒醒。”罗师傅推了推段鸿的肩膀。
段鸿的鼾声戛然而止,但是人还未清醒,闭着眼睛拍开罗师傅的手说:“出去,别烦我。”
罗师傅“啪”的一声,用力一拍段鸿的脑门。
段鸿一个激灵,坐起来含混道:“谁呀!”
余光见自己床边站了个人,一转头,对上的是一只瞎了的眼睛,骇了一跳。
“你是谁呀,怎么进来的?来人!”段鸿下午灌了二两黄汤,现在反应迟钝,忘了自己手边就有匕首,还朝外喊人来救自己。
“大头,这么多年没见,认不出我了?”罗师傅笑了笑,将自己平常挡着半边脸的头发撩起来。
段鸿一听有人叫自己的乳名,愣了愣,再看罗师傅时,眼神清醒了两分。
那些知道他乳名的兄弟们,早就在那场仗中死光了,眼前这个人是谁?
这人虽然面貌被毁,但是看自己的眼神却分外熟悉,熟悉到他一想起那个人的名字,就冒了冷汗。
“你是谁,你到底是谁?”段鸿怀疑自己是在梦中,要不然,他怎么会见到死人呢?
“你应当已经认出我了吧,大头。”罗师傅坐到床上,段鸿外后退了退,理智回笼。
“你是……周将军?”段鸿满眼难以置信。
“我现在这个样子,许多熟人都认不出了,难为你还能看一眼就记得。”罗师傅把拐杖靠在床沿放着,直了直身子,平日里微驼的背挺起来,身上倒是有了几分周流风的影子。
段鸿认出周流风之后,像是被雷劈中了一般,一动不动,目瞪口呆,手紧紧攥着被角,良久,才颤声问:“您……是人吧?”
在段鸿的认知中,周流风已经死了十八年,若今日他看见的是鬼,也应该是个意气风发的年轻鬼,可是他看见的,是一个白了鬓角的人,没听过鬼还会变老的。
“我当然是人,就算变成鬼,也不会找你的。”周流风笑了笑,伸手去拍段鸿的肩膀,
拍在肩膀上的手是实打实的人手,段鸿看着周流风,原本坐在床上,忽然改成跪着,“周将军,没想到您还活着,我……段鸿对不起您!”说完,对着周流风磕头。
“诶,好了好了,现在我已经不是什么将军了,用不着这样,快坐。”周流风扶住段鸿。
段鸿现在彻底清醒,看了看床边的拐杖,又看了看周流风的腿,“周将军,您的腿……”
“没什么事,就是走路需要个倚仗。”周流风轻轻带过,并未多解释。
段鸿见状,心知,周流风的腿和眼睛,定是在战场上受的伤,即使过了这么多年,他也无法原谅自己当年见钱眼开,害了周将军和众位将士。
“我听说,你又是做山匪,又是起义的,还打着,还周将军一个真相的旗号。”
“不,周将军,当年的事,真的有隐情,您听我说……”段鸿给周流风解释之前的事,太过着急,有些语无伦次,但是好歹把当年的事情说清楚了。
周流风听后,久久没说话。
其实当年,他不是没怀疑过,段鸿跟他的时日不短,他也是个极有经验的人,就算敌人埋伏得再隐秘,他也不会丝毫没有察觉。
但是他没想到,这里面,还有这样一层隐情。
“周将军,你就不恨皇上吗?”段鸿见周流风听后没什么大的反应。
“恨皇上,有用吗?”周流风反问。
十八年前死的人,回不来了,如今皇上已经病入膏肓,段鸿这两百个人,也就能占个知州府,连青州都打不出去,何谈去皇上面前为他讨回公道?
就算他们能到京城,皇上又怎么会愿意承认,自己曾经做过那样的事?
他周流风,虽然在世人眼中已经死了,但好歹是为国捐躯,青史留名。
“当初,命令是我下的,那些将士们,是跟着我走的,我也不无辜。”周流风扯出一抹笑,段鸿从中看出几分心酸。
周流风这辈子,除了最后一战,从无败绩,可是,若不是皇上欲害忠良,那么现在靖国,就会多一个良将。
“周将军,难道您就这么算了?您这么多年,在外吃了这么多苦,都是皇上害的!”段鸿愤愤。
“慎言。”周流风皱眉,“伴君如伴虎,帝王之心不可测。换个角度想,我明明已经‘死’了,却还能以另外一个身份看着世界,还有什么可怨的呢?”周流风说。
其实,要是真的说一点不怨,那是不可能的,他年轻的时候,为了靖国立下那么多战功,可到头来,换来的却是帝王的猜忌,他心寒啊。
当年,他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眼睛上插着刀子,脸上血肉模糊,断了一条腿,他只能在地上爬。
好在老天善待,让他遇到了一对行医的夫妻,他们夫妻二人救下他,用了一年的时间,他的身体才勉强和正常人一样。
等他费尽千辛万苦,回到京城的时候,却发现,他的妻子难产而死,女儿因为早产先天不足,被太后接进宫里养着,隔着高高的宫墙,他连女儿一面都见不到。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其实,皇上若想要我的命,一本毒酒足以,何以要几万将士的性命白白牺牲,又何以让蔷儿早早离世?”在知道事情真相之后,周流风最痛心的,就是那些跟着他的将士们,还有他的妻子。
段鸿说道:“当然是为了掩盖自己的意图,大军中了敌人的埋伏,就可以推说是您的决策有误,不会有人想到,是皇上自己要除掉您。不过,听说您的女儿嫁给了温将军,应该过得不错吧。”
“嗯,倒真是不错,温顾这小子,我没看错人,天生就是打仗的料,而且待人体贴,真是不错。”周流风一提起温顾就赞不绝口。
“前些日子,他还威胁我,说我这么干是造反。”段鸿对温顾颇有微词。
“他也没说错啊,你这么做不就是造反吗。”周流风看了段鸿一眼。
“我……”段鸿顿了顿说,“周将军,我可是为了你啊!”
“行了,你要真是为了我,就撤出知州府吧。”
“为什么,皇上犯了错,凭什么不能让世人看清他的真面目!”段鸿纳闷,为什么周流风自己一丝愤懑也无。
周流风叹了口气。
还能为什么,当然是为了萧惋。
难道要让萧惋知道,她的舅舅害了她的父亲,继而导致她的母亲难产吗?
如今,他能以罗师傅的身份留在女儿身边,已经很好了,他能时常见到女儿,现在又有了一个可爱的小孙女,他不再是周流风,只是罗师傅。
“大头,如果你这个起义,是为了我,那就算了吧,要是你还有别的打算,我不干涉,只是别再说’要为周将军讨回公道‘这种话了。”周流风说完,拿起手边的拐杖,“时候差不多了,我也该回去了。”
段鸿看着周流风的背影,在他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问:“周将军,您现在住在哪儿,我以后,好时常去看您。”
“不必了,你以后别做山匪了,找个营生,好好过日子吧。”周流风没回头,说完之后,原路返回后门,驾车回了山庄。
他是从山庄后门进去的,可是一回到山庄,便觉得今日的山庄格外安静。
找到箩萤,问:“前头没什么动静,小姐今日睡得这么早?”
箩萤摇摇头,双手比划,“乳娘和半香给小姐洗澡呢,夫人带着画扇和问雪走了。”
“这么晚了,夫人去哪儿了?”
“回京城去了。”
“什么?”周流风以为是自己理解错了,反复确认,“是带着人返回京城了吗?”
箩萤点头,低头叠衣裳。
他拄着拐杖走到萧惋住的院子,见里头黑黝黝的,推门进去,只有厢房亮着灯。
好端端的,怎么忽然回京城了?
去问管家,管家说:“皇上病重,夫人不得不回去看看,这次回京行程匆忙,就没带着小姐,等温将军这边忙完了,带着小姐一起回去。”
“只是因为皇上的病情?”直觉告诉他,这里头还有别的原因。
管家倒是觉得有些莫名,“皇上可是夫人的亲舅舅,夫人自幼在宫里长大,当然惦念了。“
两人正说着,温顾从外头回来。
“夫人已经走了?”温顾问管家。
“是,刚走没多久,护卫都跟着呢。”管家说。
温顾点点头,继续往里走,经过周流风身边的时候,停住了脚步。
周流风刚刚去见了段鸿,平日里掩面的发撩起,忘记放下来了。
第75章 七十五枝
马车在暮色中行驶, 距离前方城镇很远,今夜又要在野外过一夜了。
回京路上,萧惋很赶, 日夜兼程。夜深了,赶不到城镇就直接原地生火, 车上有干粮,护卫们打点野味,二十多人凑合一夜,第二日天蒙蒙亮, 继续赶路。
若是平常, 见萧惋如此,画扇定是要劝的, 只是这次, 没人敢劝。
“画扇姐姐, 夫人晚上没吃多少, 这是几个护卫大哥刚烤的鱼, 你给送过去吧。”问雪用帕子捧着一条烤鱼说。
画扇指了指马车, “夫人已经睡下了,连续赶路两天一夜, 夫人身子吃不消。”
问雪哦了声, “那这鱼,画扇姐姐你吃吧。”
这几日问雪不太敢在萧惋面前说话。
究其原因,还是半月前在山庄里,她和清风聊天, 清风说起将军去找过段鸿的事。
“你不要让夫人知晓这件事, 将军还未查清那段鸿说的是真是假,不过段鸿说得有板有眼, 听着不像是假的。”
清风随口一句话,被抱着女儿出来玩耍的萧惋听见了,萧惋登时就找清风问了个明白。
萧惋知道,温顾耳目众多,要查什么事情都易如反掌,不过她这次,不想等温顾查的结果,她想回京城,亲口向皇上问个明白,她父亲的死,到底和皇上有没有关系。
这才有了萧惋匆匆回京一事。
路上奔波,萧惋一连几日没睡好,脸色憔悴,问雪觉得都是她的错,要不是她一直追问清风,萧惋也不会听见那些话。
“我吃饱了,你自己吃吧。”画扇摇摇头,“夫人心情不好不是因为你,而是因为皇上,你不要自责。”
画扇了解问雪,这几日看问雪表现,便知她是把事情的原因都归咎到自己身上了。
可若是萧惋真地迁怒问雪,回京也不会把问雪带在身边了。
问雪低头看着脚尖,“我知道,只是,若不是因为我和清风大哥说的话,夫人现在定不会睡在这荒郊野外,和我们一起吃干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