遂自顾自地在旁边地矮几上展开了药箱:“前两日多谢你救了我。”
少年终于开口,嗓音有点沙哑:“我说过了,是还你。”
花柚点点头,笑着:“话是这么说,但当时那个场面,也不是人人都敢扑上来的。我很感激你,若不是你,我家小龙现在就成了孤儿了。”
她张口闭口都是小龙。
少年眸色稍黯。
花柚背着他取出针来,自然没有注意到,随口道:“你可有什么想要办的事儿吗?可以告诉我。我可以在力所能及,且不违背自我原则的情况下,帮你做一件事,就当是答谢。”
少年抬头看她一眼。
她故意绕圈子,丝毫不提将他留下的事,宁愿帮他去办一件事,来了结这一桩恩怨。
他抿了下唇,直接道:“那我能留下来吗?”
花柚:“这是你的要求?”
少年摇了摇头,“我不是想要挟恩图报,更何况本就是你施恩在前。我只是……”
他的手指轻轻收拢,“我只是没地方可以去了,想要找一个安全的地方待着,养伤。我知道你阵法庇护下来的山谷很大,只给我一个安身之处就可以了,我不会打扰到你们的。”
花柚:“……”
她隐约有感觉到,小龙并不喜欢家里有别人。
他敏感又娇气,全看在她的面子上,才勉强答应忍到少年病好。
这若是多了个人在谷内长期定居,小龙怕是不情愿的。
花柚:“我看你是人族,在鬼域待着终究不长久,若不然我将你送去仙域吧?”
她循循善诱,“以你的资质,随意寻一个大族投奔,轻易便能得一世荣华与安宁。那日子可比待在我这个穷乡僻壤的小山谷好多了?”
少年低声:“……可我不会与人打交道。”
花柚害了一声,“那不打紧呀,你可能是远离世俗地待久了,人嘛,总是处着处着就熟了。你年纪还小,尽可去繁华处看看,仙域比这儿安宁地多,会是个好去处的。”
她的态度温和而坚定,油盐不进。
少年不敢再强求,显得目的性太强。迟疑一会后,点了点头:“……去仙域的话,会太劳烦你吗?”
花柚见他松口,心头一轻,暗道果然是她自己想得太多,曲解了人家。
放松地笑起来:“不打紧,正好小龙也没去过仙域,我俩一起送你,正好路上也能游玩一番。”
“那好……”少年的唇边浮上一个虚弱的微笑,细声,“多亏遇见你,我才能得此重生,不知姑娘名讳?”
“哈哈,倒也不必如此客气啦。”花柚站定在他面前,俯下身子,准备为他行针:“我叫花柚,你呢?”
少年微微抬起头,仰望着她。
轻轻含笑道:“闻星辞。”
花柚执针的手,猛然顿在原地。
第53章
“闻星辞?”
“恩。”他应了声, 仿佛疑惑,“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觉得这名字听上去挺耳熟罢了。”花柚淡定地扎下了第一针, “冒昧问一句,哪个星,哪个辞?”
“星星的星,辞别的辞。”
花柚指尖轻轻撵着针头, 让银针寸寸没入他的体内。
短暂沉默之后, 失笑了下:“你名字挺好听的。”
与她曾经的名字只有一字之差。
闻昕辞。
可不是巧么。
听闻这名字是祖爷爷在世的时候取的。
那会儿闻氏的嫡长子还未降生, 祖爷爷道若生出来是女孩就叫闻昕辞, 男孩便叫闻星辞。
花柚于是顶着那个名字,顶了十六年。
离开闻氏之后便给自己改了名字, 她记着在秘境之中,那朵无名花的救命之恩,遂取了花姓。
闻星辞二次入谷, 比及上次的沉默, 似乎变得愿意与人交流了些。
“谢谢。”花柚没追问,他自己开口吐露道, “这名字是我祖爷爷给我取的,我也很喜欢。”
花柚脸色一僵:“什么?”
也是祖爷爷取名?
若是同名, 怎么连祖爷爷取名这样的事都撞上了?
闻星辞正低头拉开肩膀上的衣服,好容她行针。
一面补充道:“不然我可能就是没名没姓的孤魂野鬼了。”
花柚:“……”
“你有祖爷爷,怎么会是孤魂野鬼?”
“我没见过他, 是收养我的鬼叔告诉我的。”
“你是被收养的?”
花柚脑子里一团乱麻,不觉失了分寸,主动问:“几时被收养的,可还有记忆?”
大概是因为两人共过患难, 闻星辞知无不言,坦然地答道:“我从有记忆起就跟着鬼叔了,七岁的时候,他便离开了家,再也没有回来。”
花柚迟疑地看向闻星辞的脸,
第一次认真地打量,越看越觉得惊心。
他与闻夫人的眉眼竟然颇为神似,抛开细节神态,骨相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只因他是个男子,花柚才从未往那方面想过。
花柚收回执针的手,好遮掩住那难以自控的颤抖,表面平静问:“你鬼叔既然知道你祖爷爷的事,可曾告诉过你你的身世?你自己也没去找过你的亲人吗?”
他竟然还活着。
那个疯子曾道真正的“闻星辞”,闻氏的嫡长子已经没了,是被她亲手虐杀至死。
闻氏也不相信那个疯子会放过闻星辞,事发之后,从未找过他。
他又怎么会还活着,还流落到了鬼域?
闻星辞摇了摇头:“我那时年纪尚小,他没有告诉我太多。我只知自己姓闻,仙域那么大,姓闻的人何其多,我要一家家找到几时?更何况我身体不好,存活尚且困难,何必还千里迢迢去寻找曾经抛弃过我的家族?”
他自嘲一笑,“将我丢到鬼域,大概就没盼着我活吧。”
这话让花柚心中一刺,闭上嘴再未说其他。
消息来得太过突然,她一时无法消化。
默默替闻星辞行针疗完伤,人还失神着,敷衍着道:“前往仙域的路途遥远,可能需要准备一番,这段时间你先安心在这里住下,把伤养好了再说吧。”
闻星辞自然无所不从:“嗯,谢谢你了。”
花柚:“……不用客气。”
……
闻星辞看着花柚失魂落魄地离开,心里明白自己猜中了七七八八。
他是在花柚与金龙对战时,远远看到花柚的招式,方才猜度她兴许是闻氏嫡系的后人。
不然她也不能习得完整的揽月剑法。
仔细比量细节,此人同他一般的年岁,又习得一身扎实深厚的修为,剑术造诣颇高。
若他所得的消息无差——当年那个天之骄子在及笄礼上被掀了老底之后,无颜再在他父母身边待着。只身离开了闻氏,前往鬼域自行放逐。
那么眼前这个人,就是曾顶替了他的身份,在闻氏嫡系,过了十六年的闻昕辞无误了。
闻星辞慢慢拉上自己肩上的衣襟,遮盖住那些狰狞的疤痕。
既如此,他舍命一赌,便是赌赢了。
她是唯一愿意,且有能力将他送回仙域的人。
……
花柚一声不吭地回了屋,难得没有修炼,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一动不动。
小龙一直留意着客居这边的动静,花柚刚回房,他便知道了,巴巴凑过来问她谈的情况如何。
花柚好半晌才将视线收回来,落在小龙身上,颇有些恍惚。
“过些日子,我们可能要出门远行一趟。”
“去哪儿啊?”
小龙意外问,“要去很久吗?以后还回来吗?”
“回,当然回。只是路途遥远,或许要走很久。”
小龙依稀猜到这次远行是为了那个黑发的少年,心里头刺刺地抗拒着。
他很喜欢这里,不想要离开,低声道:“可是小苗才刚发芽,三天就要浇一次水,不然恐怕会长不大的。”
花柚沉默了一会儿。
最终摸了摸他的头发:“我可以给它做一个阵法,每隔三天从月牙泉取水浇灌它,不用担心。”
小龙垂着眸,任由她的指尖拨弄他的头发。
敏感地意识到有什么变了。
从前的花柚总能听出他的未尽之言,
或许这次也一样地听出来了。
却没有回应,悄然带过。
纵然只是一个小小的“蚁穴”,依旧让他坐立难安。
……
花柚思来想去,觉着这一切都是命数。
十余年前,她离开闻氏时,自觉最亏欠的就是娘亲虞瑜,如今终于可以将这一笔债给还上。
当时不觉,生来的前十六年,她过得可谓幸福圆满。
有强横的家族势力做依仗,慈母爱护着,锦衣玉食地娇养着。日子过得太好,甚至养出那么个闲来无事,翻着花样作死的叛逆性子来。
磕磕碰碰地长到了十六岁,从未受过什么真正意义的磨砺。
直到及笄那一天,天翻地覆。她的人生才终于有了所谓“现实”与“残忍”二字。
这一切的变故,来自于及笄礼上一个过来的恭贺女人。
她墨发红衣,颜色极艳,盛装甫一出现在席面之上,便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花柚当时正被几个表兄弟拉着灌酒,跌跌撞撞恰好走到她的面前。
见她独身站在那,长辈席上的几位直系亲属都直勾勾地望着她,便以为她是隐世刚出山的长辈,嘴甜地叫了声姨:“您随我来,我给您安排位置。”
她欲给她带路,却被她轻轻捏住了手掌。
笑了下:“叫什么姨。”
她看着她,“要叫娘亲。”
此话一出,热闹的殿内一片死寂。
闻夫人虞瑜疑惑地打量她一眼,看向闻氏家主闻青平,满脸写着:“这是哪来的疯子?”
闻青平面色铁青,一言不发。
花柚看着那红衣女子的脸,不知怎的,心里一个咯噔,无底线地沉了下去。
第54章
场面一时混乱, 惊动了暗侍。
暗侍与女子带来的鬼卫战成一团,拼杀起来刀剑无眼,宾客慌张奔逃。
娇嫩的花瓣被碾碎一地, 溅上血,满殿狼藉。
花柚回不过神,一头雾水地被遗忘在那片混乱之中。
红衣女子封了殿门,让重重鬼卫围住了城池, 从最开始的搭话之后, 就再没正眼看过花柚一眼:“跑什么, 我与你们无冤无仇, 又不会伤你们。”
她走上正殿的台阶,来到闻夫人虞瑜的面前, 施施然一笑:“我今日来是帮你的。帮你了解一些真相,好过千年百年,还要继续被人骗下去。”
闻青平被眼前的场景和她这一句挑衅之言刺激得不轻, 心虚之下, 拔剑就要对那红衣女子动手。
虞瑜起身拦在了那剑锋之前,声调低沉, 盯着那张与花柚三分相似的脸,整个人都在轻轻颤抖:“你说辞儿该唤你娘亲, 此话,何意?”
“字面的意思。”
红衣女子随手拿起了桌边,花柚刚刚奉上的热茶, “说来我还得感激你,帮我养了十六年的女儿,还将她养得如此优秀。“
众人哗然,连花柚也茫然地抬起头。
闻青平心口一紧, “夫人休听这疯子信口雌黄!”
虞瑜身体摇晃一下,面色如纸:“是真是假,我自会判断,你接着说下去。”
红衣女子截了花柚俸的茶,却没喝,指尖轻轻在那茶盏边沿晃过,碰一下,便被烫得轻微一缩。
她似笑,看着虞瑜:“二十余年前,闻青平痴心追求于我。花言巧语,承诺着一生一世一双人,引我毁去家族定的姻亲,为他叛出了家族。”
“我识人不清,被他蒙蔽,与家族断交。可他却转头嫌弃我没了世族的助力,改娶了你为妻。又在我面前撞墙忏悔,声声泣血地告诉我说,他与你不过虚与委蛇,同我才是真心实意,只让我暂时受些委屈,等他拿到了家主之位,自然会踹了你……“
“可实际呢?”红衣女子一转头,看向闻青平,嘲讽道,“她只是怕我去你们的婚礼上大闹,亦或者在你面前露了面,掀翻了他的老底,才如此安抚我。与你定亲之后,不但要甩了我,还在千秋阁内买下了我的命,但凡我有一丁点轻举妄动,立时便成一具尸骨。”
“可叹苍天有眼,若非他自个醉酒失言,竟在外头炫耀,说我不知廉耻,乃是自愿抛掉身份方与他苟且,叫我听见。我恐怕仍旧一腔深情,愿意为他舍弃一切呢?”
“所谓情深,在他眼里就是如此龌龊不堪的存在!”
声音一低,“你说,我怎能不恨他呢?”
虞瑜回头,难以置信地看向闻青平。
“你竟然信这妖妇的话,不信我么?”
闻青平以剑为指,直对着红衣女子,“她便是红枭,千秋阁有名的杀手,是个恶毒的妖妇,她——”
“十六年前,闻夫人临产,突发晕眩,在昏迷之中就把孩子生了。”红枭打断他的话。理也不理会那叫她恶心的男人,只望着虞瑜,“那个时候,你儿子就在我手里了。我知道,你不过是另一个上当受骗的人,起初也并不愿意伤你。所以换了孩子之后,特地留下一封书信给闻青平,告诉他,你养在身边的,是我的女儿。如果他还要儿子,就得来给我磕头认错,老老实实将一切公之于众……”